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是酒吧,凌先眠就对我告白的地方。”
“在这个模式,最为浮华的愉悦和最为深切的悲伤相辅相成,像是暴雨中的蛇和玫瑰,我明明知道故事会通向最为残忍的结局,却根本没有抵御的力量。”
“接下来没有经历的,黑色代表着地下室,灯光会全部熄灭,这就是我口袋里打火机的用处,所有的怪物都会望着月亮,那是我在奢望根本得不到的光明。白色代表着22号精神病医院,怪物会穿上病号服,那是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医院,接受永无止境的治疗。蓝色代表着奥斯陆,我们看得见人影,却会从他们身体里穿过,永远触碰不到他,那是我把自己孤立,让别人永远窥探不到我真实的内心。”
江秋凉收起怀表,递给凌先眠。
“追捕象征着我的希望,随着记忆的进展,我的希望也就破灭了,我不会再追逐所谓的梦想,因为我清楚现实给不了我任何回报。”江秋凉的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游戏里的确实不是人,每个怪物都是我,归根到底,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怪物而已。”
“我说的对吗?”
金属的外壳在江秋凉的掌心显得格外刺眼,凌先眠低头看着掌心那一抹亮色,却没有伸手接过。
“不是的。”
凌先眠摇了摇头:“比起怪物,你更是个天才。”
江秋凉笑了。
他的笑意酣畅,说出来的话却不是。
“如果天才注定需要经历这些,那我宁愿变成一个疯子。”
凌先眠明显有一瞬间的怔愣。
“你知道吗?”江秋凉问凌先眠,“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
“我最大的愿望,”江秋凉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很淡,很快就消散了,“是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的生活。”
背景里,所有的亮光黯然失色。
“如果我说,”凌先眠抬起眼,“我不愿意放你走呢?”
“为什么?”
“如果我放你回去,你注定还是要承担那段记忆,接受那些异样的目光,还有更加残忍的现实。”凌先眠说道,“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你可以忘掉那些记忆,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是疯子,你是这里的神,是天才,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谁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在天才和疯子之间,没有任何人会选择后者。
江秋凉却没有收回手。
“可是这里不是现实,”江秋凉说,“我用六个月的时间,拼命把这个副本的时间拉长,明知你是我的幻想,还是不愿意松手。那是六年前的我会做出的决定,现在六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你六年前见到的那个人了。”
“所以,”凌先眠打断了他的话,“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江秋凉很少看见凌先眠哭,但是那一滴眼泪从凌先眠的左眼眶滑落,分明是真实的。
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那不是属于他现在的感觉,而是属于五年前的疼痛。
“你不是他。”
“从这个世界一开始,你就意识到了我是你的幻想,对吗?”
“是的。”
江秋凉忍住了自己抬手想要抹去凌先眠眼泪的冲动。
“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啊……”
“是的,你们完全长得一样,你们的神态、动作,都被我塑造成了最为逼真的模样。”
江秋凉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遇到真的他了。你身上没有他的消毒水气味,他根本进不到最后一个游戏副本,在游戏开始前,我就把他推回了现实世界。更加重要的是,从22号精神病医院出来以后,我产生了幻觉,幻想凌先眠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你就是我在进行记忆消除手术前的幻想。”
凌先眠退后了半步。
他看向江秋凉的眼中满是痛楚。
“我是爱你的,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爱你。”
“你之所以会爱我,是我设计的程序。”江秋凉上前一步,“我想要热烈的情感,哪怕是背叛和憎恶,也好过冰冷永恒的爱意。”
“这个副本参考的童话,是《红舞鞋》,小女孩被桎梏在不断跳动的红舞鞋中,哪怕被锯断了双腿,那双红舞鞋也在不停地跳动。你对我的爱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双不断跳动的红舞鞋,这无法让我获得片刻的欢愉,只会让我失去自我。”
江秋凉再次把怀表递到凌先眠的面前:“这一次,放我走吧。”
凌先眠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为一根丢失的糖果哭泣。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凌先眠问江秋凉,“为什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你还是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啊……”
为了纪念一朵红玫瑰,杀死自己的爱人。
江秋凉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一句话代表的含义,从一开始就知道。
红玫瑰是他对过往的回忆,而自己的爱人,是记忆消除手术前幻想出来的凌先眠。
他又一次,为了自己过往的回忆,杀死了幻想出来的爱人。
江秋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安慰的只言片语。
是他的自私,把自己幻想中的爱人,整整桎梏在游戏里五六年。
这一次,心痛是属于他自己的。
“有一个人和我说过,如果我死了,他也会选择死亡。我可以在造疯者游戏里给你设置永生,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写现实世界。”江秋凉的指尖在颤抖,“我需要回到那里,即使那里再糟糕,也是我的归宿。”
手心有温暖的温度,怀表被人拿走了。
江秋凉睁开眼。
凌先眠拿走了他的怀表。
凌先眠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对江秋凉扯了一下唇角。
“回去吧。”
江秋凉愣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我原谅你了。”
凌先眠揉了揉江秋凉的头,一如江秋凉记忆中,安慰他的动作。
这个动作,轻易将江秋凉带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夏天。
“现在的你拥有了选择生活的权力,已经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能够陪伴你度过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我很知足。其实困在这个游戏副本里的,根本不是你,而是我。”
凌先眠收回手,又耐心地缕顺了江秋凉的头发。
“这次终于有机会好好道个别了。”
静止的世界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时间开始慢慢流淌,这一次,没有怪物,没有迫在眉睫的追捕者,没有紧急的游戏任务。
长长的一条路,漫长的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但是时间流逝,分别总会到来。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走着,游乐场的音乐依旧喧闹,两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再说出一句话。
站在游乐场的大门口,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江秋凉的身前,是萧索的枯木成林,身后,是繁华的虚幻愿景。
他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回去吧,去看看你想看的地方。”
这一次,凌先眠没有拦住他,他推了推江秋凉的后背,鼓励他走出这一扇门。
江秋凉抬脚,他觉得自己像是童话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小女孩,理想和行动驱使着他往前走,不断地向前,不要回头。
他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落在了这个除了自己以外无人可以进入的游戏副本之中。
踏出门后,江秋凉忍不住,回了头。
游乐场的画面分崩离析,崭新的游乐设施砰然倒塌,凌先眠就站在颓然坍塌的钢筋水泥之间,对他挥手。
那是记忆中十八岁的凌先眠在和他道别。
“如果累了,就回来吧。”在大门合上的前一秒,凌先眠对江秋凉喊道,“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游乐场的大门关上了。
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游乐场的世界,售票处依旧萧索。
江秋凉走到售票处前,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老人拿着一张泛黄的门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了。
他靠在落满了灰尘的墙壁上,望着头顶的天空。
漆黑的夜幕中,泛起了灯塔一般熹微的白光。
这一点白光很黯淡,混在一片墨染的深渊中,勾兑出了深沉的靛蓝。
江秋凉知道,虽然这一点亮光现在还不足为道,但是在不久之后,更多的白光会随之出现,黑暗终究会结束,白昼即将到来。
那是二十四岁的他赋予自己的黎明。
在破晓来临的时分,象征着希望的光栖息在江秋凉的瞳孔中。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刷新“梦魇游乐场”难度系数……】
【“梦魇游乐场”通关率100%,您已通过造疯者游戏全部关卡,达成个人通关率100%的成就】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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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11档案解锁
名称:梦魇游乐场
国家:挪威
字母:D
故事:《红舞鞋》
剧情:时钟的声响太大,我丢掉了它。它的嘀嗒声实在把我吓坏了。
——蒂莉·奥尔森(美国女权活动家)
感情: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拜伦《春逝》
下章回到真的现实世界了。
是浸润在海底吗?
江秋凉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冷热,但是他分明能够感觉到,有生物滑过自己的身边,掀起细碎的水波, 刺激着他脆弱的皮肤。
是在海底吧。
想要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没有脉搏,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他变成了什么?
江秋凉静静地等待着,海水在他的眼珠上缓缓流淌。
终于,遥远的海平面上亮起了一点璀璨的光泽。
真好看,让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夕阳, 小王子的日落……和那夜酒吧, 停留在凌先眠指尖的那一点昏黄。
他不断向着海面的方向, 很多的水中生物托着他向上, 不断接近那一道可望而不及的光。
不, 不是水中生物。
那是他在造疯者游戏中设计过的角色, 那些活着的,或者是死去的, 全部都重生了, 他们引导着江秋凉, 通往现实世界。
江秋凉沉浸在璀璨的光泽中。
他感觉到大海、海风,造疯者游戏中的角色离他远去。
慢慢的, 他听见了模糊的人声, 和嘈杂的脚步声。
他的指尖很轻地动了一下。
边上有人在惊呼, 是陌生的声音, 仿佛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脑海中混沌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一层浅淡的光铺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
天花板,是苍白的天花板。
睁开眼,江秋凉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
然后,他看见了头顶悬挂的药瓶。
透明的液体,通过管子,缓缓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江秋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痛苦的记忆如同灌顶的洪水一般吞没了他,他张了张口,忘记了呼吸。
像是猛地被针扎遍了全身,他突然开始想要剧烈地挣扎。
但是他的身体很虚弱,真的太虚弱了。
这一副身体像是不属于他,而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全身上下几乎用不上任何的力气,他能听见自己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声。
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在生命尽头进行最后的挣扎。
很多陌生的面孔,围绕着他,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地急切,纷纷按住了他几乎不怎么可能奋力挣扎的四肢。
“江先生,别这样,冷静一点!”
“病人的心跳很快,快,去叫主治医生!”
“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七嘴八舌,不是中文,不是挪威语,而是英文。
有人拿着针管走过来,尖锐的针头对准了他被按住,动弹不得的左手臂。
江秋凉的血从上到下顷刻变得冰冷。
他被狠狠钉在原地,昔日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加注在他的身上,扭曲成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那是最恐怖的记忆,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重现。
他回到那里了。
他又回到那里了。
这一次,他能逃出去吗?
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板重重撞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相当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吓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一声怒吼在病房里炸开:“松手!”
用力按住他四肢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皮肤,江秋凉剧烈地呼吸了一下,空气进入他的胸腔,很疼,非常疼。
于是那一下呼吸倏然顿住,江秋凉能感觉到,仅仅是一下再简单不过的呼吸,居然让他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紧接着,江秋凉看见了一张再熟悉过的脸。
那是凌先眠的脸。
因为跑过来很急,他的头发有些乱了,不过气场仍然凌厉,简单的两个字,吓得围住江秋凉的一群人纷纷往后退去。
“你醒了。”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的床边,他眼神中明显的慌张和愠怒在慢慢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清澈的泉水。
不等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已经俯下身,抱住了他。
“别怕,”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音量放得很低,生怕吓到了江秋凉,“这里不是22号精神病医院,我们从造疯者游戏里出来了,这里是现实。我的医院很安全,他们没有想要伤害你。”
凌先眠的拥抱很温暖,越加衬得江秋凉浑身冰冷。
江秋凉试着放缓自己的呼吸,每一下呼吸都很痛,看见陌生的人,他依旧神经紧绷。
“你们先出去吧。”
凌先眠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对身后的人说,人群纷纷退出了病房。
除了一个人。
许漾站在凌先眠的身后,他是跟在凌先眠身后一起进来的。
看见江秋凉,他的眼中有欣喜,也有心疼。
凌先眠调高了病床的高度,可以让江秋凉勉强坐起来。
江秋凉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
他在一件非常宽敞的病房里,病房很整洁,只有他这一张病床,显得有些过于空旷。这间病房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整个俯瞰的景象,窗外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将夜色衬得分外繁华。
正前方,时针指向了凌晨两点半。
“这里是哪里?”
“美国。”
“我怎么会在美国?”
凌先眠沉默了几秒。
江秋凉注意到,和之前所有的场景不同,这一次,凌先眠披着一件白大褂,和许漾一样。
许漾走过来,拍了拍凌先眠的肩膀:“我来和他说吧。”
说着,他坐在江秋凉的病床边,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许漾的手和江秋凉的手一样冰,他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
“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游戏的吗?”
“记得,是2028年的冬天。”
“现在也是冬天,”许漾对江秋凉说,“不过现在是2029年了,秋凉,你昏迷了整整一年。”
“我为什么……”
江秋凉说到一半,顿住。
他记得自己进入游戏的那一晚,是初雪,他正常躺在床上,吞了西格蒙德医生给他开的药,陷入了睡眠。
然后,他突然进入了自己设计的造疯者游戏,遇见了凌先眠。
他为什么会突然进入造疯者游戏?
江秋凉捂住自己的头,有一段破碎的画面撞进他的脑海之中。
那天晚上,根本不是和寻常无异的一晚。
相反,那一晚,他做出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决定。
正是这个决定,让他现在躺在这里。
那天晚上,不,是在那天之前的一个月,他想起了记忆消除手术让他遗忘的所有记忆。
在江秋凉以前,记忆消除手术没有真正成功过。
严格来说,在江秋凉身上,也没有成功。
那场手术给他造成了身体上很小的损害,但是与此同时,只能让他丧失一段时间的记忆,而不是永久。
江秋凉承受不住记忆的重量,他囤积了整整一个月的药量,在初雪来临的这个夜晚全部吞了下去。
这也是,他在进入造疯者游戏时,碰倒的药瓶里倒出很多药丸的缘故。
精神科的医生一般会控制一次性给出的药量,以防止病人自杀行为的出现。但是江秋凉伪装了整整一个月,伪装自己有在按时吃药,然后把每天的药量屯在一起。
初雪让他想起了和凌先眠分离的一通电话,他在等待那个夜晚的到来。
然后尝试自杀。
“每次一到初雪天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天晚上下了雪,我不放心,特意去找你。”许漾停了几秒,“然后就发现你躺在床上,呼吸很微弱。”
“我紧急把你送到了医院,进行高强度高频率的洗胃,你的身体很虚弱,吞食的药量实在太大了。即使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你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