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斑斓的色彩,由明到暗的过渡,让地毯像是被被灯塔的光线晕染的深海。
煤油灯的光本来会打到江秋凉脸上,只是床头挡了一张报纸,细心地隔开了亮光。
床边的胡桃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皮鞋在空中轻点节奏。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打开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夹着一只短短的黄色铅笔。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了他夹着一根烟,陷在烟雾缭绕之中的模样。
但是此刻他只是看着膝盖上的书,神态专注,铅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
他远比江秋凉想象的要年轻许多,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眉眼很像某本著名法国爱情悲剧电影的男主角。
他完美地融合在巴洛克风格的装修中,姿态和巨幅油画里的狄奥尼索斯一样放松。
如同导演特意安排的镜头,暖风、灯光、绚烂的色彩,恬静到让人心慌。
江秋凉忍不住心想,或许比起诺埃尔,他更像是一名落魄的艺术家。
铅笔划过右下角的最后一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翻页,不经意扫向床上躺着的人。
“你醒了,阿兰。”
他合上厚重的书,摘下金丝眼镜,随手夹进上衣口袋。
深灰色的眼睛很美,让人想到法兰西郊外的绵绵细雨。
“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秋凉明明记得,自己是趴在胡桃木桌上睡着的。
“别怀疑自己,阿兰,是我抱你过来的。”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睡在桌子上可不是个好习惯,尽管现在是夏天,你也不应该掉以轻心。”
江秋凉丝毫没有印象,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睡得这样熟。
他的视线落在厚重的书封上,是本有关心理治疗的专业书:“谢谢你,休博士。”
休点着节奏的皮鞋前端顿住,他的薄唇轻抿,露出了一个很迷人的微笑:“叫我休就行,阿兰,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很暧昧的话,理所当然从他口中发出。
或许他对于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讲的。
江秋凉心想。
“不是的,阿兰,我只这样对你,”休叹了口气,深灰色的眼睛盯着江秋凉,“我的朋友,自始至终只有你。”
“你怎么知道?”江秋凉有些惊讶,他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你知道的,心理医生都有成为怪物的潜质,特别是聪明的心理医生。”休语气轻快,“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笨蛋。”
江秋凉震惊于他的自负。
“好了,阿兰,剩下的话留到晚饭之后再说吧。诺埃尔在楼下准备好了晚餐,我很高兴你吃掉了午餐,没有选择绝食。你知道的,很多人在磕到了脑袋之后都会开始绝食。怎么说,以绝食来逃避现实,这很麻烦。阿兰,显而易见,你比他们聪明很多。”
跟在休身后,江秋凉走出卧室,踏过走廊,迈上了蜿蜒而下的楼梯。
“你可以搭着我的小臂,阿兰。”
休把书换到了左手,对着江秋凉伸出右臂。
“不用了。”
一觉之后,江秋凉已经好了很多,麻醉药的效果正在淡去,身上伤口的痛感逐渐清晰,不过对他而言,这意味他的身体在真实地好起来了。
他把手搭在木制扶手上,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谢谢你,休博士。”
休偏过脸,江秋凉不确定他有没有笑,但他应该听到了,所以收回了手臂。
墙上挂着很多幅画,相比于卧室里用色大胆的油画,这几幅明显要正经许多。
画框里的男人面目各异,年龄不同,却无一不是军装笔挺,佩戴象征着荣耀的勋章,手持指挥棒,眼中坚毅,目视前方。
明明被禁锢在画框里的是他们,江秋凉反而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你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休的皮鞋踩在台阶上,没有回头,“未来这里会挂上你的父亲克洛德将军的画像,还有你,阿兰。”
江秋凉直视着一幅幅画像,指尖划过坚硬的画框。
“期待这一天吗?”休转过头,脸上带了笑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收回手:“恕我直言,挂上画像的那天,阿兰已经离世了。”
“确实,”休点头,满不在乎,“人终有一天会离世,可是这里还会挂上你的儿子、孙子……血脉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皱眉,休似乎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兴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诺埃尔已经恭候多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餐厅桌上有几根蜡烛,很有法式的浪漫情调,刀叉碰在盘子上,代替谈话。
风变大了,呼啸而过,屋内回荡着恐怖的低吼。
窗外人影幢幢,如同有人在外面招手,亲密地说着听不懂的甜言蜜语。
江秋凉忍不住往窗外多看了两眼。
“是被风吹动的树枝,阿兰先生。”诺埃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缓而温和。“快要下大雨了,这几天的空气格外潮湿。”
江秋凉点头,空气的确很潮湿,他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牛奶,轻抿了一口。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他的目光状似随意扫过餐桌。
他的牛奶是休端过来的,休和诺埃尔的玻璃杯里盛着白水,桌上没有葡萄酒。
“我好像闻到了葡萄酒的气味。”江秋凉的唇抵在玻璃杯上,假装随口一提。
他注意到,诺埃尔拿着餐巾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
下一刻,诺埃尔又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阿兰先生,您忘了吗?克洛德将军很喜欢葡萄酒,地下室摆满了他的私藏。”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又灌下一大口牛奶。
“您想要来一点葡萄酒吗,阿兰先生?”诺埃尔问,“休博士认为牛奶有助于您的睡眠,您一向喜欢葡萄酒,或许这能是您心情愉悦……”
“够了,诺埃尔。”休咽下豆子,用叉子把胡萝卜划到一边,“阿兰先生现在的状态,葡萄酒会要了他的命。”
诺埃尔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靠在椅背上,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似乎是气不过,诺埃尔最终还是低低反驳了一句“休博士,挑食是个坏习惯。”
江秋凉看向休的盘子,发现他用叉子划走最后一块胡萝卜,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谢谢你的好意,诺埃尔先生。记得下次不要在我的盘子里放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
江秋凉怎么也没想到,谈话进行到最后成了诺埃尔和休博士两人以胡萝卜应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为题结束。诺埃尔认为战时物资紧缺,维生素必不可少,有什么吃什么,休则说补充维生素的方式有很多,他宁愿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离开餐桌上楼的时候,江秋凉恍惚间看见有一群胡萝卜围在他身边跳舞。
进入卧室,图案夸张的地毯和墙纸充斥他的视野,橙色的颜料看起来都像是胡萝卜。
江秋凉扶额,心情复杂。
阿兰似乎很喜欢看书,卧室里竖着书架,胡桃木桌和床头柜上也堆了很多书。
看了一圈,书的种类很杂,没有固定那种类型,从经典到小传,从虚构到现实,从喜剧到悲剧,无迹可寻。
随手抽出几本,都有翻阅过后痕迹,偶尔几段还有铅笔的划线和标注,简短但精辟,可以看出阅读者认真阅读并且进行了思考。
外面的风声很大,树影婆娑,江秋凉关上窗户,躺到床上。
床头柜对着一摞书,江秋凉拿起第一本,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作品。阿兰把其中一页折了起来,那页有一句划线的话。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边上有铅笔的标注,字迹很潦草。
——理想和现实,孰高孰低,我何时才能知道答案?
书摊开在毛毯上,江秋凉有些晃神。
他试图想想阿兰是在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句话,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对于阿兰,他知道的实在有限。
同理,对于这栋建筑,这个国家,他的了解都很有限。
江秋凉将目光投向油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他只是注视着别的地方,神态从容。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短促的两下,等待着回应。
“进。”
门被推开,休博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本书,手上提着煤油灯,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笑意盈盈。
“你好啊,小阿兰,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怎么了吗?”江秋凉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江秋凉看休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个怪人。
“哦,亲爱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伤心的。”休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要下大雨了,阿兰。”
“只不过是下雨而已。”江秋凉直截了当说。
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不应该这样说。
不过很快,休又开口:“亲爱的,如果你非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是我害怕。”
休站在门口,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个故事,”他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书封,“你愿意收留我吗?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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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就心软让休进来了。
他只知道在自己点头以后,休动作很快地关上门,步伐轻快,脸上的沮丧荡然无存,笑得像是个奸计得逞的……反派人物。
还是让人三观跟着五官跑的反派。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昭示着令人不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室内静谧祥和,尽管江秋凉很不喜欢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但是不得不承认,它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安神作用。
煤油灯的光亮有限,恰好氤氲开此时的慵懒。
休的头发是深色的,卧室里昏黄和黑暗的过渡并不清晰,他的长发在光下是浅淡的金色,在背光处是浓郁的深黑,看起来柔软的发丝垂在耳侧,衬出完美的下颌线轮廓。
“亲爱的,你喜欢什么故事?”
他打开书,低头细细去看目录。
光下有亮色一闪而过,江秋凉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有一枚银色的戒指。
“故事?”
休用食指夹住书页,向江秋凉示意书的封面。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哑然:“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休笑起来:“当然,夜晚的褶皱太深了,需要童话来抚平。童话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药剂,不是吗?”
江秋凉没有心思和休理论,休显然也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兀自用指尖划过书页,轻轻念出页码。
“28页,我看看……”他翻页,细碎的发丝从额前坠落,遮住了金丝眼镜,“是《夜莺》,亲爱的阿兰,你还记得这篇吗?”
“记不得了……”江秋凉对于童话的印象很模糊,他看向天花板,陷入回忆,“是个悲剧吗?”
“不,我想你说的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夜莺献出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朵最终掉进阴沟的红玫瑰。”休的语调温和,“王尔德是爱尔兰人,安徒生是丹麦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之间隔了四十九年。”
“抱歉,我很少看童话。”
“没事,看这本书上厚厚的一层灰,我就已经猜到了。”休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吗,阿兰?”
窗外风雨凄凄,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卧室里流淌着休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旁白温和,娓娓道来,夜莺尖着嗓子,时而活泼时而忧伤,国王上了年纪,嗓音沙哑,他的心里装着家国,也装着那只为他歌唱的夜莺。
江秋凉很久没有听别人讲童话故事了,他听着休的讲述,甚至想不起上次是何时。
夜莺来了,带来了让国王落泪的歌声。
人造夜莺被送了过来,满身珠宝熠熠生辉。
夜莺回到了森林,离开了国王。
人造夜莺发条坏了,国王的身体越来越差。
国王病危时,夜莺回来给他歌唱,从死神手里将他抢了回来。
“侍从们都进来瞧瞧他们死去了的皇帝——是的,他们都站在那儿,而皇帝却说:‘早安!’”
休念完了《夜莺》,抬起眼,深灰色的眸子很漂亮。
“现在,你还觉得它是悲剧吗?”
江秋凉和休对视,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下,深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江秋凉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亲爱的,你在动摇。”
“夜莺曾经失去了国王的爱,回到国王身边,是它自己的选择。如果它没有原谅国王,或者晚一点回去,这个故事就成悲剧了,不是吗?”
休的笑容依旧:“对,国王会心怀对于夜莺的愧疚,在清晨死去。而夜莺身边依旧有很多喜欢它的人,它所需要的只是忘记始乱终弃的国王。”
“所以这只是个童话,一个讲给小孩子的童话,成年人的生活从来是血淋淋的现实。”
“阿兰,你太过于悲观主义了。”
“休博士,你认为夜莺能够轻易忘记国王吗?”江秋凉直视着休的眼睛,“即使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休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深深叹出一口气。
煤油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椅子的脚一路经过地板和地毯。
雨声中混杂着树枝不堪重负的摇曳声,黑暗中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在长久的沉默中,江秋凉以为休不会回答了。
休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书封上,是惯常那种慵懒的姿势。
“亲爱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夜莺。”回答像是窗外的一阵风,短暂被灯光照亮。
童话之所以被称为童话,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现实中绝非如此。
“死者悔恨又如何,最终痛苦的还不是生者。”江秋凉望着被雨水浸湿的窗户,目光飘得很远,“一腔情深终成枷锁,真不负责。”
休没有说话,久到江秋凉以为他随时会起身离开。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烛光和黑暗之中睁着眼,收起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忘了你已经过了需要童话的年纪,阿兰。”江秋凉看他又摘下了金丝眼镜,姿势优雅,他似乎只有在阅读时才会戴上那副很有斯文败类感觉的眼镜,“很抱歉,是我的疏忽。”
江秋凉的目光落在他食指的戒指上,很简单的银戒指,没有多余的花纹。
“休,你的戒指很漂亮。”
江秋凉省去了“博士”两个人,这样的称呼在无形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样的方式也被休用在他身上。
他再次开口:“将它戴在食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休扫了江秋凉一眼,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抚摸戒指:“没有特别的含义,是我还在医学院时,一个朋友赠与我的。好看我就留下了,大小刚好合适食指,他的眼光很好,不是吗?”
江秋凉肯定道:“是的。他现在还在法兰西吗?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在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机会相见。”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我刚毕业就来了,大概两年前。”休露出了一个很熟悉的笑,“阿兰,你其实不必绕圈子,虽然通过戒指挑起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你其实是可以直接问出口的,我很乐意效劳。”
休把右手覆盖在左手上,遮住了戒指,他又恢复成了从容慵懒的掌控者。
江秋凉失笑,无论从朋友还是医生角度,休都很合适,和他谈话省去了很多力气,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他所言,有成为怪物的潜质。
“似乎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口……”
休故作沉思,江秋凉知道他的心中早有决断,因为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江秋凉适时道:“不如先从油画说起?”
休笑道:“正和我意,就从这幅画说起吧。”
时间的指针转动,一圈圈倒回从前。
“或许诺埃尔已经和你说过了,这幅画是你要求买回来的,那时候你才十岁,已经很有艺术审美天赋了。即使从现在的角度,这幅画也很有收藏价值。你知道有杜维恩勋爵吗?”
“那个很有生意头脑的美国商人?”
“是,但他不止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他还使欧洲的文化融入美国。杜维恩勋爵面对威廉·塔纳的《桥和塔》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拥有这幅画,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