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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岩(云照君)


话没说完,想去拽衣领的手却被闻楚按住了。
“我倒宁愿你娇气些。”闻楚声音有些低哑,“……起码不会这样落下满身的伤。”
青岩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闻楚已经又道:“我答应你,你要的……我当然都会答应你,乔漱雪会好好活着的,你可高兴了吗?”
青岩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逼近颈侧,一时气息有些不稳:“谢……谢皇上。”
闻楚的呼吸却比他更急促些,声音低而柔:“我这些天很想你,我不会弄疼你,也不会碰到你的伤处的,你若是不舒服,就喊停,好不好?”
这样几乎等同于求|欢的话,青岩从未听他说过,他心里几乎立刻便想到这是王爷,一时忽然觉得呼吸都发起烫来,正自心乱如麻,却感觉到闻楚在他的那处旧箭伤上吻了吻,柔软的触感带来一阵羽毛搔过般的酥|麻感,他垂眸一看,便对上了闻楚仰视着他的一双灰眸。
他没法说不好。
夜色愈浓,文景堂里高高点着的火烛边,两只羽蛾上下飞舞嬉戏,映在外头窗纸上,扑乱满室昏黄烛光。

第142章 柳岸辞别
这日过后没两天,果然闻楚便传了旨,安排了大行皇帝回京后下葬和如何处置宣王叛党等一干事宜。
对齐皇后宣王母子的处置,闻楚的决定不可谓不手下留情,对于大行皇帝忽然崩逝一事,其中具体情由,除了当日就在承泰殿中亲眼目睹的几位亲贵,底下就连近身伺候大行皇帝的宫人们也大多不知底里,只知道皇帝是急火攻心,引发旧疾,又加之身体底子本就空虚,这才猝然离世。
这口气死皇父的锅是扣在了宣王头上,毕竟他起兵谋逆已经是众目睽睽下板上钉钉的事了,有这样的罪名压在身上,新君就是要了这位兄弟的命也算不上刻薄,即便如此,仍是留了宣王一命,也留了齐皇后一命,于是上下都交口称赞起新君宅心仁厚来。
动身回京前日的傍晚,文景堂院子里,内侍们正搬着箱子进进出出,宫女们则在各殿室内收拾打点行装,因要赶着明日日出时动身,所有人都十分忙碌,连那十几个奉了旨来护卫青岩安全的侍卫,也不知怎的被德喜动员成了壮劳力,帮着搬运起东西来。
青岩手臂上还有伤,不便提拿重物,他不惯别人忙着自己却在屋里清闲,好容易才说服了德喜在院子里帮着清点物件。
众人正忙活的热火朝天时,青岩却瞥见有个宫女自外头宫道上进了文景堂来,他认人记性颇佳,称得上过目不忘,因此立刻认出了这宫女不是旁人,正是肃妃段时瑾身边的侍女阿岑。
阿岑见了青岩,叠手揖道:“见过谢公公,肃太妃娘娘叫我来传话,说当时咱们从京中过来,诸位太妃娘娘在行宫中落脚,都是谢公公打点安排的,眼下要收拾回京了,有许多贵重的文玩、字画、还有娘娘们的梳用等如何收拾、放在哪里,还得请谢公公回去掌掌眼。”
青岩一怔,立刻便觉出了不对来——
阿岑一贯是贴身服侍肃妃的,眼下却出现在这里,这种传个话的琐碎差事,实在用不着她这样品阶的大宫女亲自前来,恐怕多半是肃妃有要紧的话,要阿岑告诉他,阿岑这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果然阿岑语罢,抬眸望着青岩,青岩看懂了她的眼神,瞧了瞧附近——
德喜正巧方才被人叫走了,眼下青岩身边只有一个帮着计数的小内侍,青岩把手里的行李明细清单交给了那小内侍,道:“你先帮咱家看着,咱家去去就来。”
那小内侍才不过十三四岁,见状有些欲言又止,然而青岩已经摆出了那常在养心殿做领事内官时说一不二的样子来,小内侍不敢真上前阻拦,只得接过簿子眼睁睁看着谢公公和那宫女出了文景堂。
待到了宫道上,青岩才低声道:“姑娘亲自前来,可是太妃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又道:“这些日子我实在无瑕去给娘娘请安,如今大行皇帝去了,肃太妃娘娘可还好?”
阿岑笑了笑,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话要和您说,公公跟着我来便知道了。”
青岩闻言一怔,道:“什么,你的意思是……是娘娘要见我?”
阿岑却只是道:“您跟我来便知道了。”
青岩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阿岑的确是段时瑾这么多年来近身伺候的心腹不假,段时瑾亦绝无可能害他,因此还是跟着阿岑走了一路,最后天色彻底昏暗下来,他们才在行宫西边花园中临近湖畔的柳树前停下了。
夜色里青岩隐约看见前面柳树下站着个带着帷帽,身材高挑清瘦的女子,依稀便是段时瑾的身量,段时瑾身后跟着两个便装打扮背着包袱的男人,一见那样子便是会武的,他心中一惊,转头去看,果然见到湖畔停着一搜乌蓬小船。
青岩心中虽然已经依稀有了个猜测,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迟疑道:“娘娘,您这是……”
段时瑾却忽撩起了帷帽帽檐,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来,这张脸虽然仍旧素淡如她这些年来在宫中一贯示人的清心寡欲模样,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神采奕奕。
或者,说从未有过也并不贴切,应该说这样的眼神,是“肃妃段氏”从未有过的——
因为那是属于宁成县主段时瑾的眼神。
段时瑾低声道:“多的话回头我再与你解释,谢澹哥哥,眼下我好容易才叫阿岑绕开了皇帝看着你的人,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我就要走了,我要回云南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青岩虽早有预料,还是被她这话吓了一跳,道:“什么,那……”
他想问那她离开后,行宫这边发现她不见了怎么办,可看见那两个站在段时瑾身后便装打扮的侍卫,也大概猜的出来,段时瑾这场出逃……恐怕是早已蓄谋好的了,而能在背后帮她的,除了她哥哥大理郡王段时行不会有别人,既然他们敢动身,定然已经是有后招了,一个先帝的太妃,若是死在回京的路上,解释成接受不了先帝身死生了病、或者殉情寻了死想必都不会有人细究。
选在今夜出逃,也的确是极为聪明的时间,眼下行宫中各处都在忙着准备明早动身的事,宫禁也已经开了,据青岩所知,外头驻守的青牛卫和夏忠仁率领的虎贲卫都已经先一步动身回京,这个时候混出行宫去的确简单得多。
只是潜华帝才死了不到十日,段时瑾要借此机会离宫,看着却绝不是一时兴起,她怎么能这么有把握早早做好准备,难道她……
青岩心中瞬时一惊,先前他便有些想不通,觉得潜华帝忽然这样暴卒,虽说他的确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可也实在有些蹊跷突兀,眼下却忽然有了答案。
段时瑾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对那两个背着包袱的侍卫和阿岑道:“你们先去船上等我。”
三人应了是,果然都先一步上了船。
段时瑾等他们听不见自己与青岩交谈,才道:“谢澹哥哥,你是最聪明不过的,你猜到了是不是?”
她的眼神冷了些,“不错,闻轩是我杀的,只是也不全是我杀的,这些年,我是一直给他下了些药,可也不至于这么快要了他的命,我还没那么蠢,会让旁人起疑心查到我的头上来,只不过会让他夜夜梦魇,身子一点点虚耗而已,只是他自己荒淫无度、放纵不堪,这才自取苦果,加速了药性发作,却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了,何况这也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青岩道:“……这太险了,你可知大行皇帝死讯传回京后,京中已有人疑心大行皇帝崩逝的过于忽然,有些传言很不好听,皇上为了自证清白,已命人留存了大行皇帝临终前用过的碗碟杯盏、还有煎药的器皿、用过的药方等物,待回京后,便要将这些东西交由太医院验看、以正清白,届时万一查出什么来……”
段时瑾道:“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才不得不走了,何况我也不想再回宫里那个鬼地方了,这次回京便是天赐的良机,若是错失,宫禁森严,以后再想离宫,只怕是千难万难,哥哥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我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你……”
她声音有些哑,顿了顿才又道:“……谢澹哥哥,闻轩那罪己诏,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是不是你逼他写的?你做了这样的事,新君和他毕竟是父子,就算如今你助他登基,他感念你的情分,可等他将来回过味来,难保不会放过你,皇家最是薄情,何况坐上了那个位置,不如你今日便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总之你我也已大仇得报,从此天高海阔,何必再回那腌臜地伺候人?”
青岩看着她含着水光的美目,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感动还是震撼。
他这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虽不是出身皇家,却见惯了这金银窝、富贵乡里的龌龊和丑恶的人性,皇城宽阔豪奢,然而和广阔山河一比,终不过沧海一粟,偏偏就是这么沧海一粟,又容纳了这世上最凶狠的骨肉相残的算计、恩将仇报的凉薄,若说这些年来见之闻之,这些世情冷暖,没叫他对人性心冷,那是假话。
可偏偏是这皇城里,段时瑾这样一个背负着杀父之仇,却又不得不认贼为夫的女人,又展现给了他人性至暖至善的悲悯,和毫无防备的信任,她叫阿岑来请他,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青岩会不会为了富贵向新君出卖她,一旦青岩动了这个心思,毫无疑问,她离开皇宫的打算会付诸东流,等着她的会是万劫不复。
她从来没有防备过他。
青岩为这份信任的沉重感觉到眼眶发酸,他默然了片刻,才抬起头道:“县主,你快走吧,我受了新君之恩,答应了他会留在他身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段时瑾一怔,她一直以为青岩虽然看上去对如今刚继位的这位七殿下忠心耿耿,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毕竟当年青岩对应王的情谊,她心里很清楚,谁想到他竟不肯离开,原因还是这个。
一时有些急了,蹙眉道:“谢澹哥哥,你可要想好了,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闻楚毕竟是闻轩的儿子,先前你在养心殿那样紧要的位置,他为了博得你的支持,自然要演的好些,实际是什么心性,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闻轩不就是如此骗了所有人?等他将来变了嘴脸,你再后悔可就晚了,何况他于你又有何恩?这些年你在宫中步步辛苦,哪一步不是凭着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你万万别听他的花言巧语,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楚就是应王这件事,青岩肯定是不能告诉段时瑾的,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而且万一传扬出去,即便无人会相信,对闻楚也极为不利。
青岩摇了摇头,只垂眸轻声道:“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段时瑾见他一副油盐不进,对新君深信不疑的样子,倒好像是被喂了迷魂汤似得,忽然想起那位七殿下与先应王十分相似的容貌,心中电光石火产生了一个极为离谱的念头,一时看着青岩,没忍住失言道:“谢澹哥哥,你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像……像……所以对他……”
青岩一愣,继而面上一热——
段时瑾歪打正着,竟然猜中了正确答案,虽然不完全正确。
他只得干咳了一声,掩拳道:“县主想什么呢……哪有此事?”
又看了看月已上中天,道:“时候不早了,别为了我耽误了行程,您快走吧。”
段时瑾抿了抿唇,只是紧紧盯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道:“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和他……是不是真如我以为那般,只是……谢澹哥哥,你最好听我一句劝,就算他真的千好万好,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早晚都是会变的,只不过是有的人还没坐上去便为了那位置疯魔了,有的人变得迟些罢了,你若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就最好,若真的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即便他不会像闻轩那样,可将来却也是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可你呢,你是个内侍……将来,他……”
段时瑾说到此处停住了,再后头的,她没有说下去。
青岩听着她的话,心中一时不知为何有些烦躁,段时瑾说得这些,他从前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都不过是一掠而过,从未深想过。
毕竟那时他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报仇能否成功,该如何让闻轩写下那封可以昭告天下的罪己诏,甚至连闻楚过后会杀了自己这种可能性他都已经猜到,并且接受了,却独独没想到闻楚就是王爷——
段时瑾的话像是一块不轻不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口上。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多谢县主提点,只是……我恐怕不能跟着县主一起走了,县主一人还可脱身,若我走了,皇上定会立刻察觉,到时候县主也走不了了,您还是快走吧。”
段时瑾一怔,听他这话里意思,倒好像是如今新君十分在乎他在与不在似的,不过转念一想,若不在乎,恐怕也不会在文景堂弄出那么多侍卫又特意叫贴身内侍看着他了。
段时瑾心知他说的有理,可也看出他心里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叹了一声,忽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过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劝了,我听闻宣王和齐后都被押送了,皇上打算回京后再细审他们,这封信里写的东西,到时候或许能帮上你们。”
青岩接过那信封,道:“好,多谢县主。”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段时瑾顿了顿道,“既如此……我便走了,谢澹哥哥,我此回大理,恐怕要改换身份,隐姓埋名,山高水远,也不知这辈子,咱们还能否有再见面的机会,你……好生保重。”
青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目送着她转身上了那艘乌篷小船,两个背着包袱便装打扮的侍卫撑着船桨将其支离湖岸。
小船荡入湖中,顺水而下,再未回头。

第143章 孤燕独飞
回去时,已是月上中天,还未走到文景堂宫门前,青岩就远远看到了德喜的身影。
德喜见他回来,仿佛终于松了口长气的样子,两步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你这是到哪里去了?可叫我好找,不是说去清凉殿那边替太妃们掌眼、收拾打点箱笼么,怎么我叫人去那头问了,都说没见着你?”
又和身后的小内侍吩咐道:“去把人都叫回来吧,不必找了。”
青岩见状,心知德喜定是从发现自己离开找到了现在,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他当然是不能说实话的,因此也只是道:“说是掌眼,其实不过是帮着提醒两句,因此早便回来了,待的时间也不长,你叫去的人兴许没见着我也是有的,我方才在路上伤势发作,肩膀疼的厉害,所以坐着歇了歇,回来得慢了,是我不好,害得你着急了。”
好在德喜倒没生他的气,也没多想什么,只以为青岩是真的去清凉殿那边帮忙了,嘱咐他早点睡,毕竟明日就要动身返京,得赶着早起。
青岩点了点头,回了住处关上门,却从怀里摸出了段时瑾临行前交给他的那封信。
拆开信封,他很快便就着灯火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这封信,信并不长,是段时瑾亲手所写,却解开了青岩这些年来心里的疑惑,还事关一件陈年旧事的经过——
曾今的大皇子妃,周月娴。
原来当年他隐约的直觉并没有错,一直觉得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的那只手,并不是他的错觉,宣王远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尽管在旁人眼中,这位五皇子似乎是前几位哥哥接连失了圣心、太子被废后,才拥有了坐上皇位了可能,他也是从此时才有了这份野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年来,宣王在私底里的谋划,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周月娴难产后被假死掉包一事,便是出自闻迁的手笔,只是造化弄人,此事偏偏机缘巧合被当时的闻楚与青岩撞破,闻迁或许是不愿过早的暴露在他们的视野里,才不得不罢手,尽管后头他们帮着周月娴脱身出宫,但最初谋划了这件事、又买通了殓事堂的内侍们狸猫换太子的,却的确是闻迁无误,因为信中段时瑾已经清清楚楚写明,当年正是闻迁以告知段老郡王真正的死因为诱,才让段时瑾肯帮他做了长嫂假死的这出戏。
青岩看完这封信,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不明白,当年闻迁这般大费周折的换了长嫂出去,究竟要用她做什么?
要用周月娴扳倒大皇子,那这颗棋子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或者杀了她,或者利用她谋求更大的利益,都不必如此麻烦,闻迁为什么一定要活着把周月娴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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