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替他省了个麻烦。
他收好了那封禅位诏书,蹲下身道:“皇上不是也已经决定将大位传给七殿下了吗?既如此,又何必生气?”
潜华帝抬目喘着粗气道:“朕真是瞎了眼……竟如了你们的愿……诏书没有加盖御玺,不能……不能作数……”
“加盖御玺的事,一贯是我做的,就不劳皇上操心了。”青岩淡淡道,“诏书既然写好了,那便来写下一样东西吧。”
潜华帝一怔,道:“什么……你还要朕写什么?”
青岩从案上取了纸笔,蹲下身铺在他面前。
“罪己诏。”
“什么?”潜华帝似乎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发疯了……朕有何罪?为何要写什么罪己诏?”
青岩的语气很平淡,却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是陈述事实一般道:“无罪?只是你自以为而已吧。”
“当年应王舍出命来,护着你与齐后,自林州千里奔袭杀回京城,替你平庆王、德王之乱,替你定三江之患,替你扫清四处叛军,迎你登基,尊你为帝,以应王爷当年在军中人望,便是将你们兄弟几个都杀了,披袍自立、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王爷却待你待先帝以至诚至忠,可你是怎么报答他的?你一坐稳帝位,便翻脸如翻书,王爷没有一处对你不起,他从未起过反心,就是怕你见疑,王爷才多年不娶、临到死也未留下子嗣,到这地步了,王爷对你也没有分毫怨言,你要收回兵权,王爷便老老实实交还给你,可你却咄咄相逼,步步设计,非要王爷的性命不可,闻轩,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这样无情无义、无德无道之人,竟也配为人君,我只恨我太过无能,苦苦忍耐多年,步步小心、如履薄冰,才侥幸走到今天,竟让你在帝位上好端端坐了十余年,你也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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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孔雀南飞(下)
潜华帝瞪圆了双眼,嗓子眼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手握成拳敲在冰凉的殿内地砖上,口里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说着就要撑着自己起身,却被青岩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又被生生压塌了下去。
青岩淡淡道:“既是罪己诏,便该诚心忏悔,俯跪思过,这么写很好,我看皇上也不必起来了。”
潜华帝的脸贴在地面上,仍是怒不可遏道:“放肆!你放开朕,朕……朕是天子,朕要杀了你……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青岩垂眸看着他,道:“当年品茗宴上,齐后赐给过应王一个小内侍,你大约已不记得了吧。”
又道:“若不记得,应王府的都知太监,那个侥幸逃生、又被你悬榜通缉了一年的谢澹,你总该记得了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我也不需要皇上记得。”
他挪开了脚,复又蹲了下来,轻声道:“皇上可知道,为何你每次梦魇惊悸,我总守在你身边?”
“……因为看见你那副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便觉得快活极了,人做了恶事,良心便该当是不安的,何况你对不起的也远不止王爷一人,我尤嫌老天爷给皇上的痛苦,还太轻了。”
“若你这样至奸至恶之人都得不到报应,何以慰藉天下至忠至善之魂?天道何存?”
潜华帝想要爬起身,怒道:“贱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摘朕?你休想!朕没有错,朕绝不写,朕绝不……”
他要爬起的动作,却被青岩用膝盖轻而易举又压了回去,淡淡道:“皇上看不起我这样的贱奴,只可惜我这贱奴也能要了皇上的性命,我这贱奴也能左右皇上的江山社稷。”
“我早知道,皇上必是不肯写的,似你这般的人,怎会悔过?怎会低头认错?就算你心中明知是自己的过失,也只会怨怪旁人,觉得全天下人都对你不起,是不是?”
“没关系,我自有法子让你写。”
“离开行宫之前,我便已备好了十三份托孤传位的密诏,举国之内,十三个有封地的藩王,个个有份,谁也不少,离开行宫去京畿大营的路上,我便已将其交给了亲信,三日之内,你的罪己诏若未颁于朝廷,昭告天下,这十三份密诏便会八百里加急,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各地,到时候,举国上下,所有藩王便都师出有名了,想必那场面,定然热闹的紧,你闻家的江山可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么?若是将来,社稷易主……”
他低声道:“闻轩……你便是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潜华帝目眦欲裂,想要咳嗽,张了嘴却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你疯了……楚儿若是知道了,必不会与你干休!原来你……你根本就不是忠心替他谋划,你不过是利用他,替应王……替你真正的主子报仇,楚儿若知道了,必不会放过你……他会……他会杀了你……他也会杀了你……”
青岩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好了,就是杀了我,他也得将你的罪己诏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否则无论是他、还是宣王,谁都别想安坐帝位,就等着永无宁日吧。”
其实,直到这步,青岩也并无十全的把握。
他不敢肯定,就算以此要挟,潜华帝便一定会低头,或许闻轩真的可以完全置闻家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毕竟潜华帝本就是个自私到了极处的人,那青岩便真的会功亏一篑——
只是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选择,都是在搏,能走到今天,虽尽足了人力,老天爷的确也对他颇多青睐,所以他每每总能侥幸赌赢,总能在前方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的岔路口中,选中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个。
这么赌到今日,大不了便是一死,青岩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好在这次,他又赌赢了。
潜华帝这么个自私自利、狠毒至极的人,竟也会害怕史书工笔,害怕天下人议论,害怕成为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害怕成为人人唾骂的亡国之君。
潜华帝还有顾忌和害怕的东西,可他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当潜华帝一个字一个字按青岩的要求,写下罪己诏的时候,闻楚也终于与傅侯爷、赶来支援的包将军,大胜叛军,生擒了靖安侯和齐皇后。
闻楚见到包士忠和援军的时候,本还在为了青岩平安回来高兴,然而听了包将军所说之后,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包老将军讶然道:“什么,难道不是容王殿下吩咐谢公公,把皇上……”
闻楚没听他说完,已经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泰殿,连被擒获的靖安侯和齐皇后也没来得及处置。
潜华帝写完罪己诏后,青岩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靴筒里掏出了那把短匕,抵在了皇帝颈侧,拉着他起身到了殿门前,却并未打开殿门出去。
潜华帝张了嘴想喊,只是他本已经咳了许久,嗓音嘶哑,此刻受了这一番折腾,更是无法大声喊出声,张嘴叫了几次来人,却也并没有人闻声从殿外进来。
青岩淡淡道:“我劝皇上还是省些力气,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然后便是侍卫们齐声给容王行礼的声音。
青岩拉着潜华帝走到了殿门前,一脚把殿门踢开了。
外头众人大约都是被这场面惊呆了,卞宾虽知道谢公公在里头大约并不会对皇帝多恭敬,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不避讳的大喇喇当着这么多人和容王殿下的面,刀挟国君。
……不对!
这主意,不是容王吩咐他做的吗,既已知来人是容王殿下,谢公公又何必如此?
卞宾一惊,这才觉出异常来,然而却为时已晚,那头青岩已开了口道:“皇上有诏,尔等听诏。”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种场面,他们到底是该冲上去救驾,还是跪地接旨。
闻楚目色沉沉的看了青岩一眼,竟然带头跪了下去道:“儿臣闻楚听诏。”
众人见状,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闻楚跪了,也以为这是谢公公和容王殿下商议的什么双簧,因此也都跟着跪下道:“臣等听诏。”
青岩从袖中取出那封已被装入折中,墨迹还未干的罪己诏,却并未打开来看,便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先皇帝之子息,朕非最长,亦非最贤,幸蒙先帝之厚望,皇太后之慈抚,十一皇叔先应王之匡扶,诸功臣之恪随,始自林州……”
众人听了半天,才听出这竟然并非他们以为的传位给容王的禅位诏书,而是一封罪己诏。
不仅如此,内容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潜华帝竟在此诏中直接承认了自己用人有失,心胸狭隘,不能容拥立之臣,更承认了当年应王之死是他谋划……
凡古今以来,国君之中,虽有颁布罪己诏的,但大多承认的过失都只能说是能力不足、或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善,换言之就是虽有过,但用心不坏,可潜华帝的罪己诏,承认的却不仅仅只是自己能力不够,用人有失,而是承认了自己本心不正、无容人之量,还承认了是他杀害了自己亲叔叔,当年应王之死,宫中不过只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这罪己诏若一昭告天下,则无非是自己承认过去十年,潜华帝都在撒谎。
这样的罪己诏,若真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却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青岩念完最后一句,才道:“以此罪诏,布于天下,昭于朝野,录于宫抄,以明朕心。钦此。”
语罢又道:“请容王殿下,遵皇上旨意,将此罪己诏交人速速送回京城,命文安阁与礼部备拟后,颁于朝野,昭于天下,录于宫抄,以供后人知。”
闻楚接了那诏书,起了身来,却没答话,只是盯着青岩,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开了口,哑声道:“……你这些年,处心积虑,苦苦谋划,就是为了此事吗?”
青岩没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目重复道:“请容王殿下速速去办。”
闻楚眼眶有些红,道:“你为何不肯早些告诉我……其实……”
青岩却厉声打断了他道:“请殿下速速去办!殿下若有什么话,待此诏昭告天下,再与小的说吧!小的现在什么也不想听,皇上的传位诏书现便在小的手中,若殿下不肯传此诏回京,小的便杀了皇上,殿下也别想知道那诏书在哪里,小的与殿下主仆多年,情分所在,实不愿如此,请殿下勿来相逼小的!”
众人都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傅松亭在闻楚身后忍不住上前了两步,低声道:“谢公公,你疯了么?你这是何必……”
青岩却拉着潜华帝后退了两步,锐利的匕首尖部在潜华帝颈侧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来,他厉声道:“我说了不要过来!我什么也不听,休要逼我!你们快去传诏,待我看见文安阁颁了诏书后的阁印票证,我自会放了他,交出禅位诏书!”
傅松亭何曾见一贯宽和圆滑的谢公公露出过这副神情,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往前走了。
闻楚看着青岩,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揪住,揉成了一团,又片片掰碎开来,如此重复,叫他胸腔里又酸又胀,简直喘不上气来——
这些年来所有的疑虑、不解,都在一瞬间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青岩,只觉得心痛愧疚的无以复加。
他从前……竟然从未把青岩的动机往这个方向想过。
究竟是怎样深的执念,才配得上十年的隐忍不发、委曲求全?
而他竟然只是为了给那个已经死去了十年的、曾今的“自己”,讨回一个绝不妥协的公道罢了。
他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外则驯服,却内藏傲骨的谢澹,可是他何曾变过?
谢青岩也好,谢澹也罢,从来不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草,而是柔韧生长,经年不改其节的冷竹。
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屈,十年的宫闱生活,他的确是步步为营的向上攀爬,可却又哪里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他甚至随时可以后悔、随时可以放弃、随时可以任凭自己在这幽暗深海般的宫闱岁月里沉沦下去。
可他没有,他仍是不改其志,仍是铤而走险。
原来,从来是他小瞧了他,从来是他低看了他。
是他直到今日——
才将谢青岩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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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几乎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内。
因此在场诸人,无论傅家两个公子、闻楚这两年提拔起来的亲信部将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傅侯爷、包卞二位老将,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去打量容王殿下的意思。
只是那头容王殿下盯着谢公公看了一会,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这就命人骑快马回京传诏,待那头办妥了送回阁印票证,便给你看,你先不要激动。”
语罢果真转头和傅侯爷吩咐了起来,竟是要他亲自去办这件事。
傅恭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看了看容王殿下微红的眼眶,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只领了诏书离开,出行宫带人骑快马传诏去了。
闻楚看着那锐利的匕首,心中既怕青岩不小心伤了自己,又怕闻轩伤了他,再三斟酌了用词,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修平侯回京传诏也要时间……”
青岩看穿了他的心思,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道:“我就这样等傅侯爷回来,无需挪动,殿下不必担心。”
倒是那头潜华帝经了一番折腾惊吓,又在生死之间来回游走,脖子还被匕首划出伤口,流了不少血,大约是因为失血太多,他脸色十分白,他方才一直不敢开口说话,便是因为被青岩的模样骇到,只觉得这内侍简直已经与疯魔无异,实怕再激怒了他。
但此刻听了闻楚的话,潜华帝却没忍住身上的不适,竟然低声央求道:“楚儿,朕实在受不了了,朕身上乏的厉害……朕真的没有力气这么站着等修平侯回来,你能不能叫他们搬张椅子来,让朕坐下……”
他话尚未说完,青岩已经收紧了手中的匕首冷声道:“我记得提醒过万岁,若是想活命,最好闭嘴。”
潜华帝感觉到那刀刃抵紧了他的喉管,大约只要再一用力,便可以割破那个脆弱的地方,顿时骇得闭了嘴,再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众人见状,也都唬了一跳,虽然心思各异,一时却竟并无一人敢开口说什么。
闻楚对自己父皇的境遇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目光在青岩身上顿了顿,便转身自殿门前走下庭中。
包、汴二位将军、傅松亭和诸部将们都赶忙跟了下去,以为他终于想了什么法子要制住谢公公,谁知闻楚却道:“你们都在此候着,本王有话,要单独与父皇、谢秉笔说。”
傅崇峻受了伤,虽然已有人草草替他处理过了,脸色还是很差,闻言却也忍不住道:“殿下,这如何使得?谢秉笔如今这副样子,若是伤了殿下,可怎么了得?况且,也总不能这么让他一直把皇上挟持着,咱们可以想个法子,哄他……”
闻楚却打断了他,道:“他不会伤本王,你们都在此等候就是,若无本王允许,都不许上来,也不许打扰。”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齐声道:“是。”
青岩见闻楚下去,不知在和部将们商议什么,心里却是立刻警惕了起来。
潜华帝毕竟是闻楚的父亲,何况眼下还关乎着传位大事,闻楚若要救潜华帝,不肯听他的,青岩也半点不会觉得意外,毕竟大约在闻楚看来,自己如今所做之事,根本不可理喻,就算闻楚明白过来,他都是为了应王才做的这一切,闻楚大约也只会觉得所爱非人,失望、难过、愤怒吧。
……可笑他从前,竟还天真的想过,若替王爷昭雪,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闻楚若还能接受他,不计较他做的事,他从此往后,便抛却一切,便再不对闻楚有所保留,便再不会对他设防,他会尝试投入全情,去回报闻楚的信任、和他这些年不求回报给他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