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来不及再多问,跟着傅松亭噔噔噔上了甲板,果然见到空旷的甲板上尽是烧焦的痕迹和干涸的血污,不远处反绑了数十个水贼,被人围着跪在甲板中央,都被扒了上衣、卸了兵刃,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
闻楚正站在船舷边,左臂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破破烂烂,一道骇人的伤痕从他肩部自左臂蔓延向下,不知谁用粗布简单替他包扎了一下,却仍在向外渗血。
闻楚身边簇拥着几个侍卫,他自己面色倒是如常,没看出什么痛楚的表情,汪老二站在他身边,旁边跟着几个漕帮的帮众,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和闻楚说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闻楚立刻转头过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最后浅灰色的眸子定定落在了青岩身上。
傅松亭笑道:“小人就说掌事那般机灵,一定逢凶化吉,平安无恙的。”
青岩眼里却只看得见闻楚那触目惊心的肩伤,和浑身上下沾满的血污,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疾步上前仔细查看闻楚的伤口,不由得深深蹙眉,道:“如何伤得这样重……如此草草包扎怎么行?咱们得赶紧靠岸找大夫才是。”
汪老二看见青岩,却愣在了原地,道:“这位小兄弟是……”
傅松亭道:“噢噢,壮士不知,这几位也是我家公子的家仆,都是和我们这些家丁一样,跟随公子一道回乡省亲的。”
说罢朝着青岩迅速使了一个眼色。
青岩:“……”
他知道傅松亭多半是拿不准汪二的来历,因此为保险起见,暂不以闻楚的真实身份相告,自然也没有戳穿他,只保持了沉默。
八|九年功夫不见,汪二哥的络腮胡又茂密了许多,脸上被岁月磋磨的更加沧桑了些,当年那股子憨直得近乎傻气的鲁莽倒是淡了许多,闻言道:“这么说,诸位果真是京城的茶商……”
傅松亭道:“不错,壮士可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汪老二犹豫了片刻,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位小兄弟,还有你家公子,和在下的两位故人十分相像,尤其是你家公子,可真是像得很!在下方才都要以为你家公子是在下那故人之后了……至于这位小兄弟,倒不是面貌相像……”
汪老二又看了青岩一眼,一副狐疑踌躇的模样,只是似乎并不敢太肯定,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傅松亭也没多心,只笑道:“俗话说得好,海内皆兄弟,无缘不相逢!这天底下,不是血亲,却生得相像的也不是没有,或许只是咱们有缘分也说不准。”
汪老二本就不是有耐心又心细之人,想了半天不得其解,难免烦躁,于是干脆也不想了,只豪迈笑道:“想必是了。”
“诸位商贾出身,却有好俊的功夫,真是不简单,果然是英雄不问出处!实不相瞒,这伙水贼我汴河漕帮已追捕许久,只可恨他们原是东京水师的叛军,携了炮船出逃,这半年来在江上流窜,四处作恶,神出鬼没,我等耗时颇久,也抓他们不住,实是可恶!不想如今却栽在了诸位义士手中,诸位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诸位既有这般好本事,只经商做个生意岂不大大屈才了?不如……”
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住了,汪老二本想说不如投军去吧,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这朝廷和皇帝老儿,都薄情寡义得很,替他卖命,实在不值,投军倒也没什么意思。
因此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闻楚闻言,眉头微蹙道:“东京水师?既然如此,为何水师不派兵来平乱,就放任他们如此作恶,官兵难道也不管吗?怎还要漕帮来追捕,这却是什么道理?”
汪老二道:“他们不过只有一艘船罢了,虽然可恶,却只零星作恶,苍蝇一般,官兵追捕过几次,却不知怎么都叫他们早早得了风声,提前跑路了,又哪里寻得见它们踪影?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东京水师指挥使,矢口否认自己军中出了叛逃的,几次有遇难的百姓家中亲眷报官,都被一推二五六,衙门也只说是寻常水贼作恶,与水师无关。”
傅松亭听得火起,不由竖了眉毛怒道:“竟有这等事?这指挥使如此玩忽职守,难道就没人管了,御史怎的不参他一本?”
“哪里敢参?”汪老二压低了嗓门道,“你们可不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是谁,那可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夫,东京城谁不给他几分面子,又有哪个活腻歪的胆敢参他?”
汪老二此话一出,傅松亭立时面色一僵,心道当今皇后……那不就是七殿下如今名义上的母亲吗?
赶忙偷眼打量了闻楚神色,好在见他并未恼怒,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继续多管闲事打抱不平了。
汪老二道:“不知几位回乡省亲是回哪里?”
闻楚道:“杭州。”
汪老二喜道:“那感情好!咱们同路,我正要回金陵去看我大哥,咱们不若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青岩和傅松亭不由微微犹疑了片刻,没敢回答,闻楚却拱手道:“求之不得。”
傅松亭道:“只是不知这些水贼该如何处置?”
闻楚道:“既然是在关州地界上作得恶,自然是交由关州官兵处置,炮船是水师军火禁物,理应交回官府。”
汪老二闻言面色有些古怪,傅松亭道:“壮士可是觉得有和不妥吗?”
汪老二道:“……火炮火筒虽是禁物,不许民间私用的,但我漕帮行走江上,和这些水贼流寇打交道,有了火筒要便宜行事得多,不知公子可否别把我们漕帮藏有火筒这件事,报上官府去?”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今日既得贵帮相救,岂有恩将仇报之理?火筒虽是禁物,在贵帮手中却不行恶事,反而用以驱杀寇匪,护持往来行商,只这一点,也比空置在水师强过百倍,阁下放心就是了。”
汪老二听他先前所言,还以为他是个一味迷信朝廷的榆木脑袋,眼下闻言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一时眉开眼笑,连忙拱手道:“尊驾所言甚合我意,我姓汪,在家中行二,是汴河漕帮的副帮主,尊驾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汪二就是了。”
闻楚也拱手道:“我姓文,家中行七。”
汪老二喜道:“原来是文七公子。”
又一一和傅松亭等侍卫报了名讳,问到青岩这里时,青岩略一犹豫,道:“鄙姓沈,单名一个青。”
汪老二闻言挠了挠脖子,心道,原来真不姓谢啊,他还以为弄不好是谢小兄弟的亲戚呢……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表亲,不同姓也寻常,便道:“原来是沈兄弟,不知沈兄弟家中可有姓谢的亲戚?”
汪老二此话一出,旁边的傅松亭、德喜德寿、红雀等知道他真实名姓的,不由得都微微惊讶,暗道难道谢掌事家中和这位汪副帮主是故人么?
青岩沉默片刻,道:“是有一房姓谢的亲戚。”
汪老二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不继续追问了,只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倒还真是有缘分。”
青岩心里却记挂着闻楚的伤势,一时没有闲心与他叙旧,只怕闻楚的伤若不好好处置包扎,发作起来会溃烂发炎,本想开口催他们赶紧出发去关州码头靠岸请大夫,只是却又想起这大年夜的恐怕医馆也并不开门,便道:“不知贵帮同行的,可有通医术的大夫?”
汪老二一愣,没答话。
闻楚却猜到青岩为什么这么问,暗想,他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心里只觉得软成一片,本因红雀生出的那五分怒气,也倏然散了大半,垂眸看着青岩温声道:“皮外伤罢了,不打紧的。”
青岩难得没有依着闻楚的意思,皱眉道:“皮外伤也有轻重之分,若不好好处置,将来落了病根,疼起来时,殿……公子才知道后悔就晚了。”
傅松亭却忽然打了个冷噤,莫名其妙的从这两人看似正常的对话中感觉到了一丝肉麻,不过他很快愣了愣,不免大惊失色,暗道自己方才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肯定是今天脑子被水贼打糊涂了。
那头汪老二却忽然道:“几位还真别说,若是平常,我们漕帮里懂医术的都是留在码头上,鲜少随船的,不过今日恰好在下有一位故人同行,只是他脾气有些古怪,一回几位见了,若有什么冒犯的,还请顺着他些,就只当他是个娃娃,別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青岩闻言,心中却忽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漕帮江上飘着的那些小舟上所有人都上了船,自其中一艘小舟上船的除了多年不见的邢夫人以外,便是另一个俊俏公子和几个花红柳绿的漂亮姑娘。
那俊俏公子上了船便用折扇掩面,满脸嫌恶道:“这破船也能坐人?倒贴给我也不要,汪二,你不会就要本公子坐着这玩意儿去金陵吧?”
正说着却忽然对上了青岩的目光,后半句话立时噎在了嗓子眼里,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好不尴尬——
正是荣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6 14:18:22~2021-11-16 18:4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运甜妹80瓶;陵沁20瓶;梅梅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青岩万没想到会这样和荣启重逢,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荣启看见他,短暂的怔愣之后,面色风云变幻,“啪”地一声收了手里的折扇在掌心拍了拍,笑容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好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汪二一愣,奇道:“怎么,难道荣大哥也认得这几位义士?”
荣启看着青岩,勾了勾唇角,道:“倒是谈不上认得,只是瞧着这位小兄弟十分面善罢了。”
汪二了然,笑道:“不错,我也瞧着沈兄弟十分面善,忒像……”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
当年他劫禁军救人这事,毕竟不是能扯着嗓门和外人嚷嚷的,于是迅速打住:“啊哈哈……还未和帮主、荣大哥介绍,这几位是京城南下探亲的行商。”
说着和邢夫人、荣启二人把闻楚一行人的身份和遭遇说了一遍,介绍到青岩时,荣启挑了挑眉,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拱手道:“原来是沈公子,幸会,幸会。”
荣启此话一出,汪二与邢夫人十分惊讶,俱是侧目,仿佛见了什么天大的怪事一般。
青岩一礼,道:“荣公子客气了,小人一介家仆,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当不得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尊驾叫小人沈青便是。”
荣启既认得他,又知道他是宫中内侍,必然也能猜到几分闻楚的身份,好在此人虽然脾气古怪,但却并非什么奸邪之徒,叫他知道便知道吧。
汪二又和闻楚、傅松亭等人介绍了邢夫人和荣启,只是不知怎的,提起邢夫人时,却只说她是漕帮帮主,并没提起邢夫人还是自己后母的事,青岩敏锐的感觉到这两人之间,仿佛生了些嫌隙,只是此事毕竟与他无关,便只作未觉。
这艘船经过火炮攻击和一番厮杀,的确已经破的破、焦的焦,不太好坐人了,于是众人便在就近的关州码头下了船,好在漕帮干的是水运营生,在汴河上各大码头、渡口都有人接应,重新找艘船来倒也不是难事。
闻楚青岩等人在船上等着,汪二则带着漕帮的人绑着几十个水贼去了衙门,青岩心想也不知这大年夜的,衙门里究竟有人没人,但也明白眼下只能如此。
荣启大约是自己不稀得动手,只打发了个侍女过来替闻楚包扎处理伤口,青岩在旁守着,跳动的灯火下,闻楚褪下了半边衣裳,露出肩上那处足有一掌长、皮开肉绽的骇人刀伤,这伤口被他身上宛如白玉般的肤色衬得愈发狰狞,触目惊心,青岩不敢细看,微微侧开了目光。
好在侍女上药包扎时,动作十分轻柔,闻楚从头到尾也没有哼一声痛。
等包扎完,那侍女收了药箱要离去,青岩才赶忙起身揖道:“劳烦姑娘了。”
他本想送那侍女离开,却冷不丁被躺在床上的闻楚抬起手来拉住了衣袖,顿时一怔,回首看他,闻楚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目光却隐隐闪动着几分期冀,仿佛在无声的祈求他不要离开。
青岩心中顿时一软,在床边蹲下,低声道:“小的只是送姑娘回去,一会儿就回来。”
闻楚听他不是要离开,似乎松了口气,只是仍不大情愿松开他的手,青岩又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殿下”,他才讪讪放手。
等送了那位姑娘离去,再回来时,闻楚正睁着眼在床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听见青岩回来,呼吸立刻一滞。
青岩在他床边坐下,垂目正对上闻楚也同时投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青岩忽然发现,闻楚虽没喊一声痛,鬓边额发却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这样的狼狈让一贯好整以暇的青年展现出了几分少见的脆弱感。
这些年,青岩不止一次的比较过,闻楚和王爷生得虽极像,但细看却又大有不同,二人都是眉目轮廓深邃的长相,王爷久在沙场,多年磨砺下,难免略显粗糙,棱角分明,他身上气度用威而不发四字概括,最是贴切不过。
闻楚年少,眉眼五官都比王爷柔和的多,更漂亮,也更精致,当年初见时,青岩便觉得他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如今长大成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修长,这种脆弱感终于消失,昳丽的美貌却没有减色半分,反倒愈发俊美无俦。
这一缕因忍耐疼痛汗湿的额发,难免让青岩回想起当初闻楚那副瓷娃娃般的脆弱模样,不由有些心软,坐在床边低声道:“殿下还疼吗?”
闻楚放在被褥上的手动了动,青岩明白了他的意思,犹疑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果然闻楚一触及到他的皮肤,立刻攥住了他的手,青岩心尖猛地一颤,竟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目光,低声道:“殿下,还是快歇了吧。”
闻楚哑声道:“今天你做的事,难道就想这么算了吗?”
青岩沉默片刻,道:“小的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闻楚修长的五指拢住了青岩的整只手掌,温热的掌心紧紧覆在青岩微凉的手背上,他的手指顺着青岩微张的指缝向内探索,生着剑茧的指尖在两指间最柔软的缝隙处来回的摩挲,声音却微凉:“你倒会调|教人,果真是深谙此道。难不成以为我就那么好勾引,随便叫来个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把我迷的晕头转向?”
青岩不答,只是心想,他倒也不曾这般敷衍,红雀好歹,也算是专业人才吧?
至少该比自己这个一把年纪,相貌也平平的太监强得多了。
闻楚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此刻想起今日的事,心中仍在犯堵——
那叫红雀的少年,不慎打落酒杯洒在他身上,就要替他擦拭,先时闻楚还不曾多心,直到感觉到对方紧张的脸颊通红,手也颤个不停,又往不该碰的地方摸去,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了味儿来——
这一回过味来不要紧,他几乎是立刻便回忆起了当年在应王府的某个夏夜——
从前的一滴一点,他一直视若珍宝,哪怕是那些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曾挑破的小心思,也叫闻楚在无数次午夜梦回后,心火难熄。
——可青岩却能心安理得的把这些当作一种技能,甚至倾囊相授给旁人,作为撩拨他的手段。
得亏得他一贯好度量,才没在回过味儿的当口,给气得背过气去。
“小的不敢。”青岩想抽回手来,却没拧过闻楚的力气,只好放弃了起身磕头认错的打算,“小的……只是想替殿下分忧罢了。”
“分忧?”闻楚险些被他气笑了,“好一个分忧,倒是劳烦掌事煞费苦心了。”
青岩知道他此刻仍在气头上,也没打算顶嘴:“小的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他近些年来,一贯是这么副认错态度良好,改错打算全无的样子,大约是料定了闻楚拿他没办法——
闻楚也的确拿他没办法。
闻楚没再说话,半晌才低声喃喃道:“……你好狠的心啊。”
青岩一愣,抬眸去看,却见闻楚已偏过了头去,不再看他,他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闻楚却已闭上了眼,低声道:“……我身上伤口好痛,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船舱里只有一张床铺。
青岩犹疑了片刻,想起他身上的伤、想起遇见水贼,自己这做奴才的躲在后面安然无恙,倒是闻楚这金尊玉贵的主子,豁出命去杀在前面,不由得切实的生出了些愧疚,又有方才闻楚那句喃喃低语的抱怨,说实话,那五个字可比闻楚先前的一通兴师问罪,对青岩来说杀伤力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