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的背一点点弯曲,肩膀在止不住颤抖,像是被某个强有力的恶魔推了一把,他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大滴大滴从眼眶滑落。
诺埃尔终于瘫坐在地上,抱着他手里的信件,哭得如同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在他的身后,所有明媚的风景画迅速黯淡,乌云沉沉压了下来,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风雨凄凄。
“江先生,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很短的故事。”
诺埃尔瘫在地上,眼神失焦,他看起来老了好多岁,连一滩烂泥都不如。
江秋凉蹲下身,把枪远远抛到了一边:“好。”
“我是诺埃尔,克洛德将军的长子,我有一个弟弟,因为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很忙,我和弟弟的关系很好。他喜欢阅读,我喜欢绘画,于是他捧着书坐在葡萄廊架下读书,我画他。我为了逗他,经常把他画进神话里,那幅挂在他房间里的《血泪》,是阿兰明知道我把画送去了展览,故意把父亲拉去买下的。”诺埃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得很无力,“阿兰很担心父亲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画画,撒谎说这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的作品,忽悠了父亲的十万法郎。”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时光是看得到流淌的痕迹的。我也曾经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画我的画,他看他的书,阿兰很有创作天赋的,我毫不怀疑,他会在未来成为法兰西人尽皆知的作家。可是,我根本没想到,战争就这么爆发了。那天晚上我宿在同学家,因为暴.乱,我们的写生计划被迫取消了,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回去的。父亲的有一个心腹早已叛变,就在那天晚上,他趁着交代工作枪杀了父亲,还杀死了阿兰。”
“听说,子弹是从阿兰的左眼眶穿过的……”诺埃尔在颤抖,“他的卧室挂着我的画,花瓶里放着第二天准备的花。他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他很怕疼,很容易想家哎,你说,他最后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最后还在等着我的出现……”
诺埃尔回过头,看着众多画作,这样多的画作,里面有很多的阿兰。
微笑的阿兰,哭泣的阿兰,撒娇的阿兰,睡着的阿兰……
每一个阿兰都栩栩如生,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阿兰。
他们只是待着画框里,静静注视着画外的一切。没有一个能够走出来,蹲到诺埃尔的身边,轻轻喊一声“哥哥”。
真正的阿兰永远被困在了枪响的夜晚。
诺埃尔的左眼眶留下了一条泪,像极了哭泣的狄奥尼索斯:“我把自己关在这里,一天又一天,昼夜的过渡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重复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白天撕裂自己,晚上再把自己拼凑到一起。我不孤单,阿兰一直陪着我,我在每一幅画里听到了他的呼吸。疯了吗?疯了吧。我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在画狄奥尼索斯,突然感觉有重量落在我的肩膀,我知道是他,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和从前一样看我落下每一笔……”
泪水根本止不住。
太多了,咸涩的液体真的有意义吗?
诺埃尔哽咽着,字句模糊:“我放轻呼吸,我怕我出声会惊醒他,我沉默地画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我知道他走了。是他,真的是他。”
江秋凉低下头,指尖承载着全身的重量,压得他生疼。
“诺埃尔,他在这里游荡太久了,放他走吧。”
诺埃尔闭了下眼,沉重的眼皮合上费劲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嘴唇在抖。
“江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画最后一幅画。”
江秋凉望进诺埃尔的眼中,他湿漉漉的眼睛是绝佳的镜子,残酷地映出阿兰的模样。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好。”
地下室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只有诺埃尔落笔的声音。画笔沾上颜料,下笔没有犹豫,色彩交叠在一起,多余的色彩被水洗去,又覆上了新的生命。这是诺埃尔等待了一生的作品,他以为会用很久,可是当他真正开始的时候,构图和情绪前所未有流畅地浮现在他地脑海中。
不是他在等待它,它潜伏在他的灵魂之中,和他活得一样久,早已融入成了呼吸的一部分。
一气呵成,落下最后一笔,诺埃尔手中的笔落到水桶里,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
诺埃尔靠在椅子上,深深陷入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到发光,江秋凉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是它。”
“没有以前画得好了,”他说,“不过阿兰会体谅我的。”
诺埃尔从椅子上站起身,佝偻着背,他缓步走到架子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江秋凉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一丝力气。
“你来了。”他对着虚无轻轻说了一句。
“我等了你好久啊……”他抬起手,指尖点在空中,“我知道面前的你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心甘情愿走进你的陷阱。没事的,只要是你,哪怕只有一个虚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你说,究竟是我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我呢?”
“我只求你别走,别叫醒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诺埃尔突然看向了掉在地上的枪。
江秋凉立即站起了身,他手腕被休用力拉住了。
“放过他吧。”
诺埃尔捡起掉在地上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左眼,扣下了扳机。
江秋凉闭上眼,黑暗不能给他片刻的安慰。
苦涩,没有一点甜味。
诺埃尔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在他的身边,像是无声的道别。
江秋凉走过去,画架上挂着他刚刚完成的最后一幅画作——
一家四口,中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搂着年幼的两个儿子,笑容温和。
身后,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尽头的爬山虎。
四周回荡着经久不散的哭声,却不是江秋凉和休。
数不清的画在烛火摇曳中褪色,凝固的颜料像是在这一瞬间恢复了生命,从画布上争先恐后地流下, 五颜六色蔓延到了地上, 不约而同包围了诺埃尔逐渐冰凉的身体。
所有的画都恢复到了原本干净的素色。
干净的, 像是从来没有人在上面涂抹过,在上面花费过时间,在昼夜更替之间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纪念着遥不可及的旧梦,如今做梦的人进入了梦里, 它们一同跟随, 与其徒留给不懂赏识的人评头论足, 或许消失才是最好的结局。
江秋凉久久站在最后一副画作面前, 不发一言。
只有这幅留下了, 画里的四个人静静注视着他, 笑容很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效果,江秋凉看到诺埃尔靠在克洛德夫人身边, 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休走到江秋凉身边, 从画架边拿起克洛德将军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展开。
地下室的灯光在晃动,葡萄酒恰到好处醉人。
“亲爱的卡特琳,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称呼你克洛德夫人。每次别人叫你克洛德夫人, 你都会恍惚, 其实我都看到了。在你走后, 你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让我后悔莫及。你是我的夫人, 更是你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诺埃尔和阿兰很好,诺埃尔长得像我,阿兰长得像你,他们现在都长成了很漂亮的孩子。诺埃尔喜欢艺术,他会画很棒的作品,阿兰喜欢文学,常常会捧着一本书,我很庆幸两个孩子都找到自己热爱的东西。黑暗的时代没有毁掉他们的光亮,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你知道吗?阿兰喜欢给诺埃尔带花,每次诺埃尔出门写生回来,他都会偷偷在卧室里藏一束花。他们不像我,总是忘记在节日给你带鲜花。
卡特琳,又到了爬山虎开花的季节,看到那些黄绿色的小花,我总会想起你,想起有一次结婚纪念日我忘记带花,你站在院子里,我至今记得你当时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那天你披着头发,穿一条嫩黄的连衣裙,比爬山虎的花更动人,笑着对我说:‘克洛德,是你给了我满满的一墙爬山虎啊!’
啊,我晃神了,容许我花费这无聊至极夜晚的五分钟来想你。现在战争很严重,不过我相信诺埃尔和阿兰一定能够等到那一天,战事成为书中一笔带过的过往,而不是每天身边的经历。有朝一日他们会躺在卢森堡公园的草坪上,晒着自由的阳光,仰头就能看见蔚蓝的天空。
夏天到了,我很想你,每一天都是。
爱你的,克洛德。”
江秋凉把画夹在右臂,轻易从休的手中抽走了信纸。
他把信纸对折,弯腰放到了诺埃尔的手中。
休跟在江秋凉的身后,走出了地下室。
窗外是黑夜,将军府中却灯火通明,光线亮到刺眼,满目皆是荒唐。
江秋凉走过诺埃尔的小画室,走过餐厅,走过客厅,踏步上台阶。
蜿蜒而上的楼梯边挂着严肃的面孔,他走到靠近二楼扶手边,早以准备好的位置上挂上了那幅画。
一切,完整了。
灯光在他挂上画的一刻熄灭,只有寥寥月光从外面泼洒进来,犹如老旧舞台年久失修的聚光灯。
有一个坚硬的物件抵住了他的腰,温热的气息说出残酷的话,萦绕在耳侧。
“别动,你知道我手里是什么。”
江秋凉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余光中,月光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直到转角处。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比起此刻的威胁,更像是依偎。
他仰头望着月光中的画像,轻声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见面方式。”
休偏过头,抵在他腰侧的力道加深,他鼻尖凑在江秋凉受伤的右臂边,轻嗅猩甜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真让我着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特别是流血的时候,这让我们亲密无间。”
江秋凉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吗?”
“原谅我的鲁莽,这已经我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了。是狄奥尼索斯出卖了我,但是我不会再露出破绽了。”
江秋凉笑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不,你错了。出卖你的从不是狄奥尼索斯,而是你自己。”
抵在腰上的坚硬收回了部分力道。
“你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你隐瞒了狄奥尼索斯的身世,他不是女神或者女人孕育而成的,而是宙斯孕育而成的,他死而复生,并且接受了两次孕育。你的欲盖弥彰让我想到了希腊人对死亡的信心,进而联想到了诺埃尔身上。但是这无足轻重,可以解释为降低游戏难度的必要环节。”
“哦?”休眯着眼,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猫,“那是什么?”
“是杜维恩勋爵。我猜测在战争特殊时期,不会有任何报纸或者书籍细致记载杜维恩勋爵的某一句话。于是趁着你早出晚归时我有好好看过报纸,不出所料,这个世界法兰西的报纸上对于杜维恩勋爵只字未提,毕竟他是个美国商人,这点无可厚非。”江秋凉稍加沉吟,“你是在哪篇后世的报道或者传记中读到的?”
休的表情没有舒展,他维持着沉思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于江秋凉说出口的内容。
“一次意义非凡的画展,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一位朋友。”
他向后一仰,慵懒地靠在扶手上,那片是月光无法抵达的死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蜷缩着身子,任由不发一言的黑暗将他紧紧桎梏。
“现在我知道你的软肋了。”
“软肋……?”休重复,像是不懂着两个字的含义。
“人无法抑制的有两个,一个是呼吸,一个是情感。你的体温和对那位朋友的情感出卖了你,不是吗?”
休没有回答。
窗外的风撩动树枝,月光掀起波澜。
江秋凉转过身,休平静地盯着他,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分辨不出情绪。
“在你眼里,我和诺埃尔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休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近乎冷酷,让人入坠深渊:“显然没有。”
江秋凉扶起休的手,和之前休握着他的手不同,他只是食指用力,缓缓引着休抬高了手。
“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要害呢?你犯了一个和我一样低级的错误。”
休的手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只是一瞬间的事,江秋凉抓住机会,在枪口抵在自己额头的前一秒钳住休的手腕,顺势一扭,枪借势自然地滑到了他的手里。
江秋凉原以为夺枪要一番争夺,至少休会做出反抗,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三秒,枪已经被江秋凉稳稳握住,枪口对准休的额头。
休仍然保持着靠在扶手上的姿势,看到枪口对准自己,他的眼中终于浮起了一丝兴味。
“你骗我,你不是第一次碰枪。”
“彼此彼此,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江秋凉把食指搭在扳机上,挑了一下枪口,“我说过不介意给你留一颗子弹,我从不食言。”
休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居然扬起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举起手,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姿势,只是懒洋洋地耷拉一下,略表恐惧。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这样?”他很是戏谑地说,脸上笑意更深。
江秋凉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一紧,休恶劣的笑无疑是一种挑衅。
不,他不是休,他只是披着休的皮囊,就像此刻,自己披着阿兰的皮囊。
他们此处站在台阶上,无论是月光还是黑暗都无法照清他们此刻真实的灵魂。
他擅自把江秋凉拖进游戏,打乱了江秋凉平静的生活,此刻却在危机退潮之后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对江秋凉了如指掌,轻易撩起心底最为隐秘的愤怒。而江秋凉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你是谁?”
“我是谁?”他扬眉,向着江秋凉走近一步,“你希望我是谁?只要你希望,我可以成为任何人。”
“我是认真的!”
“把枪抵在这里,你只想问这么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吗?”
明明拿着枪的是江秋凉,最后退后一步的也是他,江秋凉的眼中隐隐有燃烧的怒气。
“那你以为我不会开枪吗?”
“哦,那你开枪吧。”他的额头抵在枪口上,手指搭上了江秋凉的食指,“我很高兴你留了一颗子弹给我……要我帮你吗?”
休的眼中清楚映照出阿兰的模样,至于他的灵魂,江秋凉甚至听不到一声回响。
食指的力道逐渐加大,他是认真的!
江秋凉在枪响的前一刻偏开了枪,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没有想象中的枪响,只有很轻的一声咔哒。
江秋凉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睁开眼,难以置信看着手里的枪。
这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休已经下楼了,衣角拂过第一级台阶的扶手,犹如落叶拂过行人的鞋子。
江秋凉趴到扶手上,大门敞开着,门外的落叶有几片被吹到了客厅里,月光在那里拉开了一块梯形的舞台,休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仿佛正在万众瞩目之下登上领奖台。
指尖有粘腻的触觉,江秋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手上的脏污,足足过了五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扶手上的血迹。
扶手上怎么会有血?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之前爆炸时,有人把他抱在怀里,用后背替他挡住了大半飞溅过来的碎片。
一直有很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他的鼻前,他以为是自己右臂上的味道。
所以刚才他把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还有靠在扶手上……
江秋凉惊愕地注视着休走到月光之下,他踏在光中的脚凭空消失了,只有陷在黑暗中的部分还在。
只有黑暗才是他的归宿,他和所有的光亮格格不入,即使是最不足为道的月光。
“你……”江秋凉开口生涩。
休回过头,望着江秋凉的方向,突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他笑得很好看,柔软的长发拂过耳侧,江秋凉记得他在煤油灯下安静地看书,抬眼时也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下次吧,如是有下次,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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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2档案解锁
名称:易碎收藏家
国家:法国
字母:I
故事:《夜莺》
剧情:还是有那么多易碎品啊。一不小心人就会崩溃,同样容易的还有梦灭与心碎。
——尼尔·盖曼
感情: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破碎故事之心》
开启世界3,等待解锁……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夜色中寂寥的月光和覆盖着爬山虎的三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