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进来……?”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满是质疑,“不会吧。”
“别这样无情嘛,有人会因为你随口的一句话心碎的,”休突然贴过来,一双手臂快而准地抱住江秋凉的腰,“阿兰,我这几天不在,你都瘦了。”
江秋凉愣在原地,被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烟味,阳光,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在鼻前萦绕,休深色的头发擦过他的下巴,痒痒的,让他在瞬间失去了反应。
在两秒之后,江秋凉恢复理智,迅速将休推走。
“休博士,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亲爱的,我的心碎了。”休抵在吊椅的另一端,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在关心我的朋友,而你却把我一把推开了。”
江秋凉腾的一声站起来,吊椅骤然失去了小半重量,重心不稳,险些把休给带倒。
休及时用长腿撑住,挽回了帅气的形象,他快走两步,一把抓住江秋凉的手腕。
“好了,不逗你了。”休的语调听起来难得严肃,“是克洛德将军让我回来的。”
江秋凉不解:“克洛德将军……?”
他的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个在车窗外举着锤子要砸他挡风玻璃的狰狞面容,虽然书房里相框里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对自己生命造成威胁的人抱有任何好感。
休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神色,却没有戳穿。
“克洛德将军今晚会回来,”休说,“他让我先回来准备。”
江秋凉不知道克洛德将军所谓的“准备”所指的是什么,但他紧绷的神经告诉他,这将会是关键的事件。
关键以为着希望,希望和危险如影随形。
“准备什么……”江秋凉听到自己在问。
“必要的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细节。”休挺直了脊背,收回了慵懒的神情,眼中有让江秋凉感到陌生的正经,“阿兰,我不能否认,战局更加紧迫了,我们要做好最差的准备。”
这天也是,或者说,这天尤其。
江秋凉吃完并不丰盛的晚餐,说是不丰盛实在有失偏颇, 啃着干干的法棍, 江秋凉想到了休之前早餐时和诺埃尔争执的内容——“我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一语成谶。
休肯定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 在他幽怨的眼神中温和的把一杯牛奶推到江秋凉面前。
“亲爱的,你太瘦了,需要多喝点牛奶。”
休似乎对于牛奶情有独钟,准确的来说,是对于劝说江秋凉喝牛奶。
每次他都是劝江秋凉喝牛奶, 然后自己轻抿葡萄酒。
完全的区别对待。
很奇怪, 江秋凉现在有些习以为常, 好像他在潜意识中确定, 这个身体就是需要的就是牛奶。
说起来, 他似乎在这个建筑里从未看到过镜子。
三层的小楼, 居然没有一面镜子,而他明显感觉到在这个世界, 阿兰的身高要比矮一些。
江秋凉不是没试过把玻璃和水面当成镜子使, 但是很奇怪, 每次他都能从玻璃里清楚别人的样貌,却一直看清自己的。
有什么妨碍了他看到阿兰的样貌。
阿兰的容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或者说, 难道让他看到了阿兰的样子, 就能帮助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了?
设想很荒谬, 但是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江秋凉借着牛奶咽下了卡喉咙的法棍, 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天暗了下来。
诺埃尔很忙,与其说是忙, 不如说是焦虑,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又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转得江秋凉头晕。
他的西装皱起,早已没有初见时的挺阔,白衬衣上还沾了大片的葡萄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上去的。
诺埃尔这几天是没有换衣服吗?
江秋凉细细回想,诺埃尔衬衣上葡萄酒污渍似乎随着日子的过渡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
要不要去提醒他一声?
江秋凉正想着,诺埃尔如同突然找到了目标,猛地看向他。
“阿兰先生,您怎么还在这里?您该上去睡觉了,快去睡觉吧,别从卧室里出来,被克洛德将军发现就不好了。”
江秋凉莫名其妙,直接被诺埃尔连推带拉拱上了楼。
“哦对了,休博士,”诺埃尔安排好了江秋凉,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闲坐在椅子上看好戏的休身上,“您能看着阿兰先生进卧室吗?我放心不下阿兰先生,但是我现在实在忙不过来了。”
休拉开椅子,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我的荣幸。”
说完,休对上江秋凉蹙起的眉,对着他抛了一个媚眼。
“不用了,我自己有腿。”
江秋凉在大夏天打了个寒颤,一步两个台阶跨上了三楼。
在二楼的栏杆处,江秋凉停住,还是没忍住对着楼下喊了一句:“诺埃尔,你的衣服有葡萄酒!”
回应他的是焦虑的脚步声,诺埃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
克洛德将军是深夜回来的。
午夜十二点,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割开了沉寂的夜色,明亮的火光让夜色望而生畏,尘土掩埋了早已无人相信的假象。
脚步声很杂乱,显而易见,克洛德将军不会孤身一人回来,他身边是士兵,确切的来说,是很多士兵。
诺埃尔的声音很容易辨认,但是夹在一堆杂音中,明明就在楼下,却好像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如同退潮时海水裹挟岸边的沙石。
脚步声一路从院子到门口,再到一楼。
江秋凉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穿鞋子,而是光着脚悄声打开了卧室的门。
走廊是过渡层,底层沉淀着亮色,表层漂浮着暗色,像极了镶嵌式的炉灶里面卷裹的火舌。
吞噬着黑暗的火焰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伸出欲望的手指抓住了偷偷溜出来的江秋凉。
脚步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莫名揪人心神的恐慌。
江秋凉趴在三楼的栏杆上,用手掌托着头,居高临下俯视走上来人的帽子顶。
他出来的不巧,诺埃尔的身影恰好消失在二楼,他似乎跟在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身后,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他在喋喋不休,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回应。
这位大人物,除了克洛德将军之外别无旁人。
没见到克洛德将军,江秋凉也不遗憾,他对于见一个老头兴趣缺缺,更何况是那个老头还不是让人心情愉快的隐藏狠角色。
一片帽子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军帽,休走在最后,火光中他的神情很正经,正经得让江秋凉觉得有些好笑。
大半面容陷在阴暗中,这依旧遮不住他好看的面部轮廓。
身边的士兵提给他一份文件,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休翻开文件,一目十行看完,从士兵手里接过钢笔,修长的中指夹住笔帽,食指用力,拧开钢笔,飞快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文件合上,将文件和钢笔一起递还给那个士兵。拍了拍他的后背,快速说了几个字。
江秋凉不明所以,看着那个士兵快走几步,跟上大部队,而休落后几步,一下子走廊只剩下他一个人。
毫无预兆,休仰起头,对上了江秋凉的目光。
他似乎还在思考,眉头微蹙,这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愈发深邃,深灰的眼珠在仰头时偏向于黝黑,他的眼中没有一点哪怕丝毫的亮光,仿佛深不见底的悬崖,要将周遭的一切卷到无尽的深渊中。
江秋凉被这一下盯得毛骨悚然。
他飞快溜回了卧室,关上门抵在门板上。
握着冰凉的把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又没有干什么亏心事,不过就是好奇往下面看了一眼,有什么好心虚的?
江秋凉越想越不对劲,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什么要逃?
哒。哒。哒。
一门之隔,外面传来了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
江秋凉挺直脊背,故作镇定地随便翻开一页,假装正在认真阅读。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声,没有回应得到回应,门还是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江秋凉不去看休,只是盯着书上的字,余光瞥见休的影子一路拉长到他的脚边。
休走进来,关上了门。
江秋凉故意装作刚刚注意到他,抬起脸诧异道:“休博士,你怎么过来了?”
奥斯卡欠了他一个小金人。
休没有看他,若有所思看着他手里的书:“阿兰,你的书拿反了。”
江秋凉大惊,赶紧把书本倒过来,直到看到颠倒的字,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休博士,你骗我?”江秋凉瞪大了眼睛,愤怒地把书摔在了桌子上。
休终于笑起来,他的笑有一种魔力,能够冲淡身上的戾气,柔和面部锋利的轮廓,也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定力,好像他不用做任何事,不用说任何话,就能直白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他走过来,弯腰捡起江秋凉落在床边的鞋子,食指和中指勾住,动作随意而自然。
“阿兰,你光着脚,”休语调中有笑意,补充道,“这句是真的。”
江秋凉看着他,心中隐隐有不可名状的疼痛。
休走到他的面前,单膝下跪,帮他穿上了鞋。
他的指尖有户外的暑热,左手戴着的戒指却是冰凉的。他的手指不经意勾过江秋凉的脚踝,有酥麻的痒。
“好了,亲爱的。”他俯下身,顺势握住江秋凉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的右手手背留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休单膝跪地,眼中涌动着江秋凉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
江秋凉想要抽回手,休却用更大的力量握住了。
不至于让他感到疼痛,但是有着足够的压制力。
“阿兰,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他低声说,“你不能,也不该让他们看到你。”
“我知道,不能戳穿诺埃尔的谎言。”
“不止于此,你记得自己被送过来的过程吗?”休捕捉到了他眼神中微不可察的闪烁,“你记得。那你一定记得有麻醉针,不是吗?”
江秋凉想起,之前那么多瞄准过来的麻.醉.枪。
处处都是麻烦事。
“不论你相信与否,克洛德将军身边的人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单纯,人是一种危险的动物,特别是掌握了力量和武器的人,欲望会把他们扭曲成怪物的。”休的声音很冷,和他手上的戒指如出一辙,“他们效忠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利益是再好不过的催化剂,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江秋凉没想到休会对着他说出这么一番话,陷入了沉默。
他生在和平年代,人们可以为了一个土豆的价格喋喋不休,可以对某个明星的吃喝拉撒津津乐道整整一天,可以借着互联网的保护罩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口出恶言,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抛去居安思危,误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享受着和平宁静的生活。
至于书页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有谁在乎?
饱含泪水和痛苦的文字被遗弃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后世以谈笑口吻提及,像是听说书先生的一场黄粱大梦。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江秋凉不知应该作何回答,每一丝空气都漾出痛苦,压得他近乎不能呼吸。
他只是茫然望进休的眼睛,休的眼睛很干净,映出了他的模样。
江秋凉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阵寒意从他的脚尖升起,冰凉贯穿他的骨髓,从他的眼中渗出。
他试过用玻璃和水面代替镜子,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用别人的眼睛?
这一刻,他知道阿兰长什么样子了。
阿兰果然长得和江秋凉截然不同。
可是他没有丝毫的如释重负,相反,他觉得有一块从沉重的石头死死压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一面镜子了。
江秋凉悲哀地看向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阿兰长得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一模一样!
不会是巧合,怎么会是巧合?
刻意挪走所有镜子,虚化他的倒影,这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欲盖弥彰——
绝非巧合。
休不可能在看到阿兰之前画出和他一样的狄奥尼索斯,他从一开始就说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和阿兰的初遇根本就不是在那次画展。
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来圆, 他究竟说了多少实话?
他说过真话吗?
建立的多米诺骨牌悉数崩塌, 江秋凉站在一片狼藉之前,看到了崩塌在废墟之下真相的曙光。
游戏是一个人思想情感的表达,皮囊可以千变万化,里面却流淌着相同的血,填充着相同的肉, 架构着相同的骨骼!
既然设计师能用这套思维建造出第一个世界, 那为什么不能用这套思维建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于无穷无尽的世界?
江秋凉吸起一口气之后缓缓呼出, 化作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呼吸。
他听到自己与寻常时没有分毫区别的声音:“休博士, 你能给我讲讲关于狄奥尼索斯吗?”
休拉过一张椅子, 坐在江秋凉的身边, 审视着他。
江秋凉不知道休有没有看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休是一个怪物, 但至少他没有说出来。
“我的荣幸, 你想听关于他的什么?”
“尽可能多的一切。”
“嗯哼。”他把视线转向油画, 不知道在思忖什么,“亲爱的, 你可是难倒我了。”
“反正夜晚还很长, ”江秋凉说, “不是吗?”
休笑了, 落在江秋凉的眼中,却没有了之前的暖意。
“是啊, 亲爱的,夜晚还很长。”
休说着狄奥尼索斯,和之前讲起安徒生的《夜莺》一样温和。
“狄奥尼索斯是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与其他神不一样,在信仰理性和德行的古希腊,他代表的是欲望和精神的杂糅,他是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种,是隐藏在森林中的恶魔,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休眯起眼,深色的眼睛前所未有的迷人,“有人说,他是欲望和精神的杂糅,代表着不可控制的混乱和癫狂。”
画中的狄奥尼索斯神态安然,和休口中的异端神形成了鲜明的撕裂感。
“狄奥尼索斯是‘流浪的异乡神’,他中途前往东方……”休还想说什么,但是及时刹住了车,试图用一个微笑蒙混过关。
“怎么?”
“没了。”休无所谓地耸肩,“阿兰先生,我不像你看过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书,更不像诺埃尔一样能画出这样的作品,甚至连这幅画都不是我挂上的,我所知道的实在有限,你可不能怪我。”
说完,他的右手食指不着痕迹在左手的戒指上摩挲了一圈,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江秋凉从沉思中抽离出来,回了休一个同样的笑:“不是的,休博士,你告诉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是吗?”休故作惊讶,“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你。”
“使者送来了宝石做的假夜莺坏了,国王才能意识到真夜莺的重要性。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得到的,而是失去的,不是吗?”
“这可不是正常人的思维,阿兰,”休轻笑一声,“不过你说的不错,只是很少……”
尖锐的声响突然划破将军府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巨物落地的重响。
是枪响!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枪响?
毫无预兆的异动让江秋凉的瞳孔遽然收紧,他一把从椅子上弹起来,可是休的动作比他更快,猛地将他推到了床上。
江秋凉本来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休扑到,只是眼前一片眩晕,稀疏的雪花屏跳跃,他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在牛奶里加了什么?!”
江秋凉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嘶吼。
休快步走到门口,又快速折返,将一个冰冷的物件塞到江秋凉手心。
“我和诺埃尔有钥匙,”休的音色很冷,又变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如果有人想要强行破门而入,你就——”
休的掌心温热,力道很大,他的声音很坚定,像是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成千上万次。
“开枪。”
江秋凉被休握着的手心骤然一抖,有很短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手心冰凉,手背却很温暖,冷热如此明显的反差让他体内不真实的撕裂感愈发强烈。
“你疯了吗?我从没有开过枪!”
休突然握紧他的右手,扳倒击锤,扣动扳机,借力对准了天花板,江秋凉听到了很近的枪响,右手是随之带来的震颤。
“现在你开过了。”
休松开他的手,在江秋凉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起身,快步走到卧室门口,关上了门。
门锁响起了钥匙转动的轻响。
江秋凉跌跌撞撞扑到门口,药物使他头重脚轻,他深深呼吸两下,抑制住自己想要倒下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