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疯一样转动着门把手,门果然已经打不开了。
江秋凉重重把踢了一脚门,整个人不受控制滑了下去。
搁着门板,他能听到二楼杂乱的脚步声,有男人的喊声,有重物在被拖拽,偶尔还有两声让人心惊的枪响。
无力感攀上了他的理智,他不知道二楼正在发生什么,狄奥尼索斯泯然的目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讽刺。
江秋凉深呼吸几口,撑起身子,他不能待在这里,不论是从窗户还是破门而出,他都必须找一个出去的机会。
他下意识看向了手里的枪。
Mitrailleuse HDH双管转轮手.枪。
二十世纪初比利时武器制造公司的产品,适用6.5毫米手.枪弹,手.枪弹筒容量20发,两根枪管采分错式,结构为更简单的单动式,操作相比于双动式较为困难。
不过有一个优点,单动式□□的射速取决于枪手的手速,如果操作熟练,单动式的射速会超过双动式。
对于一个熟练的操作者,五秒二十发完全有可能。
江秋凉想着,在杂乱的声音听到并不熟悉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了。
江秋凉神经紧绷,以防卫的姿态站起身,以侧身站姿枪口对准门板,低声问:“你是谁?”
他幻想着钥匙插进门锁,期待诺埃尔或者休出现在门口。
不是的。
门把手被人拧动了,门外的人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进来,江秋凉看见门把手在剧烈的晃动,发出金属钝重的喘息。
有人在试图破门而入!
江秋凉握紧手里的枪,厉声大喊:“谁?!”
回应他的是更加疯狂的撞门。
将军府的门都很结实,江秋凉知道此时开枪没有任何作用,他的眼睛冷得能坠下冰来,眼中闪过一丝平时没有的狠戾。
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撞门根本没有用,在几秒的停顿之后,门外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枪声。
把手的位置被急速的子弹打出一圈凹陷,有人狠狠从外面踹了一脚。
江秋凉握着枪,整个如同浸泡在冰水中,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气。他在呼吸中获得了久违的清醒,神经叫嚣着宣泄最原始的血性。
门开了。
来人背光,江秋凉二话没说先对着他的腿来了一枪。
“操!你个小崽子他妈敢打我!”
来人痛呼了一声,声音很陌生。
他穿着军装,却不是休,整个人高高壮壮,把军装穿得紧绷,全身都是象征着力量的肌肉。
挨了一枪,他微微弯下腰,子弹显然已经射进了他的大腿,但战场养成的本能让他没有任何的退缩,整个人像是一阵旋风卷了进来。
江秋凉侧身一躲,飞快闪到书桌的后面,随手抄起几本书扔向来人的脑门。
来人轻松接住了抛过来的书,把枪别在腰带上,嘴角翘起一个得意的笑:“就这几本书?要我陪你玩玩吗?”
他越走越近,笑容也越来越扭曲,他扑过来,迎面对上了江秋凉对着胡桃木桌的一脚。
胡桃木桌砸过来的重量让他的身形一晃,桌沿压过他腿上的伤口,差点将他甩在地上,他似乎没想到,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江秋凉踩着翻到的木桌,眼中没有任何温度,居高临下俯视:“是我在陪你玩,傻逼。”
鞋尖压过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江秋凉一点点加重力度,声音听不出一点波澜:“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来人面上有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皱着眉头:“克洛德将军的部下,我是大卫。”
“你进来干什么?”
大卫咬着牙,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进来干什么!”江秋凉抬起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卫的脑袋。
大卫的手缓缓往下摸去。
江秋凉立刻反应过来,扣下了扳机。
砰!砰!
两声枪声同时响起,交叠在一起。
江秋凉的右臂淌下温热的液体。
大卫举着枪,枪口有余热缓缓升起,他的右肩也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正从他右肩流出。
“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杀你的,”他语带讥讽,“阿兰先生。”
如同一只猛兽,他一把抓住了江秋凉的脚踝,将他重重甩了出去!
江秋凉砸在墙上,身体发出一声闷响,口中泛出猩甜。
大卫一步步走近:“阿兰先生,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个时候只有那么小,我看着那么脆弱的你,我就在想啊……”
江秋凉低着头,面容深陷在黑暗中。
“我就在想,那么小一个婴儿,掐死他肯定特别容易。你说,我怎么没在那个时候掐死你呢?”大卫举起枪,“阿兰先生,因为我的一个善举,你多活了好多年。”
枪口之下,江秋凉终于抬起脸,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一双眼亮得吓人。
“哦?”
江秋凉歪头,似乎在细细品味他方才的那句话。
“或许是吧,”江秋凉在枪口下毫不畏惧,耸了耸肩,“但是我不是阿兰,你得先看你打不打得过我。”
大卫不解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右手一阵酥麻。
子弹砸着面前那人的耳侧,击中了身后的墙壁!
刚才颓然倒在墙角的人转瞬就到了大卫的眼前,他的右手手腕在半秒之内扭曲成了一个常人绝不可能的弧度,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只能看到枪从自己的指缝中划出,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有一双修长的手自然地接住了他掉下的枪,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下而上贯穿了他的下颌。
大卫的身体不受控制飞起,重重落在了一片狼藉的书桌上。
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与此同时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死死卡住了他的喉咙,年轻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和身后的狄奥尼索斯重叠在一起。
江秋凉单膝跪在大卫右肩的伤口上,左手卡住他的脖子,右手举着枪,滚烫的枪口贴在他脆弱的颈部,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酸的脖子。
他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压在大卫身上,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留你一命的,可是你太无礼了。”
右臂的伤口在不停渗出鲜血,一串串血滴顺着紧握的枪滴在大卫的脸上,江秋凉却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怜悯地注视着身下野兽般面目狰狞的男人,轻笑出声:“我是一个善变的人啊,怎么办呢,你让我改变主意了。”
枪声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响起,大卫睁大眼睛,永远维持震惊的表情。
江秋凉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晃晃悠悠站起身,双管转轮手.枪在他的指尖轻巧转了个圈,甩出的血珠溅在地毯上,色彩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既然诺埃尔和休对他说了这么多谎,他说一个也算是礼尚往来吧。
比如,没有开过枪这件事。
江秋凉抹了一把脸上被大卫溅上的血,自己手心里的血反而将脸弄得更加脏污。
他轻笑一声,无所谓地垂下手,转身走出卧室,融入烈焰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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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狄奥尼索斯参考希腊神话
Mitrailleuse HDH双管转轮手.枪参考百度百科
明明只隔了几米的高度, 二楼的喧嚣传到三楼,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狂欢。
踩着楼下的杂音,犹如踱步在缀满星光的夜色之中。江秋凉指尖的血一滴滴落在走廊绵软的地毯上,化作夜空中的星辰。
血色的, 绝望的,刺目的星辰。
枪只是虚勾在右手食指上, 大拇指搭在枪托上,指腹留着子弹出膛的余温,热度和夏夜残留的暑气相配。这是一个看似轻松的姿势,实则不然,即使生疏, 江秋凉依旧有把握在三秒之内举枪瞄准射击。
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客房, 本来只是打算试探性拧一下把手, 没想到门竟然开了。
有东西从窗口一闪而过, 江秋凉握着枪的手指一紧, 下一秒已经对准了摇动的黑影。
不清晰的轮廓, 左右晃动。
江秋凉又把手垂了下来,不过是法式落地窗外面影影绰绰的树枝罢了, 虚惊一场。
走廊的亮光照了进来, 很有限, 但是已经足够看清这间所谓的客房了。
客房……不,已经说是客房了, 这间巨大的卧室在终于在江秋凉面前露出了全貌。
江秋凉猜测的不错, 这里远比阿兰的卧室要大, 装饰还是如出一辙的华美,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床榻,厚重繁复的手工窗帘, 奢侈地堆叠在闪着金光的窗框边,犹如世界上最为昂贵的画框,修饰着窗外的一片乌黑。
丝线的低垂之处,是酒红色铺开的绵软地毯,血色晕染本该是地板的每一寸空间。
璀璨一路从地板延续到天空,天花板上是异常精美的花纹,让人想到了洒在蛋糕上的焦糖粉末。
江秋凉听到心里响起了一声不存在的哀嚎——
万恶的资本主义啊……
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拿这样的房间做客房。
不过江秋凉无暇顾及,他的目光被墙壁深深吸引了。
这间卧室的墙壁不同,不是贴的墙纸,而是大片没有逻辑的涂鸦,第一眼带来的震撼远大于奢华的家具。
红橙黄绿青蓝紫黑,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完全是直接端着桶泼上去的,溅起的色彩混杂交叠在一起,生命力蓬勃而出。
坠在云端,跌入深谷,从海底飞跃而出,掠过无尽丛林,扑到高楼耸立中,又缓缓升起。
每一种颜色都有说不完的话,声量不同,音色不同,语调不同的话语涌在耳边,深夜覆在江秋凉耳边的窃窃私语早已被吞没。
江秋凉站在这样的巨作之前,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吞没。
他抑制着呼吸,仔仔细细审视着墙上的涂鸦,目光凝在下方的一处,他蹲下身。
涂鸦的中间偏下方,有几个奇怪的形状。
很奇怪的形状,如果一定要用语言形容的话,是一个不规整圆形的延伸,陌生而熟悉。
江秋凉偏过头,试着换一个角度来观察,在歪头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形状了——
不是方正按上去的,而且大小也和成人不同。与其说是成年人的,不如说是小孩子的。
一共有两双手掌,红色的要小一些,蓝色的要大一些,都是小孩子的手。
江秋凉忍不住把左手贴在小小的红色手掌上,果然小了很多,贴上的一刻,他耳边的杂音潮退一般散去,只剩下了小男孩稚嫩的笑声。
“哥哥!哥哥你快来看!我在这里按了两个手印!现在,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了吗?”
哥哥……?
江秋凉闭着眼,数年前的暑热刺痛了他的神经,窗外的阳光明媚到刺眼,炫目的光彩振翅高飞,消失在远处欢声笑语的街道。
他仰起脸,有人用左手指腹擦掉了他脸上的颜料,回应道:“阿兰,你的脸上沾了颜料。”
睁开眼,少年栗色的头发在耀眼的光下,末梢化作了浅金,脸上有化不开的笑意。
熟悉而陌生,居然真的融合在同一张脸上——
是诺埃尔。
时间飞逝,不过转瞬,又回到了嘈杂的夏夜。
江秋凉踩着台阶,缓步走到二楼,很多人与他径直跑过,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是啊,怎么会注意到他呢,他本来就不属于这段回忆。
书房门口,他和一个慌慌张张从里面横冲直撞的士兵擦肩而过,越过那人宽阔的肩膀,江秋凉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人。
克洛德将军倒在地上,脸色苍白,黑色的地毯吸走了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液,湿漉漉的一片,有文件散落在他的身边,末端沾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休跪在他身边,脸色和克洛德将军一样苍白。
没救了。
江秋凉瞥了一眼正中心中的伤口,冷静想道。
担架被抬了上来,休指挥着士兵把克洛德将军送上担架。
窗子敞开了一半,有风凑热闹,从外面吹了进来,撩动着桌上被钢笔压着的信纸。
墨迹尚未干涸,最后一个字被拉得很长。江秋凉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纸,一目十行读完,脸色一变。
他把信纸塞进口袋,快步绕过人群,想要向着地下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知道答案了,答案如此昭然若揭,几乎摆在了他的眼前,而他却一直对真相视若无睹!
不断有人上楼,不断有人下去,江秋凉挤在人群之中,被限制了速度,心急如焚。
克洛德将军被抬了下来,摆放在了一楼,除了他的担架,边上还有一个担架。
年轻的狄奥尼索斯撕开画布,挣脱禁锢,从画作中走了出来。
只是此时此刻,在江秋凉的面前,在将军府一个注定不平凡的夏夜里,他没有沐浴阳光,没有谈笑风生,没有露出优雅的微笑,他躺在雪白的担架上,合着眼,子弹穿过他的左眼,残酷地击穿了他的头颅。
不,他不是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是宠爱弟弟的哥哥给他开的一个小玩笑。
此时躺在担架上,已经死去的年轻人,是被父亲宠爱的儿子,是被哥哥关爱的弟弟,是克洛德将军的小儿子——阿兰。
江秋凉被推搡着,本能遵循着下楼之前最后的念头,麻木地走向地下室。
真的阿兰已经死了,他早就想到了。
如果真的阿兰不死,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成为阿兰。
但是诺埃尔是把真的阿兰放在地下室吗?
江秋凉总觉得不对。
地下室有很浓的葡萄酒味,温度比户外要低,确实不失为一个存放尸体的好地方,但是如果诺埃尔真的把阿兰的尸体放在地下室,有些事情根本解释不通!
江秋凉想到了最开始来这里的那个雨夜,狂风暴雨,诺埃尔在楼下摔了一个葡萄酒杯。第二天江秋凉在台阶附近发现了棕色的玻璃碎片。
棕色的玻璃碎片是什么?诺埃尔那天晚上摔碎的真的是一个普通的葡萄酒杯吗?
答案的得出过于轻易了,昭然若揭的真相闪烁在他的眼前,像陷阱一样诱人。
可是诺埃尔能把完整的阿兰放在哪里呢?除了地下室,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放置一个占地不小,很快腐臭,行将暴露的尸体吗?
江秋凉刹住了脚步。
他知道了。
凉意从心底升起,他在夏夜不寒而栗!
真相的关键根本不在于哪里,因为存放的基础,是完整!
江秋凉在这一刻醍醐灌顶,他用力拨开挤过来的人,坚定地走向了楼梯。
完整……
如果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呢?
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嫌弃来往的人群拥挤,楼梯口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着千山万水。
原来,阿兰一直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近了,只要几步,他就能掀开盖着真相的纱布了。
二楼传来了巨大的爆破声,热浪卷裹意识,浓烟夺取呼吸,江秋凉本能用手挡住了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根本没想到,二楼竟然有人引爆了炸弹。
有一个身躯从台阶上扑过来,把他按在怀里。温暖有力的怀抱隔绝了热浪和浓烟,一双手臂紧紧把他拥在怀中。那人的下巴搁在江秋凉的头顶,江秋凉听到了他模糊的闷哼,这是一种拼命想要压制却根本控制不住的泄露,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颈后滑入脊梁骨。
江秋凉想要去看抱住他的是谁,可是爆炸根本没有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即使被人护在怀中,他所站的楼梯口也实在离爆炸点太近了。在那个扑过来的惯性力作用下,江秋凉整个人扑倒在地毯上。
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像是被丢到了火焰中,反复燃烧。右手臂的疼痛随之到来,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右臂咔嚓一声脆响,失血过多的眩晕重新浮了上来,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江秋凉闭着眼,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盖着报纸,坐在吊椅上发呆,等待着送货的伙计叫走诺埃尔,这样他可以偷偷去探寻地下室的秘密。
他知道,休会在下一刻掀开他的报纸,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这一幕,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想要买一朵玫瑰花吗?”
江秋凉掀起报纸,有些诧异。
有个小男孩蹲在围墙外,一头黑色的卷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江秋凉,眼中是好奇和羡慕。
他穿着破旧的衬衫,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上沾了落叶,看上去很是狼狈。
可是他的手里,有一只娇嫩的,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红色的玫瑰花,在墙外枯枝败叶的衬托下,鲜艳到刺眼。
第一眼,江秋凉有一种错觉,王尔德笔下让夜莺献出生命的玫瑰花,应该就长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