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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岩(云照君)


相看了两日,青岩最后租下了一艘内设颇为周全的三层桐木红漆客船,又指挥众人搬了箱笼行李上船装好,一行人乘船自湄州出发,竟已到了腊月廿七,距离新年不过三四日的光景了。
水路平稳,比起陆路马不停蹄的颠簸,自然舒服得多,只是速度难免慢些,好在他们倒也不急于赶路。
左不过闻楚这门差事,本就是为了躲过前往两淮巡查盐务,才扯的幌子,织造局的那点亏空潜华帝心里早就门儿清,是怎么回事了。
一直拖着不曾真的发难,不过是因为管着杭州织造局的林家——
他家老太爷当年做过先帝的御前侍卫,是个心肝通透又忠心耿耿的人物,因此先帝后来才把杭州织造这个肥差交给了他,果然林老太爷在世时,把织造局管的妥妥当当,他又很会做生意,织造局进项比之以往大增,让先帝也从中赚了一笔(自然是孝敬内库而非国库的)。
后来林老太爷过世,下头的两个儿子倒也还还算争气,虽不似老爹那般擅于经营,也能保持住每年不薄的进项,只是等老太爷这两个儿子也过世,孙子承管时,却没他祖父爹爹在经商上有那么大的能耐了,织造局进项一年不如一年,等到林老太爷的曾孙承管织造局时,已经开始有了亏空,好在数额不大,先帝因顾及着当初与林老太爷的旧情,并不曾发作他家,只想着再给个机会。
毕竟林家人虽然能力不足,品行倒还算诚实,报的账目经查,都不曾作假,亏空了三五万两的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及时叫他家填补上,也就是了。
谁知还不等林有道悔改,先太子忽然于深宫之中暴病而亡,王太后骤然失子,大受打击之下当着先帝的面咯血昏迷,此后便一病不起,先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操持国事,又要照看病重的发妻,身体也跟着每况日下。
于是先大皇子嗅到了机会,与三叔庆王勾结,意图举兵谋反,打算逼先帝退位,而彼时年少的应王却不知怎么早早察觉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变乱,已经提前修书送往云南和段老郡王借兵——
这才有了后来的千里奔袭,与血流成河的夺门之战,潜华帝的命运迎来了天翻地覆的转折,从一个备受冷落的林州郡王,坐上了东宫储君的位置,不到半年时间,先帝病故,他便也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
当年这个皇位,其实颇有些应王这个小叔,亲手捧到潜华帝面前的意思,此事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尽管闻宗鸣当年并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但在旁人看来,应王想要谁登基谁便登基,收拢的兵权也一大半握在他手中,最要命的是从前这些年应王奉先帝之命,多次平乱戍边,三军中多他旧部,如此既有兵权又得军心,可谓百万雄师如臂使指。
倒也无怪潜华帝登基最初几年,一直在这个小皇叔面前谨小慎微、处处赔笑脸。
言归正传,潜华帝登基后心思大都放在如何扳倒闻宗鸣这个叔叔上去了,因此这些年来倒是不曾顾及收拾林家,如今几年过去林家不仅没把亏空补上,还又缺了二十万两,如今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杭州织造局林家,他家连着多年的姻亲是管着江宁织造局的汤家,两家一向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要收拾林家,汤家必然也是跑不了的。
看潜华帝这样子是不打算叫闻楚手下留情了,毕竟他可不是先帝,对林家和汤家都没有什么感情,朝廷给林家的机会,也已经够多了。
江杭织造这头,因多年被林汤两家把持着,已算是人口关系简单的,青岩早就打听过了,据说两淮盐运使司那边更是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又还有坐拥十几处盐庄的盐商勾杂其中,想必自两年前寻得了太子闻述这把保护伞后,如今更不知发展得什么模样,想也知道是个糊成一锅粥的烂摊子。
闻逸竟敢自告奋勇舍身去炸这么个臭粪坑,青岩倒着实在心中钦佩了他几分。
不过想起那日在清河行宫,他与闻楚撞见的事——
或许闻逸与闻迁早已查明此种内情,甚至已经有了内应,也未可知,他操闻楚的心尚且不够,就不替那头闻逸操心了。
说起操心,青岩自觉他为闻楚可真是操碎了心。
此行会带上蔓郎和红雀两个,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以闻楚那个犟脾气,要是上来就告诉他蔓郎和红雀是买来干什么的,他恐怕不但不肯受用,还会跟自己急眼,因此倒不如先叫蔓郎与红雀跟着,有意无意的找点机会让他们贴身伺候,届时闻楚若能自己看对眼,那就再好不过了——
总好过叫他撕破了脸硬撮合。
这么些天下来,蔓郎与红雀早已知道青岩与闻楚的身份,也知道青岩要他们伺候的原来不是自己,而是闻楚——
得知闻楚身份时,两个少年倒是都不约而同的惊呆了,见了闻楚本人后,蔓郎似乎倒是有心思,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红雀却一声不吭,有些恹恹的样子。
他二人自上船后,多数时间都在船舱里闷着,蔓郎倒还好,是个活泼机灵的,和德寿德喜、甚至傅松亭、一众青牛卫的随行护卫,只要是长了嘴的,他都能跟人攀上话聊个热火朝天,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把人家八代祖宗都给问个清楚,因此并不觉得憋闷,他长得又俊俏可爱,很是讨人喜欢,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半点看不出来从前是被卖进了南风馆做那等营生的。
倒是红雀,也不同人说话,日日在船舱里一个人闷着,要么就是站在甲板上吹着江风发呆,一有机会就跟着青岩赖上他不撒手,青岩干活他就帮忙,青岩忙碌他也不多嘴打扰,只似个小尾巴般赶也赶不走。
不过跟着他,正好也能在闻楚跟前儿露脸,青岩想及此处,便没再赶红雀,只由他跟着,闻楚一连见了红雀几回,果然问了一句,青岩笑着答道:“这孩子名叫红雀,是离京前小的在街上看见人伢子卖的,说他父母都没了,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小的见这两个孩子可怜,又想着殿下此行路远,路上若多两个人手伺候,倒也甚好,便擅做主张买了他们回来……”
青岩说的有鼻子有眼,闻楚一时竟也不疑有他,甚至还在心中暗想——
他如今果然是嘴硬心软,口上说得厉害,其实内里还是和当初一样最是和软良善不过。
又暗忖虽说他如今早已对救人没什么兴趣了,不过若能讨青岩高兴,救两个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张张嘴的事,便点了点头,温声道:“也好,瞧着倒是乖巧的,只是等江南的差事办完了回京后,却不能叫他们也跟着进宫,这样吧……等回京后,我先叫松亭把人安置在他家,过两年我出宫建了府,再叫他们回来,你看可好?”
青岩没想到他竟这般好说话,和颜悦色的,还如此贴心,事情顺利的简直有些超乎他的意料。
瞧闻楚这样子,似乎是对红雀颇有好感,青岩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本还怕自己瞎忙活了一遭,既然闻楚不抗拒,那再过两日就是除夕,正可叫红雀借着这个机会先试试水——
他想及此处,面上不由带了微笑,回头看着红雀,温声道:“红雀,听见了吗,还不谢恩?”
红雀看了青岩一眼,跪下给闻楚磕了个头,道:“小人多谢殿下厚恩。”
闻楚也笑着受了他的礼:“起来吧,以后你便好好跟着谢掌事当差吧。”
青岩见状,心里半悬的石头算是彻底放下了,领着红雀回了船舱后,便和红雀吩咐,等除夕那日晚上,叫他准备准备,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漂亮些,去伺候闻楚用膳。
红雀聪明,一听就明白了青岩的意思,咽了口唾沫,犹疑了片刻,还是小声问道:“这样快么?可我觉得……殿下好像没瞧上我,我从前……从前不曾服侍过殿下这般金贵的人,只怕出了差错,惹了殿下不快,不若还是让蔓郎和我一起……”
青岩拉起他的手,安抚的拍了拍,温声道:“殿下不是那等浪荡人,可不会叫你和蔓郎两个一起服侍的,别怕,我瞧他今日的样子,心里定是很喜欢你的,你看德寿德喜伺候了他这样久,殿下也少见对他们像对你今日这般温声细语,和颜悦色,错不了的。”
红雀却还是有些忐忑的样子:“可……可若是……殿下不肯,那怎么办?”
青岩沉吟片刻,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别把事做得太直白就是了。”
红雀茫然道:“什么叫……别把事做得太直白?”
青岩叹了口气,心道怎么这也要他教,只好勾了勾手指,示意红雀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红雀先时听得脸红,后来却有些结舌瞠目,心道,还能这样??
青岩问他:“剩下的,总不会还要我教了吧,可明白了吗?”
红雀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道:“明……明白了。”
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可哥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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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除夕遇险
青岩叫他问的一愣,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索性沉了脸色,教训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能叫哥哥,要叫掌事。”
又道:“我是宫中的内侍,和你们不一样,本也算不上你什么哥哥。”
红雀抿了抿唇,抬起头看着青岩,却是目光灼灼道:“我不管哥哥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哥哥将我从那火坑里救了出来,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里就只把您当亲哥哥看待的,哥哥要我做什么,我都从命就是了。”
言及此处又想起青岩叫他改口,他却还是一口一个哥哥,连忙道:“掌……掌事。”
青岩见红雀望着自己的眼神如幼兽般,都是信赖和依靠,倏地一愣,忽然想到:自己当年看着王爷,在王爷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呢?
又思及红雀蔓郎二人的身世遭遇,不免有些物伤其类,心生怜惜,便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罢了,只记得以后在人前不可叫错就是了。”
红雀闻言大为欢喜,立时小鸟啄食似得点了点头。
很快到了除夕当日。
船上生火做饭不便,好在青岩早早预备着,前两日过码头时,便叫人上岸去买了不少酒菜,眼下只需温一温就是了,因此备出三两桌席面来,倒也不算难事。
青岩早已想过,以闻楚的性子,多半会叫上他、乃至傅松亭一起吃年饭,但那样红雀显然就不好行事了,于是便把闻楚的席面摆在了船舱里,又叫德寿德喜另布了两桌在甲板上,请傅松亭和一众侍卫同桌,这才带着红雀取了一壶酒,叫他捧在怀里,领着他去见了闻楚。
闻楚似乎已经等了他们许久,见他来了,眉宇一舒,温声道:“你这一路辛苦了,今年这年过的仓促,咱们好容易一道吃个团圆饭,怎么来的这样晚?松亭和德喜他们呢?”
青岩行了个礼,道:“侍卫们都在甲板上用饭,傅侍卫也同他们一道,德喜德寿正在上面招呼呢。”
闻楚道:“原来如此,他们也辛苦了,是该好好犒劳一下,回头我叫松亭包了红包给他们发去。”
两人言谈间,红雀已捧了酒壶给闻楚斟满了一杯,青岩见状,忽而恍然惊觉似得,露出几分急色道:“哎呀,小的想起厨房里还煨着一盅酒,原是要叫德寿取了去给傅侍卫他们的,竟然忘了,小的回去瞧瞧。”
闻楚一愣,不免有些惊讶,毕竟青岩一贯心细,这么马虎,有些不同以往,不过倒也没想太多,反觉得这样惊慌失措的他,竟还颇有些从前没发觉过的可爱之处,瞧着青岩的目光便更柔和了几分,道:“那你去吧,别烧干了酒。”
青岩连忙躬身应是,又和红雀道:“你先伺候殿下用膳,仔细着些。”
说罢便转身脚步匆匆的走了。
闻楚目送着他离去,许久才挪回目光,忽然发觉桌上只备了一副碗筷,顿时一怔。
青岩上了甲板,人还未近,就听见众侍卫们的谈天说笑声和行酒令的声音传来,傅松亭见他来了,奇道:“谢掌事不伺候殿下用饭吗?”
青岩笑道:“殿下不叫人伺候,我就上来和你们凑个热闹,怎么,傅侍卫这是舍不得分我一盏酒?”
青岩平日虽然待人亲和,但甚少开这种玩笑,傅松亭不由有些意外,扬眉道:“怎会,既是谢掌事要喝酒,别说一盏,一酒窖我也舍得!只怕掌事不胜酒力,喝不了这许多。”
他二人言语间,那头的侍卫们已经酒过三巡,有人就着醉意站起身来要和人比划,一群汉子们顿时大为兴奋,一时撺掇的撺掇,拱火的拱火,看热闹的看热闹,就连德寿德喜和蔓郎,也各自抓了一把瓜子,坐在长凳上围观,一副津津有味兴致勃勃、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转眼间,两个侍卫已在甲板上过起招来,叫好声此起彼伏,青岩没回答傅松亭的问题,只从桌上掂了掂,拎起了个还没开的酒壶,这才和傅松亭一起靠在甲板阑干上,连酒也不斟,便就着壶嘴仰头倒了一大口,他吞咽时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小巧的喉结滚动,透明的液体顺着嘴角和清瘦的下颌线一路淌下,最后直没入衣领,只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道透明的水痕。
青岩一口吞了一大口酒,直觉喉间火辣辣的,胸腔似乎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凛冽的江风迎面吹来,荡起他一缕额发,他却只觉得通体舒泰,看着傅松亭勾唇笑道:“如何,傅侍卫看我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吗?”
傅松亭却不知怎的,愣愣的瞧着他咽了口唾沫,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半晌才怔然回神似得,连忙拱手道:“是我小瞧谢掌事了,失敬,失敬!”
青岩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这才又一边喝酒,一边和他闲谈起来,道:“你瞧他们二人,谁能赢?”
原来那头两个侍卫已经交手三十余招,缠斗成一团十分激烈,可却没见哪个显占优势,众人看的紧张,却也不知谁能拔得了这个头筹,傅松亭听他问这个,不由有些意外,道:“掌事还看得懂这个?”
青岩笑道:“看得懂什么?只看个热闹罢了,不比傅侍卫武功高强,是此中行家,不过这二位既然只是打着玩玩,没动真格,我这才瞧出了几分有趣儿来。”
傅松亭听了,不由更为惊讶,他自然也看得出,那两个侍卫的确没动真格,只是过招耍斗罢了,可两人打得这样热闹,若是半点不通武艺的,眼花缭乱间,是断然瞧不出这两人出招之间都有意无意、避过了对方要害部位的。
可谢掌事却是怎么瞧出来的?难道他也会武不成?
会武的内侍——
这倒是稀奇了,本朝从前倒不是没有会武的内侍,太皇帝在位时,宦官当权,还曾布设过专司监查百官、由宦官任院使的九门差查院,虽然后头因风头太盛被文臣弹劾打压,如今早已失了当年权柄,不过剩个空壳子而已,从前却也是闹得朝中百官人人听之色变、畏若虎狼的。
但谢掌事瞧着斯文单薄,怎么也不像是会武的。
他正想着,却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却是甲板楼梯处上来了两人,后面的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红雀,前面的却不是七殿下闻楚又是谁?
七殿下来了,大伙难免都吓了一跳,打架的两个也停了下来,一个抱着对方的胳膊,一个卡着对方的脖子,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闻楚见状,稍缓神色道:“不必拘束,你们玩你们的就是了,我只是……”
他目光转到甲板阑干边上的傅松亭、青岩二人身上,淡淡道:“……讨杯酒喝。”
青岩:“……”
瞧这样子,事儿多半是没成,且红雀吓成那副模样,也不知闻楚究竟干了什么。
闻楚来了,青岩原本懒散随性的神态顿时一收,靠在阑干上的身子也立刻直了起来,拎着的酒壶成了小心托着,几乎是以川剧变脸般的速度又变回了那个稳妥守礼的“谢掌事”,上前弯着身子恭声道:“甲板上风大,殿下怎么来了?”
闻楚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气氛一时诡异的冷了下来,傅松亭虽然迟钝,也觉出几分不妙来,只是他也不知谢掌事究竟是哪里惹了七殿下不快,正想打个圆场,却听闻楚道:“我以为掌事去取酒了,原来却取到了甲板上,还自己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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