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点评道:“很浪漫。”
休的笑在灯光下很淡:“克洛德将军说,同样的话,你十岁时也对他说过,人小鬼大。”
江秋凉在休的描述中勾勒着十岁时阿兰的形象,稚气的男孩抬起脸,对着近旁的父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一幅美术作品的喜爱。
很法兰西的画面。
江秋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回应道:“说起杜维恩我总能想起梅隆。”
“我的画从未像你在场时看起来那么美妙。”休模仿着悲伤沙哑的腔调,“是这句话?”
江秋凉有些讶异地抬眼,对上休深灰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句。”
休的眼神很温柔:“我想这大概就是诺埃尔先生愿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了。阿兰,他喜欢你,喜欢你对他一览无遗的欣赏。”
江秋凉想到了一个典故。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以此为美。
可江秋凉不是阿兰,所有人却把他当作阿兰。
在江秋凉眼中,也不过是一幅摄人心魄的油画,如果这幅画被挂在挪威国家美术馆,他或许会在它前面驻足欣赏,感慨画家出类拔萃的天赋。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随后他会跟着人群走出美术馆,在街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餐馆解决自己的午饭,然后将这幅画抛诸脑后,很久都不会再想起它。
缘分很奇妙,有人只能看到徒有其表的外壳,有人却能看见它掩藏在美貌之下撕裂的灵魂。
与它有缘的不是江秋凉,而是克洛德将军的儿子阿兰。
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刹那将室内照得苍白一片。
楼下传来了很尖锐的噪音,紧接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轰鸣。
直觉拉扯江秋凉的神经,暴雨打在他的灵魂上,湿漉漉的。
从床上爬起来,两条腿垂在床沿,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别动,我去看。”休提着煤油灯,从一路走到门口,橙黄的光照亮了油画,一闪而过的狄奥尼索斯静静看着一切发生,目光悲悯。
江秋凉搭在毛毯上的手抖了一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惨白。
休走出门,扒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喊了一句,楼下回应了他什么,雨声太大了,江秋凉听不清。
他脑中嗡嗡作响,灵魂上落下的水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而他只是一眨不眨,和黑暗之中的油画对视。
休很快去而复返,语气依旧轻松:“诺埃尔在楼下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他可真够倒霉的……”
很快他停住了,眉头紧促:“阿兰,你怎么了?”
江秋凉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差,他开口酸涩:“休,你能照亮一下油画吗?最好只是我的……”
没等休举起煤油灯,又一道惊雷撕开黑暗,肆意叫嚣在巨幅油画上。
女祭司和演奏者神情惶恐,注视着森林的深处,仿佛黑暗中有呼之欲出的恶魔。
狄奥尼索斯不是看向别处,而是直直盯着画外的人。他高举双柄酒杯,似乎在无声之中致敬,他的眼中饱含悲悯,血泪从他的左眼滴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画——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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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题外话:
奥斯卡·王尔德曾因同性恋情被判入狱,汉斯·安徒生曾向多名男性表达爱意。
不知道算不算冷知识。
有机会想以王尔德为思路写一本,希望能有这个契机。
爱就是爱,仅此而已。
另,本章《夜莺》的内容参考《安徒生童话》,《夜莺与玫瑰》的内容参考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历史上杜维恩勋爵也是存在的,描述参考后世记载。
第22章 易碎收藏家
极度的光亮和极度的黑暗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 他们在昼夜间如影随形,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白日醉酒,在夜间游荡。
电闪突兀的亮光之后,雷鸣和黑暗比肩而来, 在午夜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咸湿的雨水恍然从窗外瓢泼而下, 雨水漫灌, 攫取江秋凉的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呼出气泡的形状,也从未如此明了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种类似于气泡漂浮到海平面的声响。
心底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恐惧,这种情绪过于浮于表面了,他的心底漂上来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喜悦。
江秋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贴在油画上,狄奥尼索斯的泪水早已干涸, 层叠的颜料让它摸起来干涸而粗糙。
“这幅画有名字吗?”
休静静注视着江秋凉, 目光定在他的指尖:“有, 叫——”
“《血泪》。”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休讶异地看着他:“诺埃尔和你提起过这幅画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从干涸到湿润, 掺杂着粘腻, 江秋凉蜷缩手指,收回手。
“没有, ”他摇头, “我猜的。”
休说:“说真的, 我承认诺埃尔是个天才画家,但是他的起名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大概只有你能猜到他取出来的名字了, 难道你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江秋凉笑道:“一副画而已, 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休博士, 我以为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当然是,只是你知道, 有些艺术家总能让你怀疑自己的唯物主义是否出现了偏差。”休审视着面前的油画,“阿兰,这幅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狄奥尼索斯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姿态轻松惬意。
“和你眼中的一样,休博士。”江秋凉长久看着狄奥尼索斯左边的脸颊,“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休笑得不行,他的长发随着肩膀耸动,比油画里的笔触更为真实。
“谢谢你让我确定自己的精神没有错乱,”他笑起来时音调听起来年轻了许多,“好了阿兰,时间不早了,我不应该打扰你的睡眠。我就住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亲爱的,祝你好梦。”
送走了休,江秋凉坐在床沿,伸出了左手,缓缓张开蜷曲的左手手指。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鲜红的液体!
江秋凉把手指凑到鼻尖,又闻到了熟悉的甜腥味。
——是血。
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左边脸颊白皙一片。
江秋凉站起身,用毯子盖住了这幅巨大的油画。
呼出一口气,他倒在床上,床榻温柔地将他包裹,天花板在眼前延伸,宛若一望无际的星空。
横线,曲线,半圆弧,四分之三圆……
工业设计的繁复有迹可循,分割成四方四正的形状,比数学公式还要简单。与之相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性的反复无常却无迹可寻。
雨在临近天亮时停了。
江秋凉推开窗户,雨水冲刷尘埃和暑热,清凉的晨风拂面,吹散一整晚被风声和雨声二重奏折磨的焦躁。
爬山虎盛着隔夜的雨水,不堪重负弯下腰,晶莹的水珠顺着脉络坠落。
天空总算有了点淡淡的蓝色,就连远处灰败的街道都可爱了些。
江秋凉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诺埃尔和休已经在一楼了。
一楼的门窗大开着,风中有清甜的气味,诺埃尔正在絮叨:“休博士,你可真是太过于蛮不讲理了……你知道的,阿兰先生需要补充维生素,你这简直就是谋杀。”
“诺埃尔,你在诬陷我。你知道我绝对没有谋杀阿兰的意思,我那么爱他,恨不得他今天满血复活,身体好到绕着府里跑三十圈不喘气……”
江秋凉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背对他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恐怕不能如愿了,休博士。”
“呦,小阿兰,早上好!”
休仰头吃掉了葡萄,甩手做出一个漂亮的姿势,将多余的枝干扔到了窗外的草地上。
他将摆满葡萄的盘子递到江秋凉面前:“接着!”
江秋凉一把接住盘子,估计是诺埃尔刚刚洗好的,葡萄上还有水珠。
诺埃尔正在煎鸡蛋,回头对着江秋凉露出一个微笑:“早上好,阿兰先生。”
“早,”江秋凉扔了一颗葡萄到口中,很甜,“发生什么了?”
诺埃尔右手举着铲子,表情看起来异常愤怒:“一觉起来我们府里的胡萝卜不见了!我昨天下午明明放在厨房的,你敢相信吗?阿兰先生,我们府里出现了一个可恶的胡萝卜盗贼!”
江秋凉扫了一眼休,对方靠在墙壁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说不定是兔子干的。”
“兔子!”诺埃尔挥舞着铲子,指着休的鼻子,近乎是暴跳如雷,“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鬼话!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除非他是个疯子!”
油锅噼啪作响,气氛异常焦灼。
休:“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诺埃尔。”
诺埃尔:“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听,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胡萝卜。”
休:“焦了。”
江秋凉嚼着苹果溜出厨房,把诺埃尔的怒吼抛到脑后。
餐厅有很重的葡萄酒香气,比昨天还要浓郁,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小团干涸的深褐色痕迹,让江秋凉想起昨晚雨夜诺埃尔说自己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
一个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吗?
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诺埃尔和休正在厨房争执,他走到那团印迹边上,蹲下身仔细观察。
浓郁的葡萄酒香气确实在源于此,迸射的形状也表明了这是从酒杯里摔下而非直接倒上去的,摸起来很干燥,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目前而言没有什么异常。
江秋凉正想站起身,角落里的某道亮光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道光线很隐蔽,贴在楼梯的台阶上,几乎只是出现了半秒,如果不是白天光线充沛,如果不是蹲下身,如果不是正好站在了印记的前方,其实是很难被察觉到的。
江秋凉捡起角落里那个发光的东西。
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是深棕色的玻璃碎片,真的很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个大拇指甲盖这么大。
不是完全的平整,相反,有点弯曲的弧度。
“阿兰先生,是早餐时间啦!”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诺埃尔喊了他一声。
江秋凉不着痕迹把碎片滑进上衣的口袋里,转过头笑道:“来了。”
餐厅的玻璃窗户大开着,凉爽的风迎面而来,诺埃尔提前给江秋凉拉开了椅子,从他的位置可以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草地和远处湿漉漉的吊椅。
淡蓝的天空,浅淡的云,湿润的空气,清香的葡萄,室内弥漫着煎鸡、面包和果酱的香气。轻松勾勒出一个闲适的法兰西清晨该由的模样。
江秋凉故作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飘浮的一朵云上,余光中,诺埃尔一直看着他。
或者说,是一种隐蔽的观察。
诺埃尔把手里的餐盘推到江秋凉面前:“阿兰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
江秋凉如同刚刚才注意到诺埃尔的目光,含笑对上诺埃尔的视线:“好极了,谢谢你,诺埃尔。只是我的手指刚才好像一不小心在下楼的时候割到了。”
他对着诺埃尔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食指,食指上有一条很深的划痕,鲜血正从伤口滴下,染得餐巾血迹斑斑。
“哦,天呐!”诺埃尔碧色眼睛里的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担忧,“阿兰先生,你怎么这么不早点说,快让休博士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休很快拿出了医药箱,熟练地给手指包扎。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快见骨了。”休仔细观察伤口,评价道。
主要是手指的大小限制了江秋凉的发挥。
昨晚右手手指触碰到了画中狄奥尼索斯的血泪,湿润的触觉并非是红色的颜料,也并非是画里狄奥尼索斯的泪水,而是江秋凉自己右手食指的血。
是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割开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血化作了自己的血泪。
一个晚上过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如何解释伤疤依旧是个难题。
诺埃尔或许对于他站在楼梯印记前有所警惕,江秋凉是在旁若无人欣赏窗外景色时想出来的主意。
旧伤难以掩饰,那覆盖在旧伤之上的新伤呢?
于是他在餐桌下将双手插进口袋,将右手食指抵在玻璃碎片上,狠狠划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
期间他只是看着云朵,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在休包扎的时候,诺埃尔一直站在旁边,面露忧色。
“阿兰先生,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刚刚上去欣赏挂在楼梯转角处的画作,划了一下,我下意识抓住了金属的相框。”江秋凉抬脸,神色自如地安慰诺埃尔,“没事的,我只是想不到它有这么锋利。”
诺埃尔抬起手,似乎是想在江秋凉的头发上揉一下,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到头来,他的手心触碰到的不过是凉爽的风罢了。
“诺埃尔,我看到你的动作了,”江秋凉笑起来,“你的安慰我收到了,谢谢你。”
诺埃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碧色的眼珠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休把伤口包扎好,在纱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某种神秘的仪式?”江秋凉戏谑。
休一脸正经:“当然,一般的医生可不会告诉你这样的治疗方法,他们总是吝啬自己手里的止痛剂。而我不一样,阿兰,我是一个慷慨的医生,特别是对你。”
江秋凉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食指,像是个小小的白面包。
“诺埃尔,我想阿兰是憋坏了,你该带他熟悉一下这里的。”
休低着头,看着江秋凉的动作,唇角挂着一抹笑。在背光处,他眯起眼,眼珠的灰色更深,有点偏向于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休扫过他右边的口袋,笑意更深。
“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阿兰更需要一份没有胡萝卜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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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大大支持正版,我会继续努力的!(握拳)
江秋凉习惯细嚼慢咽, 休的吃饭速度却要快很多。
当江秋凉吃到一半的时候,休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他一口气喝完黑咖啡,三步并两步跨到楼上, 又噔噔噔跑下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皮质的手提包。路过江秋凉时, 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故意弯腰凑到他耳边,吹起酥麻的风。
“走了。”
江秋凉以为休会一直待在府中,回头问:“去哪?”
休已经走到了门口,在唇边竖了个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风吹起长发, 拂过耳廓, 眷恋在他发梢的留下了浅金色的光。下一秒他就消失在门口, 只留下风原地徘徊。
“休博士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不会在府中, 克洛德将军需要他, 准确来说, 是他掌握的知识,”诺埃尔解释道。
将军府是三层的小楼, 有一个风景优美的院子和守卫森严的围墙,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盖住了浅灰色的外墙, 洋溢着夏日的清凉。
“一楼有客厅、餐厅、厨房和仆人的房间,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地方, 有书房、会客室和卧室, 但是将军不常回来, 一般也不在这里办公。三楼是您和休的卧室, 还有书房和储物间。”
江秋凉一间间走过,诺埃尔跟在他的身后。
“那间房是?”江秋凉指着三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问。
“是临时的客房, 以备不时之需。”
江秋凉走过去,门把手按下去。
打不开。
“战争爆发之后,这件客房就空置了。”诺埃尔说,“前一个女仆走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丢在哪里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在现在也没有客人拜访。”
江秋凉手搭在冰凉的把手上。
精致的金属把手,细节处精雕细刻,摸起来很有质感,和同样厚重的门板相得益彰。
参考一楼和二楼的建造,江秋凉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件客房是这一层面积最大的房间。
比独子的卧室还大的所谓“客房”吗?
还这么巧上了锁?
江秋凉在心里轻笑一声,表面毫不在意耸耸肩,轻易放过了这件上锁的房间。
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独享,装修风格比三楼要古板许多,中规中矩的昂贵家具沉重古朴,呼吸之间散发着位高权重者特有的庄严。
克洛德将军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江秋凉随手拿了过来,愣在原地。
他没有见过克洛德将军,更不可能知道克洛德将军长什么样。
不过他有猜测,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呈现的方式和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之前在街道上砸车窗的男人定格在相片上,相片上的他年轻许多,金发碧眼,穿着挺阔的军装,站得笔直,眉宇之间是不容置疑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