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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岩(云照君)


“对了,听说那诏书还是傅侯爷亲自骑了快马回京去传的,侯爷回来的时候,连夏统领也一起来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默了片刻,道:“……夏统领也到行宫了?”
德喜道:“是啊,听说本是来救驾的,只是殿下平叛太快,现如今只能一起在承泰殿那头侍疾了。”
青岩抿了抿唇道:“我想见夏统领一面,德喜……能否请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
德喜一怔,道:“夏统领,你见他做什么?”
青岩低声道:“皇上传位给殿下的诏书……只有我知道在哪里,这诏书……现已不能由我来宣了,夏统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德喜闻言紧张了起来,不敢怠慢,连忙应了,青岩又叮嘱他先不要将此事告诉闻楚,搅扰了他侍疾,德喜才匆匆离去。
他一个人留在床上,靠着软枕,愣怔了一会,这么一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又开始想闻楚竟然就是王爷这件事——
王爷还活着,若说他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偏偏却是以这种方式活着……
王爷和闻楚竟是同一个人,他们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青岩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他以后……究竟该如何面对闻楚,或者说如何面对王爷?
好在德喜没有叫他等太久,因此青岩也没有陷入纠结太久。
夏忠仁果然亲自来了。
夏忠仁跟着德喜进了暖阁,停步在床前,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岩,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道:“……听说谢公公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青岩看了德喜一眼,德喜立刻会意,知道这是叫他回避的意思,很知趣的出去了。
青岩这才轻声道:“夏统领既是与傅侯同行而来,想必也已大致从傅侯处得知,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什么了吧?”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道:“殿下有命,傅侯亦不敢提起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猜出,皇上的罪己诏似乎与公公有关系。”
青岩笑了笑:“的确。”
他垂目下去,道:“咱家当日对皇上大不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殿下不许人说,这事只怕也早晚会泄露出风声去,实不相瞒,皇上传位于容王殿下的诏书,现正在咱家手中,只是如今这诏书已不能由咱家来宣,否则将来殿下便会被人指摘得位不正,咱家思来想去,统领这些年来深得皇上信任,无人疑心您与殿下的关系,由您来传此诏书,正可叫天下人打消疑虑、心服口服。”
饶是夏忠仁已为官多年,听见这话也不由愣住了,不仅是为对方亲口承认对潜华帝大不敬的坦然,也不仅是为对方竟然知道他和容王私底下的关系,更是为了他后面说的话——
那可是传位诏书啊!
若无诏书,就无法登基继位,就算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想而知,宣读这份传位诏书的人,只要未来安分守己、不犯上作乱,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新君往后必会顾念。
可眼前这谢公公,却肯把如此大的人情,拱手让人?
夏忠仁有些不可置信,讶然道:“此话当真?这……公公真肯把这传位诏书交由我来宣?”
青岩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传位诏书就在承泰殿书房柜阁第三层的暗格后,如今万岁恐怕已经时日无多,请夏统领想个法子取了诏书后,等万岁殡天,就说这是万岁早早交给统领,以备意外的,万不要提起这诏书是咱家交给统领的。”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忽道:“谢公公是当年应王府旧人吧?”
青岩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夏忠仁呼吸一滞,低声道:“那你是不是也已知道,殿下他……”
青岩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那罪己诏果然是……”
夏忠仁说到此处,倒是打了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青岩苍白的面色,他嘴唇颤了颤,有些动容道:“夏某自认对王爷……对殿下,也算忠心耿耿,可却远不比公公一片冰心,公公之忠勇、侠义,竟是夏某生平前所未见,公公若非内侍出身,将来必能与殿下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可惜……”
青岩笑了笑道:“既然夏统领也知道殿下的身份,便该知道,以殿下的人品性情,不论这传位诏书是谁宣的,往后殿下也不会亏待咱家,统领又何必替咱家惋惜?”
夏忠仁闻言不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夏忠仁离去后不久,青岩困意上涌,德喜呈来的粥食,他也全无胃口,只略扒拉了两口。便又倒下睡了。
这次青岩睡了个天昏地暗,因他有意把一切有的没的都从脑海里丢出去,不去想那些事,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什么梦也不曾做。
再醒过来时,视线尚未聚焦,隐约看见床前坐了个穿着孝服的人,正是闻楚。
青岩一惊,立时便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却被闻楚又按了回去,低声道:“不必急着起来,你才醒,先缓缓。”
青岩看着他,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口,却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叫他殿下,还是叫他王爷,想着眼前这人就是王爷,他的身体竟有些不受控制的在被褥下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闻楚感觉到了他的颤抖,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青岩哑声道:“不要紧……小的只是……”
闻楚微微蹙了眉,道:“不是早就已经不用那两个字了吗,怎么又开始这样和我说话?”
青岩一哽,心中却不由想,若是对着闻楚,他的确已经能心安理得的不用那些卑辞谦称,可只要一想到眼前的人是王爷,他却又很难以和闻楚相处时的状态一样平和处之。
闻楚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也没有逼他,只是低声道:“好吧……我知道,你现下一时半会,大约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没关系,我等你慢慢习惯,好不好?”
青岩心里对他这么久才告诉自己真相,本来有些隐隐的怨气,可此刻真见了闻楚,他却半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闻楚,看着他微微蹙眉时那无奈的神情,这才终于发现这些年他在闻楚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熟悉感,根本就是因为这是同一个人,而不是因为什么相貌相似,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人。
他怎会没发现?他怎会生生灯下黑了这么久呢。
青岩眼眶微微泛起酸来,他强行克制住了泪意,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你这些日子已经足够软弱,不能再哭了。
闻楚却道:“想哭就哭吧,不必憋着。”
闻楚的神情,让青岩几乎立刻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宫里的那个夜晚,他再也忍不住决堤的眼泪,支起身子迅速爬了起来,扑进了闻楚的怀里——
他用力的抱住了闻楚,带着点报复性质的、仿佛故意要勒得闻楚感觉到疼痛才肯罢休似的,嘴却蚌壳一般紧紧闭着,怎么也不肯泄露出一点呜咽声。
闻楚接住了他,任由他死死揽着自己的脖颈,任由青岩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他垂眸看着他就那样无声的颤抖着,他知道青岩在哭,只是抬手在青岩脊骨分明的、清瘦的背上一下一下抚着,替他顺气。
青岩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终于哭累了,带着点鼻音低低道:“殿下为何……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殿下倒是早早就将我认出来,这些年来,殿下瞧着我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又怕辜负‘王爷’,又怕辜负了‘殿下’,殿下心里可觉得得意得很么,是不是觉得换个身份,我也没逃脱殿下的手掌心?”
闻楚从没听过青岩说这种话,一时只觉得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披散下来柔软的头发无奈道:“哪有此事?当年我挑明你的身份时,便想告诉你了,结果你倒像只刺猬一样,扭头就跑了,半个字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来,提起‘应王’,你不是说什么‘逢场作戏’之类的话,就是装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见了心里堵得慌,还以为你当真对我一点余情也没有了,再说此事如此离奇,我也怕你不信,或者觉得我是什么鬼怪妖物,又哪里还敢提?”
又道:“我本也很为了这事不痛快,只是后来想通了,觉得即便不说此事,咱们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归我以后都会对你好,我又怎知道,你是那样的心思……”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忽然回来看我,那承泰殿那边……”
闻楚面上笑意这才淡了些,道:“闻轩死了。”
青岩一愣,道:“……什么?”
尽管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却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潜华帝死了?
他竟然……就这样死了?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太医都说已经尽力了,药也用了,针也施了,还是不见起色,天黑那会,就已经连胡话也说不出来了,子时的时候就断了气。”
青岩默然片刻,道:“……太便宜他了。”
闻楚道:“现下人已经挪去殡宫了,夏忠仁宣了传位诏书,是你给他的吗?我听德喜说了。”
青岩知道瞒他不住,也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传位诏书不能由我来宣,否则将来若我那日做的事传出去,会对殿下很不利。”
闻楚目色微冷,道:“不会有人敢嚼这个舌根,你原不必如此。”
青岩垂目未答,只是静默了片刻,才道:“那……殿下现在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来看我?”
“嗯,还没忙完。”闻楚在他额上轻轻吻了吻,才看着他道,“……只是我不放心你,所以趁着天还没亮,来看你一眼,也呆不了很久,等把殡宫那边的丧仪布置好,还有行宫现下各处都还在戒严着,虽说宣王已经被擒,但也得提防着他和齐家还有什么后招,再把叛军清理干净,把肯归降认罪的重新收编,一切都忙完了,咱们便能一起回京了。”
青岩回握住他温暖宽大的手,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的仿佛再做梦一般。
他甚至小心翼翼不敢过于用力的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个梦,抽了抽鼻子才挤出一个笑来,道:“……好,那我等着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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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天亮的时候,果然离去了。
因青岩身上有伤,闻楚也并未叫他起来继续当差,只是让他先继续在文景堂养伤,听闻楚的意思,显然是打算叫青岩以后回自己身边了,如此安排,对他们两人来说,自然是理所当然,但落在旁人眼里,却不知要怎么想,只怕都要心内以为,原来他这旧帝身边的近侍,短短两年之内迅速崭露头角、获得拔擢的秉笔太监,私底下早已投靠了新君,在旧帝身边为其通风报信、充当耳目——
俨然是个唯利是图、攀龙附凤的典型宦侍模样。
青岩心里隐隐觉得,闻楚以后把他安排回身边,恐怕要有些波折,但倒也没太放在心上,一来毕竟他如今多年心愿已偿,为了完成心愿,可以说这十年他历经过的险难,只怕说也说不完,对于未来可能出现但却还未出现的麻烦,他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二来不论旁人怎么说,青岩知道闻楚也绝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所以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件事,很快就让青岩意识到,他想的太简单了。
德喜本叫青岩在床上躺着安心修养,只是青岩自觉睡了近两日,他在床上躺得实在也有些太久了,又觉得胳膊上只是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傍晚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和德喜好说歹说,德喜才终于答应了让他起身在庭中走走。
谁知才出了屋子没走多久,外头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内侍,见了他便跪地哭道:“谢公公,谢公公,求您了,求您救救薛公公吧!”
这小内侍竟也是此次跟随潜华帝离宫的养心殿新选的几个内侍之一,青岩自然认得,听了他这话,心里立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把他拉了起来,道:“起来好好说话,薛公公怎么了?”
小内侍红着眼睛道:“万岁挪去殡宫,咱们这些以前随侍的,除非万岁临终前有旨,否则按旧例一贯是愿殉的就殉,不愿的便发回内务司,等候重新分配,可薛公公先前分明是说了不愿殉的,方才却忽然来了几个侍卫,把公公绑走了,小的觉得情势不妙,实在不知找谁,听说谢公公在文景堂,所以就……”
他太过情急,甚至言语间都忘了把潜华帝改称作“大行皇帝”,青岩听完了,立刻便问他道:“你可知是谁叫人把薛公公绑走的?绑去了哪里?你怎么不去找皇上?”
小内侍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皇上是容王殿下。
按照惯例,的确是传位诏溏淉篜里书一宣,底下的人便可以开始改口称新君皇上了,只是登基大典肯定是要等国丧过后,再回京去办的。
小内侍摇了摇头道:“皇……皇上在青蕖阁那边,与诸位王公将军们,商议处置宣王叛党和安置叛军的事,小的根本见不着皇上的面呀。”
又道:“把薛公公绑走的那几个侍卫,小的瞅着眼熟,似乎是之前跟着傅统领护驾的,瞧着是往静得斋那边去了。”
青岩自然知道,傅统领就是傅大公子傅崇峻,静得斋却是行宫中一个偏僻的小院子,离西门大桥极近。
青岩听完他的话,便心知恐怕是来不及去青蕖斋找闻楚了,回去穿了外袍出来,就要带着那小内侍去静得斋,德喜本要拦他,青岩却低声道:“人命关天,我知道殿下吩咐你照顾我,不叫我乱走,只是此事关乎漱青的性命,都是内侍,难道你忍心看着漱青无辜被殉么?”
德喜闻言,神色有些动容,纠结了一会,终于咬牙道:“罢了,我放青岩哥去就是了,只是你得让我跟着一起。”
青岩自然答应了,德喜和文景堂里其他内侍吩咐了几句,就跟着青岩和那来求救的小内侍踏上了宫道,匆匆往静得斋的方向赶去。
到了静得斋院子外,还未进门,青岩便看见门口守着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见他要进门,当即便要拦他,青岩不顾他们阻拦要强冲,那两个侍卫便要拔刀,德喜当即怒道:“你们敢!瞎了你们的眼,这位是司礼监的谢秉笔,连新君也倚重非常的!伤了他,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两个侍卫闻言,动作一顿,面面相觑,果然不敢再继续动刀,青岩却已经推开院门冲了进去——
果然进门,便看到不大的院子里有一口已经废弃不用的旧井,井边跪着个被反剪了双手捆着的内侍,嘴里塞了油布,正不住的流泪,他身后站着个侍卫,正举了刀挥刀要砍。
傅崇峻面色冷冷站在庭前,俨然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
漱青闻声扭过头来,见是青岩,顿时眼泪哗哗而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青岩两步抢上前去,一把夺过了那要行刑的侍卫手中的刀,说来也怪,他还伤着没好,见了满脸眼泪神情惊恐绝望的漱青,身上却不知哪里冒出一股的大力,劈手去夺刀那侍卫竟也没回握住。
青岩把那刀当啷一声仍在地上,才看着傅崇峻冷声道:“傅统领不在青蕖阁和新君、众将军们议事,却与一个内侍为难,这是在做什么?薛公公伺候大行皇帝一贯勤恳忠心,并无错处,依旧例大行皇帝殡天,他既不愿,便可免殉,傅统领岂能下此毒手?”
傅崇峻看见是他,面色淡淡道:“谢公公这是做什么,何故阻挠于我?此人是大行皇帝身边亲信内侍,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如今殿下继位,留着他焉知他将来到了别处,会不会出去胡说?万一他将来出去造谣,说大行皇帝传位的并不是殿下,岂非大大坏事?即是忠奴,今日让他殉了大行皇帝而去,也算成全了他。”
青岩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气的脑仁生疼,怒道:“其有如此之理?你这么做,问过殿下了吗?!”
傅崇峻道:“就是因为早知殿下心慈,多半会留着此人,我才不得不为了殿下了结他。”
他语及此处,目色更冷了三分,看着青岩道:“谢公公,其实比起薛公公,更不该活着的是你吧?你亦是大行皇帝身边亲信,谁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何况你嘴上说辅佐殿下,却根本不是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给应王颁那份罪己诏罢了,你与应王究竟是何关系?你才是真正来历不明,居心叵测!若非你用妖言迷惑了殿下,殿下肯留着你,我今日要替殿下了结的,第一个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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