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声似乎十分气急,低声道:“我没那个本事!做不了帮主!”
青岩自幼入王府,受徐都知教导,睡意从不熟过三分,以免主子有事传唤清醒不及,因此一贯在半梦半醒间,也保留着几分神智,闻声几乎立时醒来。
好在闻楚受伤后有些嗜睡,因此并没被这动静惊醒,青岩听他呼吸声仍然均匀平缓,这才松了口气。
外头的争执声还在继续,这次是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你既是你爹爹的儿子,即便没这个本事,硬着头皮也得有。”
又道:“大家都歇了,你这么闹,难不成是想引得全船的人都来看笑话吗?你不怕丢人,我还替你爹的在天之灵害臊。”
青岩听出这女人正是邢夫人,听她话里那意思,那男子想必正是汪二哥,毕竟这船上汪老帮主的儿子只他一个。
一时大为吃惊。
两人争执声稍小,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没片刻功夫,汪二哥声音又大了些,青岩隐约听得几句“不答应”“死在这里罢了”之类的话,后面的便听不分明了。
然后是一阵极轻的衣料窸窣,两人似乎在推攘,邢夫人道了句:“放手!”
脚步声便急促的远去。
青岩早看出他母子二人之间,有了些龃龉,只是并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当初这两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是王爷的故交,他想起方才汪二哥那要死在这里的话,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他起身动作极轻的穿了鞋袜,又披上衣裳出去,小心掩上门,这才顺着方才两人声音远去的方向行去,果然还没踏上甲板,站在楼梯上,便听见了邢夫人的声音。
这次便清晰多了。
“你莫在一味痴缠!林家的聘礼,我已收了,这门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等三日后,到了金陵,林家便来抬我过门,咱们没什么好商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原就是你们汪家的漕帮,你们汪家人理应自管,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了这么多年帮主,本就不合规矩,如今这帮主之位交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我瞧着你这些年把辽东各堂各舵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贺堂主、陈堂主从前那样的脾气,如今也个个都肯服你,你怎就没这本事,怎就做不了这个帮主了?”
汪二道:“他们虽服我,又何尝不服你?这么多年来,都是你我共掌漕帮,如今你为了做一个糟老头子的妾室,便要扔下这许多的帮众,扔下我离开吗?你好歹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继室,如今竟要去给人做小,你……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似乎意识到后头的话有些过分了,于是改口道:“你……你不要太肆意妄为了……常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若是不答应,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你从汪家抬走,难不成那姓林的老东西,还胆敢强抢民妇吗?”
邢夫人冷笑一声,道:“怎么,如今嫌弃我给你们汪家丢人了?我替你们汪家累死累活、卖命十几年,经营着漕帮从你爹去世时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如今横渡凌江、纵跨汴河,我给你哥哥治病、给你们兄弟二人张罗娶妻,这些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吗,就因为我如今累了、倦了、耐不住这苦日子,想要改嫁去过舒心日子了,你就嫌弃我不是个节妇烈女,嫌弃我污糟了你汪家的门楣了吗?”
“大不了我自改嫁后,更名换姓,旁人以后若问起,你们便只说我死了罢了!”
汪二低声吼道:“你骗人,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心甘情愿嫁给那老东西做小的!”
又道:“你分明……分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大哥成家了不假,可这些年了,我又何曾娶妻?我又何曾碰过那些花红柳绿一个小手指头,我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分明都看在眼里,你分明心知肚明,你……”
“住口!”邢夫人声音里有些慌乱,疾声斥责着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你的继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半分规矩了,你……”
汪二沉声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咱们江湖草莽,哪里来的那般多的规矩?从前最不爱讲规矩的不就是后娘你吗,如今倒是跟我一口一个规矩来搪塞我了,难道还把我当成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糊弄么?”
邢夫人涩声道:“……纵是咱们江湖草莽,也不能不讲人伦纲常,你这些年来执意不娶,又半点女色不沾,你知不知道……你我已经惹得旁人私下闲言碎语不断了?你既还知我是你的后娘,是你爹的继室,这些话便不该出口……”
汪二哥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怎不知?”
“我……我本也不敢出口的,我从前……总想着即便当初你和爹成婚,没有一日夫妻之实,可毕竟还是爹爹正经的继室,我自然是……自然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原只想着,即便这一世……只能和你母子相称,你做漕帮的帮主,我做副帮主,以后侄子长大了,便把帮主之位传给他,我能替你养老送终,能给你扶灵摔盆,也算心甘情愿了。”
“我求的本就不多,咱们身份有别,我知道我这心思,是逆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我从前一直不敢奢求什么,我原只想着……我面上敬你,只在心里悄悄爱你,这样便没人知道,没人能说你的不是……”
“可如今你却忽然说要改嫁,好,倘他真是个好男儿,能照看你后半辈子平安喜乐,能和你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我也认了,可那姓林的老不死……我早打听过了!他是个没廉耻、没人伦的臭王八,是个脏□□、烂心肺的老色鬼,是个害死了清白黄花闺女也只一捆草席抬出去的杀贼!”
“男子的心思你哪能比我明白?那林家门高户大、权势熏天,他娶你又不过只是给个妾室的名分,等新鲜完了头两天,谁知往后会如何糟践你?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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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听及此处,青岩哪还能有不明白的?
他一时惊于汪二哥对邢夫人这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情,一时心中又想起汪二哥平素那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原来他并不是榆木脑袋,只不过是早已心有所属罢了。
……也是,邢夫人容貌虽谈不上多美,可她执掌漕帮多年,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嫁人便做了寡妇,要担起漕帮这么大的摊子,还有两个年岁大了未必服她管教的继子。
她能走到今天,该是何等的女中豪杰,该是何等不让须眉的巾帼?青岩只是想一想也觉得佩服,何况汪二哥日日见着这等飒爽人物在眼前,怎能不心动?
也不知是不是汪二哥方才那些话踩中了青岩心中曾今的痛处,他不但没生出分毫嫌恶唾弃之情,反倒有些理解汪二哥,甚至隐隐觉得惺惺相惜起来。
甲板上邢、汪二人还在争执,青岩转身脚步极轻的下了楼梯,回到了闻楚歇息的船舱,他坐在八仙桌前出了一会神,忽然感觉到身上多了件外袍。
抬头一看,原来闻楚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他,目光里隐有担忧:“怎么醒了?睡得不踏实吗,你出去了?如何也不多穿两件衣裳,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青岩赶忙站起身来拉着他坐下,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方才他听见邢、汪二人的争执,一字不落的原样和闻楚复述了一遍。
闻楚听完了,也很惊讶,思忖片刻道:“……这事恐怕有些蹊跷。”
闻楚的注意力果然也不在邢、汪二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上。
恐怕他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青岩心中一动,明知故问道:“哦?殿下以为有何不对?”
闻楚道:“以邢夫人性情,断不会心甘情愿改嫁与人做小。”
青岩道:“若非心甘情愿,那便是有人相逼了。”
以邢夫人的性子,用荣华富贵引诱,她多半不屑一顾,可若是用她最珍视在乎的人或物威胁,只看她当年肯为汪家老大一掷万金治病,便可见此计正中她的软肋。
邢夫人的软肋,自然除了漕帮和汪老帮主临终托付给她的这一对兄弟,再无旁的。
整个江南,能有这般权势——
既能左右得了偌大漕帮兴衰,又能轻易让汪家兄弟重新跌进泥里,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又是姓林的,除了杭州织造林家,还能有谁?
他们此行本就是奉命来查那杭州织造林有道的,不想人还未到杭州,竟然先撞上了这种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青岩有心帮汪二哥一把,又不好在闻楚面前表现的和邢夫人与汪二太熟,于是思索片刻,道:“殿下此行本就是奉皇上之命,南下清查织造局亏空的,只是林家那头,恐怕早已得了风声,有所准备了。”
“等咱们到了杭州,林家在杭州是多年的官绅豪族,关系网罗错综,恐怕他们定然已将上下都打点了个滴水不漏,届时殿下看到的账目是真是假,尚且两说,便真看出什么端倪,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承认。”
“皇上虽只要殿下查明亏空,敲打林汤两家,但查出亏空容易,若要填补这亏空却难,但要真能补上这亏空,那岂不是更好?既然咱们遇上此事,不如顺水推舟,虽不知要强娶邢夫人的,是林家的哪位老爷?但想必不是林有道,便是他兄弟林有路了。”
“强抢民妇是大罪,若没人告发,被他家捂住,也就罢了,可若遭弹劾,却是要丢官帽的,殿下若在抵达杭州之前,先借此抓住他们一个把柄,后头行事,定然也便宜顺当的多。”
闻楚捧着茶杯,垂眸用盏盖拨了拨杯中浮沫,沉吟片刻,道:“好,就依你所言行事。”
翌日天明,青岩亲自去给邢夫人带了话,说公子有事想单独见邢帮主一面,请她前来商议。
邢夫人十分意外,倒是没有拒绝,她大约是昨夜里没睡好,眼下隐有两片乌青,坐下便道:“不知公子唤我何事?”
闻楚看了青岩一眼,青岩也不犹豫,直接把昨日听到的她与汪二哥争执的事和盘托出。
邢夫人闻言脸色大变,嘴唇颤了颤,想要解释,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正觉得无地自容,却忽然听青岩道:“此事是贵帮内务,昨日小人不巧听见,已属冒犯,原不该置喙帮主家事,只是邢帮主与汪副帮主对我家公子有救命之恩,公子不忍看二位为难。”
又道:“夫人若是遭林家以漕帮、或汪副帮主兄弟二人性命相胁,这才不得不答应改嫁,其实此事大有转圜馀地,夫人也远不必改嫁的。”
邢夫人一愣,没想到汪二死活也猜不到的真相,这文家主仆二人,不过听了一耳朵去,竟能洞若观火,猜到个八|九分。
她犹疑了片刻,道:“公子何出此言?你们恐怕不知,那要娶我做小的,原是杭州织造林有道的亲弟弟,他家掌管织造局多年,最是豪富不过,又与江宁汤家是连宗的姻亲,整个江杭大小官员,没有不买他家账的,若是真惹恼了他,那姓林的一声令下,恐怕以后漕帮就真的再做不成丝织布匹生意,况且我已收了他的聘礼,若是眼下反悔,他断不肯依的。”
邢夫人言语间,神色不□□露出几分苦涩来,她眼眶微红,垂眸低声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那去世的夫君,虽然当年早亡,却是他救了我全家老小,汪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看着漕帮几代的基业毁在我一人手上。”
“左右那姓林的要我嫁,我嫁便是了,大不了过了门后,一脖子抹死,落个干净,他也不能再拿昌儿和盛儿怎样。”
闻楚闻言,剑眉微蹙,沉声道:“帮主精明一世,不逊须眉,怎么如今反倒糊涂起来了?那林家既这般不讲道理,以势压人,难道娶了夫人,却发现只不过得到一具尸身,不会恼羞成怒、不会再迁怒到漕帮上下、汪氏兄弟身上吗?”
邢夫人闻言垂眸静默不言,良久,只无声地落下一行泪来,低声道:“……既如此,我不寻死也就是了。”
青岩见她钻牛角尖,和闻楚对视一眼,只好祭出杀手锏:“实不相瞒,我等自京中来,听了些风声,江南两地织造连年亏空,圣心不悦,特派了钦差南下巡查,林家的风光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夫人如今草草从了他家,若是过门还没两天,林家便树倒猢狲散,届时夫人岂不是白受一场委屈,又该如何自处呢?”
邢夫人闻言一怔,抬眸道:“真有此事?”
青岩道:“自然,夫人若不相信,倒也不必直接回绝了那林家,我家公子有一计。”
邢夫人道:“哦?还请指教。”
青岩于是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邢夫人听完有些踟蹰,面色半信半疑,道:“这……这当真能行?”
青岩道:“又不是直接拒婚,他家总没道理为此便要上门打杀吧?这总比叫夫人草草断送了后半辈子好些。”
邢夫人沉吟片刻,道:“好,既如此,我便信尊驾一回,若是不成,我也认命了。”
两日后船靠金陵码头,闻楚等人也一道下了船,傅松亭不知七殿下怎么不等到杭州就提前下船,于是和青岩问了一句,青岩笑道:“公子与汪副帮主一见如故,听闻汪家近日有件喜事,便想着讨杯喜酒喝了再走。”
傅松亭一听有喜酒喝,顿时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这感情好!船上憋了大半个月,我都快闷死了,既然是汪帮主家的热闹,咱们可得好好凑凑——”
只是话说一半,又想起此行闻楚的差事,挠了挠下巴,担忧道:“可……可会不会耽误了公子的差事?”
青岩被他逗笑,这才叫他过来,低声解释了一番经过,其中隐去邢、汪二人之间的纠葛,只说了林家要强抢民妇一事。
傅松亭果然听得两道眉毛倒竖,拍案怒道:“什么?竟还有这种事,掌事放心,等他们来了,若真敢强抢邢帮主,我与众位兄弟定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林家也果然不负众望的在两日后,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停在了汪府门前。
饶是青岩早有心理准备,看见这般阵仗也不由得吓了一跳,那林有路并无官身,不过娶一房妾室而已,不低调些也就罢了,竟然搞得这么大排场,且邢夫人身份特殊,不是初嫁之女,而是夫死改嫁。
林家从汪家手里抢人,来结亲竟把排场搞得这么大,那喜旗上迎风招展的的一个“林”字,和府门前高悬的“汪宅”匾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举无异是在狠狠羞辱汪氏兄弟。
汪府坐落的这条街叫月泉巷。
月泉巷里天不亮便有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停在街上,街坊邻居都听见了动静,早已开了门探头探脑的瞧热闹,有人道:“咦,汪家不是做漕运生意的?我怎么记得他家孤儿寡母,并无闺女要嫁人呀?”
又有人压低声音道:“诶?这是杭州林家的迎亲队伍,不会是那林家二爷吧?”
“你说的可是杭州织造林大人家?”
“正是!若是他家,倒不奇怪,我表哥在杭州做米面生意,因此有所耳闻,据说林大人的弟弟林二老爷,那可是个好色胚子!纳了十多房侧室了,还不肯停歇,杭州地界、十里八乡的,但凡家里有个漂亮闺女、标致媳妇,没有不躲着他的,只是怎么还祸害到咱们金陵来了?据说这林二最爱糟蹋别人家媳妇,不会是看上汪家那位守寡的继夫人了吧?”
一时议论声如沸。
行在林家迎亲队伍前头的,却是个嘴唇生了痦子的马脸男人,那人耳力似乎颇佳,听见有人议论,立刻哼了一声,他身后随行的家丁会意,上前斥道:“生了狗胆的!我家二老爷的是非也是你们配议论的,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那几个街坊见他们凶神恶煞,又个个佩着刀,哪里还敢多说?都吓得连忙各回各家去,门户紧闭,再不敢凑这热闹了。
生了痦子的马脸男人见状,满意的哼笑了一声,这才下了马,掸掸衣袍,上前叩了汪府大门。
很快有人前来开门,只是那开门的男人却不像小厮,二十来岁出头,剑眉星目、精壮身材,目光冷淡,瞧着便不像好惹的。
马脸痦子的男人本想喝问,被他眼神一看,竟不知不觉气短了三分。
“我……我等是林府奉命来替二老爷接亲的,你家邢娘子呢?可曾梳妆打扮妥当了?”
男人冷冷道:“不巧,我家夫人昨夜里生了怪病,恐怕今日不便发嫁了,贵府不若还是再等两月,待夫人病愈了,再来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