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再无畏惧。
然而走到今天,青岩才终于发现,这不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傻臆想罢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原谅?
那是个即将坐上至高无上君位的人,整个天下都会匍匐在他脚下,一个皇帝要怎么容忍长达十年的欺骗和背叛?
就算闻楚心里对潜华帝的感情再淡,可那毕竟是他的生父,而他对其羞辱、又用以要挟他,闻楚又该怎么原谅?
是他……
是他太天真了,是他想的太美了。
青岩顶着发红的眼睛,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泪意。
但闻楚回来了,在青岩氤氲了泪水的眼眶里,他一个人回来了,甚至两手空空,未执任何兵刃。
闻楚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他道:“青岩,我有话和你说。”
青岩拉住潜华帝,退后了一步,他像一只警惕的豹子,眼睛里流露的全是防备。
闻楚的脚步顿了顿,道:“你继续押着闻轩便是,我并非是来救他的,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我已经吩咐了包将军、卞将军、松亭他们,都候在下面,不许他们来打扰,没有我的允许,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向你保证。”
青岩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仍然死死的粘在他脸上。
闻楚道:“我决不会骗你,你是知道的,对吗?”
青岩沉默了一会,终于哑声道:“若我发现殿下在骗我,殿下……会后悔的。”
闻楚松了一口气,跨进了殿门,果然这次,青岩却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了。
闻楚关上了殿门,才转过身来,却没有上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这件事……其实当年咱们还没离开前徽殿时,我便起过告诉你的心思,只是怕你不信,迟迟没能开口,后来……我总想着,等一切安定后,再将此告诉你,我不想你因此答应我一些你不愿意的事,澹儿,你……不要生我的气。”
青岩瞳孔微微一缩,道:“你……你叫我什么?你为何这样叫我……”
闻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青岩看着沉默不语的闻楚,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个及其荒诞的猜测,他的呼吸几乎也随之停滞了,心跳声却砰砰地快了起来,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呢?
太荒诞了。
闻楚……闻楚……不愧是闻楚,不愧是他的七殿下,竟然能在这种时候,想到这样的法子,竟然能通过他的所作所为,迅速的发现他的软肋就是王爷,如此准确无误的抓住他的三寸,轻而易举只用只言片语便搅乱了他的心神。
闻楚道:“我就是闻宗鸣,我就是应王。”
青岩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道:“殿下莫非以为小的是三岁小童不成?殿下就是想救皇上,也该想个好些的法子,小的即便不聪明,却也没有那般好糊弄!”
闻楚道:“我知道,你必是不肯信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你藏着的那块墨玉玉佩,是当年我娘——瑞妃,留下来给我的遗物。”
青岩愣住了——
那快玉佩的来历,他从未告诉过闻楚,甚至从未和任何人提及,闻楚是如何知道的?
青岩嘴唇颤了颤,道:“……殿下是从何处查得,那块玉佩是王爷的生母留给王爷的?殿下倒真是神通广大……王爷当年的旧部之中,是不是如今有不少都改换了门庭,追随了殿下?”
闻楚摇了摇头,道:“当年旧部,如今知道我身份追随于我的,只有夏忠仁一人,其他的都并不知情,夏统领的确是我从前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他却也不知道,那块玉佩的来由。”
此言一出,不仅青岩愣住了,连潜华帝也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死死盯住了闻楚,只是他刚想开口,便被青岩用匕首抵住了脖颈斥道:“闭嘴!”
潜华帝只得闭了嘴。
青岩道:“就算如此,小的又如何知道殿下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殿下不过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却这么说,诓小的罢了……”
闻楚沉默了一会,道:“你七岁入王府,十三岁那年,徐都知夜里发心梗死了,由你暂代王府都知,我便见了你一面,问你多大了,又问你可否读书明理,叫你每日晚饭后,来王府书房读书,你很聪明,不过两三个月,就学完了旁的孩子开蒙要费两三年的东西,学四书后,你虽也用功,心里却并不喜欢,尤不喜欢《孟子》,总是趁我不在时,偷偷从我书房最顶上摸蔡文祥的游记看,或是悄悄临苏海云的《庚子岁贴》,又怕我发现,每日功课时,还总是写的和那帖子不同……”
听到这里,青岩已经听不进去闻楚后来说了什么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些事,的确除了王爷与他,世上再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这般清楚。
闻楚说完了,道:“……这些你可还记得吗?”
他等了一会,却没等到青岩答话,还以为他是记不清了,只好又回忆了一会,这次开口说的内容,却叫一直在旁听着的潜华帝也闻之色变。
闻楚道:“你后腰心上,有块指甲大的胎记,大腿内侧有三颗痣,两颗在左,一颗在右,右边那颗要大些……”
青岩听到此,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盯着闻楚,疾声道:“别说了!殿下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我……你我已有肌肤之亲,殿下就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的?也不能证明殿下……殿下就是……”
他说到此处,却也没法继续下去了,心知即便没有这些,方才闻楚能把当年王爷教他读书的细节讲的那么清楚,只这一点,就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了。
……可他要怎么相信,他这十年来梦回百转无数个日日夜夜,记挂着、牵念着、始终无法释怀的王爷,其实一直就在他身边,甚至就是那个让他再动了情爱之心,让他对王爷心生愧疚,又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的七殿下?
就算是老天要和他开玩笑,这样的玩笑,也未免太荒诞、太过分了一点。
然而潜华帝听到此刻,不知怎的,竟也再克制不住,居然不顾颈侧的匕首,满眼血丝的盯着闻楚道:“你……你真是小皇叔?朕不信……朕不信……人死不能复生……你……你怎么可能活过来,你怎么可能是小皇叔……”
闻楚道:“当年我在王府‘病故’后,醒来睁开眼,便已在前徽殿,成了‘七皇子’,这就是事实,我并无半句虚言,闻轩,你信与不信,我也并不在乎。”
他这声闻轩一叫出口,潜华帝的面皮剧烈的颤了颤,这次青岩却没有阻拦,竟让潜华帝继续追问了下去——
“你胡说……你胡说!你若真是朕的皇叔,这么多年,你为何……你为何不找朕报仇?你为何不来杀朕?你怎么可能忍得住……怎么可能?!朕杀了你……朕杀了你啊!你怎么可能不恨朕?你不是他……你根本不是小皇叔!”
闻楚看了他一眼,道:“为何不可能?不杀你……不过是觉得不值得、也不在意罢了,你早晚有一日要死,我又何必心急,闻轩,或许你不信,比起杀你,我如今的确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有更看重的人想护着。”
潜华帝死死盯了他一会,忽然问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年……二哥被父皇册为太子,恰好是朕的生辰,连母后也不记得给朕庆生,只有……只有你带着朕去京郊骑马,又送了朕生辰礼吗,你若真是小皇叔……你说,你那日送朕的是什么?”
闻楚道:“是一坛崖溪白翠,那年我恰好回草原去看外祖父,返京时途经林州,林州的官员将此茶贡上,回京后便与你做了生辰礼。”
潜华帝怔愣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却是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边笑一边道:“竟真是你……竟真是你……小皇叔……你为何不死,你为何还能活过来?你既活过来,又为何不找朕报仇!你杀了朕就是了!为何……为何还占了朕的孩子的身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怪……你是妖物!朕要叫人来驱邪……朕要杀了你……朕要请高僧把你镇……呃……”
说着竟是没继续下去,喉头一鼓,猛喷出一口血来。
青岩见状,就是方才再有不信的,此刻却也已容不得他不信了,他心乱如麻,只觉得胸口又闷又重,几乎无法顺利的思考任何事,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只能看着闻楚,看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喃喃道:“你……你果真是王爷?你还活着?”
闻楚虽在与潜华帝说话,却一直在看着他,立刻答道:“是我,我活着。”
顿了顿,又哑声道:“我如今,已知你待我的心了,这十年你很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是我太笨,太蠢,自以为聪明,竟然没有发觉你的心思……是我对不住你,一直没有告诉你,竟让你孤身一人,走了这么险的路,你为何这么傻?为何还要回宫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个万一,你的运气没有这么好,你会落得什么下场?……是了,你定然都是想过的,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定好好补偿你……我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青岩听着他的话,却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闻楚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他低了低头,又抬头,他能看见吐了血半阖着眼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潜华帝,他能看见闻楚微微发红的眼睛,这一切分明都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遥远的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渐渐地,他听不清闻楚在说什么了,连日以来的心力交瘁、精神紧绷,长途跋涉的辛苦、九死一生的逃出升天,他几乎一日两夜未曾阖眼,水米不进,身体的疲惫本就到了极致,只靠着给王爷复仇的信念,才一直紧紧绷着那根弦——
可这一瞬间,看着眼前的闻楚,看着这个似乎已经铁证如山的证明了他就是王爷的‘闻楚’,他却觉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脑海里的那根弦,似乎终于“啪”的一声,不堪重负的断了。
他没能再握紧手里的匕首,那匕首从他的掌心滑落了出去,当啷一声掉在殿内坚硬而冰冷的地砖上,他的视野、眼前的景物也随之迅速降低,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闻楚疾步冲过来时满是焦急的眼神。
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卷四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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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的确很疲惫。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却头痛欲裂,半点不记得梦的内容,身上的酸软力竭感,也仍未褪去,他想坐起身,可却浑身无力。
好在床边似乎候着人,听见动静,立刻察觉他醒了,声音有些惊喜道:“青岩哥,你醒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竟是已快两年不见的德喜。
德喜把他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又递过了水碗,给他润了喉咙嘴唇,青岩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回忆起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
德喜道:“殿下亲自吩咐了,等你醒了,便叫我立刻将这东西拿给你看。”
说罢从不远处桌上取了物什过来给他。
青岩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却是几张文安阁传诏后的备案票凭,上头还盖着鲜红的阁印,也有票凭排号。
青岩这些年,久在御书房、司礼监、文安阁三处打转,自然知道朝廷的一切诏令、或是政|策、文书,由文安阁传达下去给各部,都是会有票证存底,已备将来查知的,这票证正是潜华帝罪己诏的备案,已经盖过了阁印,阁印是做不了假的,这些编号他更是一眼便能看出真假,闻楚当然不可能叫德喜用假的来糊弄他。
——何况,闻楚也远不必这样做。
如果闻楚就只是闻楚,他心里或许还会对生父潜华帝有些孺慕袒护之情,可闻楚却是……
青岩的手抓着那几张轻飘飘的阁印票证,搁在柔软的床褥上,想及此处,却失神了——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
替王爷昭雪,让潜华帝向天下人认罪,得到报应,这本是他这十年来,心心念念、魂梦所牵的愿望,如今这心愿终于达成,他也终于卸下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大石,他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应该感到如释重负。
可他此刻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是因为愿望达成,更因为直到此刻,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就连圣人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真正神鬼灵怪之事,人死怎能复生?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王爷就是闻楚,闻楚就是王爷,是他牵挂了多年无法释怀的王爷。
与此事带给他的震惊和冲击相比,完成心愿的欢喜,竟也并不特别激烈了。
王爷还活着,不仅活着,这十年来还一直在他身边。
甚至,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那他这些年,因为这两个人产生的那些矛盾、负罪、愧疚、不知所措,岂不都只是庸人自扰吗?
甚至他的改变,他的移情却不敢承认,他的卑劣、懦弱、自私、隐瞒、背叛、利用……这些,全都落入了王爷的眼里——或者说闻楚的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醒来了,还有德喜守着他,闻楚甚至还让德喜给他看了阁印票证。
对了……阁印票证,闻楚当然还要给他看阁印票证,潜华帝的传位诏书,可还在他手里。
青岩呼吸一滞,一时竟顾不得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抓了德喜便疾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殿下又在哪里?”
德喜吓了一跳,忙道:“现下是亥时,青岩哥已经睡了一日了,这儿是殿下的文景堂,殿下这两日,都在承泰殿那头侍疾呢,怎么了?”
青岩敏锐的感觉到了,德喜对他的态度仍一如从前,竟然全无变化,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讶异——
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恐怕那日他的所作所为,放在任何人眼里,都已经能称得上丧心病狂、不可理喻了,可现在德喜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装着不记得那日之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道:“侍疾?可是闻……皇上怎么了?我又怎会在文景堂?我的头有些晕,实在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德喜叹了一声道:“这事……我说了,哥哥可别太难过,皇上……怕是不太中用了,那日殿下大败叛军,捉了宣王与靖安侯等一干叛党后,回承泰殿去,听说那时皇上受了大惊,后来就不太好,这两日已叫太医会诊好几回了,却也不见起色,眼下承泰殿那头的宫妃里,都有些忍不住开始哭的了,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青岩一怔,确实有些意外。
皇帝的脉案、药方,这些都是机密,潜华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外朝臣子和后宫妃嫔其实大都不清楚,可他近身伺候,自然清楚潜华帝这两年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宁王死后,更是落了梦魇惊悸的毛病,偏偏潜华帝也不是能沉得下性子忌口服药、好好调理身体的,即便太医早说了要节制、调理饮食,他仍是一起兴就用那虎胆丸,还同时御幸两三个妃嫔,吃的也并不克制,太医说不能吃的东西,只要有他喜欢的,仍是强命御膳房做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所谓的调理,其实并未见什么成效。
但他会这么快就不行了,还是有些超乎青岩的预料。
他想起潜华帝那日吐血又癫狂大笑的模样,心里却觉得五味陈杂,显然无论再怎么嘴硬,看见自己愧对多年、又因其魂梦不安的人死而复生,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潜华帝的内心受到的冲击,或许还远远比自己逼着他写了那罪己诏还要大。
德喜道:“那日是殿下特叫人把青岩哥送来的,说你去京畿大营搬救兵,一路上受惊累倒了,让我好好伺候,别的什么也不必管,只是那日在承泰殿究竟发生了什么,傅家二位公子、包将军他们个个嘴都跟上了锁似得,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皇上怎么就忽然要宣罪己诏了,殿下怎得又要把那票证,让我一等青岩哥醒来,便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