盛乾澜卧病在床,面若死灰,见盛溪亭来了,忽然干咳了几声,从起初正常的咳嗽到愈发的猛烈、唾沫星子横飞,咳到后面又有些恶心,对着旁边的唾盂呕吐。
盛乾澜苍老的手扶着床头,肥腻的体态极不方便,盛溪亭淡淡看着他,没有丝毫想搭把手的意思。
有几个婢女跪在床下侍奉,估计是新来的,心觉若是父子局,自己上手乱了分寸,又见盛溪亭迟迟没有动作,只好硬着头皮欲去帮扶。
几乎是在婢女迎过去时,盛溪亭心不在焉地开口道:“有劳您老人家特意传召儿子回家,有什么大事?”
明显是屏退周围的人的意思。
服侍的婢女很有眼力见,盈盈巧巧退出去了,盛溪亭嘴角总是荡漾着一抹笑,尽显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地看着直眉瞪眼的亲爹。
十几岁的少年眼睛弯起来漂亮极了,跟病榻上垂死的老人形成鲜明对比。
盛乾澜干枯龟裂的嘴唇翕动,吐出来的话就像年久失修的破风机,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敲在暗纸面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大哥战死边关的信函。
盛溪亭抬了下眼皮,索性认下,不以为意地抱胸:“爹,他可守不了边关,活着没有用处,死了多少能给人家腾个位置。”
老人气得咳了好多声,涎液流落在苍老的胡子上,凝结成一绺一绺的,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南征北战的辉煌。
他虽战功不如江御那般赫赫,却是唯一一个在南洋斡旋得胜的人。
安国现今最缺水师,若谁能在这方面做出成就,搭着新帝登基的背景,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盛乾澜老了,因为大哥生在前面,便把西北军务全权交给大哥,让自己死在京城。
盛溪亭最极端的想法如是。
“你就这么想去西北吗?那是你血脉相连的兄弟!”
盛乾澜的质问声之下,盛溪亭得心应手地摸出几份邸报和相关文书,早有预料般:“冒名顶替的军功、追缴失败赔上数百人葬身荒漠戈壁,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背后的代价是无数人的骨血和骨气!当年十二营环环相扣,铜墙铁壁一样建立起的屏障,全然崩塌,盛明昌不该榜上有名!你问我为什么杀他,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盛乾澜怒目圆睁,不可思议般看着面前的儿子:“你是在气我没有给你找到好的去处?”
好的去处,在京中寻一门闲差,混皇粮等死的日子不好吗?偌大京城,盛家为当朝皇帝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冲这一点,只要盛家不打歪心思,足够保证盛溪亭后半生吃喝不愁。
有什么好气的。
除非他另有所图。
京中安乐,边疆困苦,吸引人的,不过是兵权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也是为什么盛乾澜在总兵举荐盛溪亭的时候驳回了。
他才十几岁,就谋划如此深远,欲壑难填!
“盛家的骑兵与轻骑相辅相成,休戚与共,你哪里来的胆量和自信!”盛乾澜厉声道。
盛溪亭哈哈大笑,连连拍手,爽朗的笑声悠长动听,“一条俯仰由人的狗而已,何必说的冠冕堂皇。此言是高攀了人家,不难听吗。”
“住口,你这逆子!”
盛乾澜气急败坏,戟指怒目:“你且看圣上表面不闻朝政,全部推给军机处打理,但是里面有多少人打心眼子他能不知道?专门等你们露出马脚一网打尽。”
盛溪亭不为所动,干等着老爷子训斥完该干嘛干嘛,只听盛乾澜叹惋:“你走,留溪峰一人在京中受人指摘?”
“京城有我护着他,到了西北,照样有我罩着他。”盛溪亭轻轻地拂过领口落下的薄霜。
彼时,他唯一记挂的人,仍跪在这雨润天地之中。
“我不会记恨你留我在京,大哥的死绕不开,早晚的事情,我不做,难道就不会有人做了吗?天真。”盛溪亭嗤嘲道,最后一抹儒雅的笑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头也不回迈步而去,屏风后的小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在盛溪亭慢吞吞的步幅中恢复了生机。
盛溪亭俯下身子,小少年的后颈上竟然多了道伤口,他打趣道:“私塾先生不仅学富五车,手上花样也不逊色啊。”
盛溪峰不为所动,愣了半晌,才缓缓道:“大哥死了。”
庇佑不见了,往后盛家只怕名不副实。
盛溪亭笑了,终究回了眸,秋风瑟瑟,吹得那帐幔张牙舞爪。
深秋了,夷人最后一波骚扰接踵而至,他们会储存好过冬的粮食,锋指安国。
深秋了,雾霭之下湿润寥落的枯叶吹刮千里,带走了一抹抹死戍边关的影子。
但是在腐朽的乔木之下,滋润着芳泽的根芽奋勇向前,跃跃欲试,青装玄甲,贯彻天地。
长江后浪推前浪,纵有一代枭雄,纵有挥戈返日。
故乡的壁垒总有人建,夜晚狼烟总有人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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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外面风大
未至多时,木门又打开了,稳重平缓的脚步声落在地步上很轻,江御把抓的药搁在案上,疾步上去把那只落在红绸绵缎的手藏回被褥里。
林析沉似有所感,强撑着手肘挪动身躯,莫名其妙地遭人摁了下去,那人的大掌拭了拭他的额头,转身燃起了吊炉熬药。
应是熬药不能燃熏香,江御便把该死的焚香灭了。
林析沉慢慢睁开厚重的眼皮,江御背对着他慢慢地摇着蒲扇烹煮中药。
有一搭没一搭的扇子十分不上心,江御想着那只发白的手躺在锦绸缎子上,骨节上有被掐得泛红的印记,竟然显得那么诱人,忍不住喉咙滚动,继而烦躁地加快幅度扇扇子。
玄色的氅衣拖在地上,柔软的丝料堆卷毛躁,寻上攀附紧收挺立的脊背,宽松的衣袍往下滑了一点,显出方才出门着的行衣。
林析沉抬起头去瞟他,隐藏在层层布料下的袍角沾染了湿润的泥土,上面还带着点点不明显的紫色花粉落粉痕迹。
“你去哪里了?”
林析沉开口的声音很哑,很难以辨别,连语调都是胡乱拼凑的,但是江御听清楚了,顿了顿扇煮的手,略做心虚地嗅药,装聋作哑。
他等急了,挪开低压在身上的布衿,之下已经濡了满头湿汗,赤裸裸地坦露于秋风,脖颈上擦红的绯色横亘其间。
林析沉昂了昂头,又问了道:
“你去哪里了?”
第二次开口,他知道自己声音干涩,便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这次,他不信他听不清楚。
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胸口闷热,叫他更加气躁,欲挺直塌软的筋骨,强撑着将撕咬的痛感悉数克制,吸了一口气喊道:
“我问你去哪里了!说话!”
火团闪晃迸溅出星火,在余霞成绮的傍晚如此绚烂清晰,江御闻言微微侧了头,仍没看他,短暂的静默中,瘦劲有力的手悬着药壶柄,慢慢斟下煎煮好的药材。
江御的手养得越来越漂亮了,往日细数的触感总是带着模糊的颗粒质感,而此刻,浸沐在暖阳的手指节清晰,轮廓分明。
林析析半撑在床上投向目光紧紧锁住他,眼中只剩了些红晕,瞪不出什么气势,反而眼睁睁看着对方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脑子里糊了一团浆糊,片刻思索不出什么,他懒得循迹追究江御到底去了哪里,他要他亲口说。
可是对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自己任何问题。
先前道什么坦白,全是骗子。
无非就是拿人尽皆知的东西骗换罢了,最后藏着掖着,得胜而归,留他一个人敢怒不敢言。
林析沉扣紧了五指,揪在床单上,那里被拧皱成了一团。
他暗自腹诽道。
江御眸深入水,任凭灼热的目光钉刺脊背,仍是一派悠然自得,从容不迫,冰冷坚硬的侧脸勾在光斑下,抚了抚袖口落的药渣,起身近走。
灰色的袍子迤在地上,轻裘的貂皮绒毛隐没在简约的服饰下,硬朗的肩膀遮住夕阳,透着寒气的甲片一步一步靠近。
林析沉心有余悸地挪开眼,仿佛害怕吼声不对付,弄巧成拙。撑在床边的手被松袖盖到腕骨,只留着点影影绰绰的红。
指甲碰出了血痕,林析沉后知后觉褪了力道,终于在对方宽阔的臂膀低垂下时扭身躲了开。
他生着闷气,扭动的腰冷不防传来点点阵痛,林析沉侧到另一半屈膝抱腹,妄图扼制住酸楚,没想到下意识的碰触,竟然碰得那里更加酸胀。
痒痒麻麻的软意让他躬下了身。
“稀罕你的地头。”
冷冷的声音飘落,坠入耳廓。
淡淡的声音透露着一股反问的味道。
又是避而不答。
林析析是被他的搪塞推脱熟了,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堵回去。
难不成指着鼻子骂、刀架劲侧威逼?
汤药冒着热气,江御催促道:“抓的药,趁热喝。”
林析沉斜睨了一眼飘散着苦涩味道的中药,本来腹痛难耐,闻着味儿更想吐了,手按了按腰,弯曲的指僵硬不能动,诺秘杜佳郑丽~硬生生搭回大腿。
江御伸手握住泛红的指节,正是晚上不自觉收紧了留下的,可是明明很轻,他没有用多大力。
“很疼吗?”
江御揉了揉骨头,林析沉硌得畏缩,躲开了冰冷的手,尔后脸不红心不跳坦然道:“不疼。”
“我喂你。”
没等反应过来,瓷白的碗便抵在唇边,微微抬起的完身,棕浓的药慢慢倾泻,林析沉担心药洒了,只好下意识地去接。
有点烫,刺鼻的味道一边在鼻腔扩散开来,江御往前送了送,碗口沾碰到唇角未凝疤的咬痕,洇渗进裂口,林析沉疼地推开了碗,碗正好见了底。
江御皱了眉,俯身去瞧,血水掺和着浓药未看真切,人就躲了去。
林析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单薄消瘦的身影不堪一击。外面是深秋枯荣,铁蹄轰然,整齐划一地踏着他没有教过的阵型。
香山还是太小了。
朱禄立在许涧身旁,从弯腰梳理鬃毛中笑了起来:“我瞧着可行,不出三年必然赛过蛮人进献的马匹。”
许涧摸了摸刀鞘上的薄霜,一丝不苟地盯着列队,“跑不出来。”
很多年前林析沉是计划占山为王,跑去边疆打马,三五年磨砺下来,耐力、爆发力、打造出独占鳌头,真真正正比肩塔尔玛湖的铁骑,地点设在东三境。
“咋跑不出来。”朱䘵倏然站起,“总指挥打了十几年的算盘,迁去三州跑,比不当年轻骑的差!”
许涧暗蓝色的衣边压在寒冷的刀下,眉头紧锁,瞧不出喜色,嗤笑道:“给点好处上赶着摇尾巴。”
林析沉没有让过列队,江御方才叫练的正是骑兵方队,这种队形可以完美地展现多年来林析沉训练的效果,强劲、坚韧。
“如果放北边跑,更加能放大优势!”朱䘵没听清楚许涧的话,兀自看乐了。
“对啊。”许涧敛了眸,很不高兴。
朱䘵不明所以,约莫是猜着什么。多年来风声捂的严严实实,哪怕顶着囤兵的杀头之罪,林析沉也要冒着风险做。
而今却大大方方让他操纵。
朱䘵擦了擦马布,用膀子抵了抵许涧,宽慰道:“何必呢,定北侯年少成名,策兵之道非常人能及,你气啥,总指挥都没说什么。”
昏黄的地平线交汇远山,纷忙的草场回归寂静,除了小角落燃着烛火的木屋。
苍白的影子走向窗棂旁的门,江御在后面看入了神,满不在意道:“你这副身子,能干什么?”
林析沉脚步一停,紧攥着拳头。gzh烧杯
“别说我戳你脊梁骨。”
江御几步上前,轻轻柔柔从后面抱他,掰开他的掌中的手,让自己最后一道防线溃退。
“走开。”
林析沉冷冷道。
温热的吐吸纠缠在耳发,他略做躲避,想让对方松手,可是攀环的手视若无睹,薄凉的唇游离在耳后。
“我该走,走了你就开心了。我带不走马,到时候千里之外谁说了算不一定,我带走了马,关外驿站还能过吗?”
林析沉喉间发酸,尚存余温的手全然陷进冷得像冬天雪地的指缝中,硌得生疼。
“我当真觊觎,不会有今天了。”
林析沉不信,只觉得脖颈被蹭得丝痒,带着点怒气道:“还用得着觊觎,大手一挥什么都是你的,遮遮掩掩聊胜于无。”
“外面风大,枯枝遍野,怕抱不了你。”
江御埋在林析沉肩窝哽咽,让他更加气了,他还没哭起来,怎么,连这个也要求次?
轻裘寒冷的甲片覆在肩胛,无不透着深秋凉意,披下荆棘攀上,马鞭粗糙,染得轻轻一掸,就是灰尘扑面。
所以披了件质地轻柔的氅衣。
“大漠风沙大,常年守夜连宿,一跑就是一个通宵,还要担心敌人突袭包抄,提心吊胆过日子,有了上顿没下顿。”
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哽咽的声音愈甚,还吸了吸鼻子,以一种求安慰的动作又抱紧他。
林析沉真切听进了,喉间滑动,又意识到不对劲,现在是卖惨了吗?他也很惨啊,出外勤时顶着御史台的笔杆子卖命,还被他戕害得里外不是人。
沙哑起伏的喉结挠得酥痒,背后的人轻轻搓捻泛白的指节,一边哭得绘声绘色。
“少来。”林析沉往左偏了偏,奈何刚刚分毫的动作之下,身上黏着的人蛮不讲理地纠缠紧了。
“待梁永琮回来治你的毒,再走好不好。”
林析沉忆起被扎成刺猬的狼狈模样,心里十分抵触,“治不好,麻烦。”
肩膀上的人嗯哼着什么,依依不舍般,润湿着肩衣紧贴皮肤,“一别经年,我想你。”
“江庭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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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妻好凶
林析沉再次出来时,裹着一袭深黑色的氅衣,天空飘起来细密的雨点子,缀在绒衫上,寂寞在夜幕下,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晶石,经过上好打磨的那种。
江御怅然地在檐下抱胸,恹恹地抹鞋底玩。
林析沉顺走了江御带来的马鞭,鞭鞘紧遒,一层密密麻麻的针锈握在掌中不易脱落,长鞭打了个圈交握,迎着稠密的点子,晕出了光耀的色泽。
远处篝火未熄,不少汉子席地而坐,聊着天喝热酒,几个主帐烛火通明,冰锥扎入坚硬干燥的泥土,牵挂的帐幔飘忽。
“杜常川呢?”
林析沉从远山而来,熟悉的声音让众人惊觉了,又是下意识摸起身侧的刀,躺着的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起来。
篝火映照在林析沉疲惫的颊侧,勾出优美隽秀的弧度,苍白愠色的脸盯的汉子们如芒在背,站起的纷纷颔首搔头。
“过得滋润着。”林析沉冷嗤一声,话音刚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林析沉用脚扫过零碎一地的瓶瓶罐罐,许是为了庆贺,特地制备的,看得他心中越发堵塞。
他微微俯身,冷冷地笑了笑:“军中礼法忘了个干净,拉出去丢人现眼。”
干裂的脆柴扎得谭德膝盖渗血,确是不敢有做动静。瓷罐碰撞的声音异常清晰,醇烈的美酒喷泻,全然倒了。
有个刚刚入局的少年,似乎是听到了发话,没摸着头脑,讪讪开口道:“杜总领在后帐。”
林析沉摇了摇皮鞭,冷冷地掠过那个少年,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回望后帐——
熏炉回暖的帐忽然破开凛冽的风,紧接着一颗人头被长鞭牵扯、遽然迤出帐外,冰冷的雨点就像银针般刺刻在杜常川脸上,死箍的鞭子一抽,搅得他脖颈火辣辣的疼,就像被拧断脖颈一样,充血的脸涨红透彻。
皮鞭带走了寂寞的凉夜,林中乌鸦嘲折,许涧闻讯取下行服草草拢上,掀帐一怔。
年轻的总指挥面不改色,杜常川翻滚在地上,死死拧着皮鞭,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下一秒就会脱落般,他收起马鞭,杜常川还未来得及喘气儿,下一秒鞭尾刚劲、质地粗拙的皮鞭应声落下,痛打在他的脊骨。
皮开肉绽,血溅一地。
新入营的几个小伙子看得腿脚发软,扯在同袍身上以做支撑。
没有人敢说话。
又是一阵廖寂。
杜常川许是做睡前休整,赤裸着身体,暴露在霜寒中浑身发颤,他不似其他训练有素的汉子那般肌肉虬曲,薄凉的身体经不住鞭挞,不过一鞭子下去,魂飞了一半。
没有等到第二鞭,林析沉一脚踹了去,压在他的胸腔,居高临下,睥睨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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