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之前,他也一次都没有说过我。”
凌先眠靠在病床上,他所躺的位置,正是江秋凉去世时的位置。
黑色的头发散乱在白色的床单上,凌先眠瘦了很多,面部显现出清晰的棱角,在深陷的锁骨的位置,悬挂着一条细长的项链。
末端,是一枚素色的戒指。
和他手上的那枚是一样的款式,只是项链上的这一枚小了一些。
许漾的视线停在那枚戒指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凌先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对着许漾点了下烟头,面无表情道:“要不要打个赌,我再抽一根,他会不会出来骂我?”
没等许漾回答,他又自顾自压低了手指。
“但是,”凌先眠闭上眼,“我抽了很多根,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啊……”
许漾的眼眶突然泛起了一阵酸涩。
凌先眠用打火机点了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他睁开眼,眼中有了血丝:“你说,他一个人会不会冷?”
“我也该去找他了。”
许漾诧异地退后了半步,半分钟后,他上前一步,抽走了凌先眠的烟。
凌先眠的手指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他漠然地盯着许漾。
“秋凉不会想要看见你这样的。”
许漾按灭了燃烧的香烟,递给凌先眠一个牛皮纸袋。
凌先眠没有接。
“秋凉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也罢,就当我没来过。”
说着,许漾收起牛皮纸袋,转身就要向外走。
身后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凌先眠快步抢在许漾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坐的太久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撞到病床。
许漾根本没有见过凌先眠这般狼狈的模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凌先眠已经抢过了许漾手中的牛皮纸袋。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本书,和一张纸。
书是《安徒生童话》,凌先眠在江秋凉十八岁生日前一天送他的那本,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凌先眠的手中。
纸是一张素描。
凌先眠颤抖着手展开那张素描,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一张少年在人群中回头的画面。
他认出了那张画。
那是十八岁的凌先眠,在商场里,回头看江秋凉有没有跟上,不经意之间的回眸。
其他人的面孔都被模糊了,只有凌先眠的脸,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描摹到了极致。
“在奥斯陆接受治疗的时候,西格蒙德要求他画出自己幻想中那个人的模样。”许漾陷入回忆,“他画出来的就是这一张。”
凌先眠死死盯着那张画,指腹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
“所以你能够理解,我和你素未谋面,我却能够认出你的原因了吧。”
许漾苦笑道:“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为什么他就是忘不掉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是同一类人,就算我比你好,出现的比你早,结局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秋凉让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
“除却巫山非云也,这种感受,不止我有。”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许漾点了点安徒生童话。
凌先眠翻开了安徒生童话,他仔细地看着江秋凉写下的每一个字,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进行记忆消除手术之前,秋凉在设计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他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记了很久。”
“什么?”
“他告诉我,叶芝说过一句话,就是,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凌先眠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一句话他很熟悉,不是因为他听江秋凉说过,而是他记得,江秋凉在《安徒生童话》里批注过这一句话。
他几乎是立刻从书中翻出了这句批注所在的页码。
“我想,”许漾的话在耳边响起,“最后六个月,他应该设计了不止一个游戏副本。”
许漾的话,凌先眠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本《安徒生童话》。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他知道江秋凉把自己留在哪里了。
凌先眠的眼泪滑落,湿润了那则童话的标题——
《柳树下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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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叶芝
下章二合一大结局。
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不官会陪着大家的,一起来看大结局吧~
漆黑的甬道,凌先眠走了无数次。
他熟悉每一个倒在地上的头骨,熟悉墙壁蠕动的频率,熟悉颜色的层叠变化。
进入每一个游戏副本,都要经过这条甬道。
每个副本, 凌先眠至少走过不下五遍。
凌先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在一件事上付出这么多的重复劳动。
他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
然而, 每一个游戏副本里属于江秋凉的思考痕迹, 都让他着迷。
他在造疯者游戏里,常常可以听见江秋凉的心跳。
这件事,凌先眠从来没有告诉过江秋凉。
还有一件事,凌先眠也没有告诉过他。
从头到尾,这条甬道他需要走一百零八步, 每次他一个人走, 一步都不会差。
但是和江秋凉一起, 他都能走出一百五十三步。
甚至更多。
他知道, 这不是江秋凉的缘故。
是他自己的缘故。
只是这件事, 直到江秋凉离开他, 他才真正想明白。
他不确定,自己明白这件事, 是否明白得太晚了些。
凌先眠放慢脚步, 他总觉自己的前面有人。
每当余光去看时, 是浅淡的人影,正视时, 又消失不见。
一百五十三步。
凌先眠停在甬道的尽头, 那扇门就在他的面前, 这样熟悉。
他伸出开门的手却犹豫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项链上悬挂的戒指, 深深吸了一口气。
许漾和他说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也许江秋凉根本没来及做出最后一个游戏副本, 毕竟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事实只有设计师一个人知道。
许漾说,别抱太大的希望。
凌先眠怎么不知道,许漾说得是对的。
但是,他又奢望,万分之一的奇迹发生。
他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祈求神明,给他这一点幸运。
让他,能再见他一次。
凌先眠推开门。
天色暗沉,没有多少光亮。
远处,灯塔的光亮划破暮色,直直照在凌先眠的身上。
凌先眠眼中的期待慢慢淡了下去。
他很熟悉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属于造疯者游戏的第十个副本“精神病医院”。
他知道,自己一旦抵达岸边,就会见到熟悉的建筑,雷切尔女士会在岸边等他,和他讲那场奇怪的凶杀案。
奇迹,没有如约发生。
凌先眠打开船舱的门,但是,意外的,外面居然一个水手也没有。
没有人在控制这艘船。
这艘船在海上,向着灯塔的方向,自动航行。
船只渐渐靠岸,岸边有一个人等着他,那个人全身上下都被黑色笼罩着,看起来极其压抑。
凌先眠跳下船,船只缓缓远去。
雾气笼罩着了整座小岛,浓郁到化不开,根本看不清远处的建筑。
“这里是22号精神病医院吗?”
凌先眠问,那个黑衣人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
很熟悉的声音,是每次开场报幕的机械男声。
凌先眠眼见着他摘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了一张没有面孔的脸。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也知道你在寻找什么。”黑衣人慢慢说道,“跟我来吧。”
长长的道路,植被尽数枯死,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呼吸到的风是凛冽的,冲进嗓子眼,连带着心跳都沉重了几分。
“是要下雪了吗?”
黑衣人头也不回,自顾自脚下生风:“对,所以要走快点。”
凌先眠回头,身后的路也看不清。
他低头,在地上发现了一抹亮色。
他走过的地方,黑魆杂乱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白玫瑰。
这一段路上,不至于他们两个。
越走到后面,遇到的东西就越多,到了后面,竟然是簇拥着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人,有些显现出奇怪的轮廓,有些没有五官,有些长得很高,又有些长得很矮。
像是……设计失败的鬼魂。
不过,一路上,这些鬼魂始终与凌先眠隔着一段距离,到后来鬼魂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尽头,竟然是挤在一起艰难前行,硬生生给凌先眠挤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奇怪的面孔,奇怪的形状,凌先眠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畏惧。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离江秋凉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雾气逐渐散去。
当黑衣人终于停下脚步,凌先眠最先看见的,是足有三四层楼高的神座。
扶手上,精雕细刻的天使朝着天空的方向,拼命想要挣脱石雕的桎梏,面上露出了彻骨的向往。
台阶上,浓郁的暗红色之上攀附着数不清的枝蔓,层层叠叠,却不是新鲜的嫩绿色,而是枯死之后衰败的黑褐色。
枝蔓之间,点缀着的,是腐烂的玫瑰。
极度的死亡和极度的生机纠缠在一起,是暴雨夜的蛇和玫瑰。
凌先眠仰视着坐在神座上的人。
仅仅一眼,他就认出来,坐在神座上的人,就是江秋凉。
神座之下,万鬼跪倒,造疯者游戏赋予了它们存在的意义,此刻,它们正在跪拜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只有凌先眠一个人站着。
江秋凉从高处俯视着他,那种目光让凌先眠感觉到陌生。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凌先眠开口,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干涩到可怕的地步。
江秋凉看着他,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的状态可真差。”
江秋凉前倾身体,手指搭在下巴上,似乎正在细细欣赏着凌先眠此刻的模样。
“我说过,如果你下地狱,我会陪你一起的。”
江秋凉收起了眼中的玩味。
“我当然知道,”江秋凉的指尖滑过自己的下颌线,“所以,我决定在离开之前,再见你一面。”
“你要去哪里?”
“地狱。”
“我陪你一起。”
江秋凉闻言,歪了头。
“可是,这一次,我决定抛下你了。”
凌先眠想要上前,藤蔓伸过来,拦住了他通向神座的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的嗓音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他于神座之上舒展双腿,轻挑眉:“逃出来?不,我要留下来,成为一名天才造疯者。”
凌先眠僵在原地,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藤蔓缠在他的身上,麻痹了他的神经,从他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枚戒指。
“以后会再见面的,只是不是现在。”
藤蔓慢慢攀爬到了江秋凉的面前,江秋凉接过那枚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归我了。”
他把左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气温很低,他的胸膛在起伏,却不见有吐出一丝白雾。
“我们来打个赌吧,六十岁。等你到了六十岁,我就戴着它来找你。”
江秋凉笑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凌先眠却看得分外分明。
“别来太早,太早的话,我就躲起来,让你永远也找不到我。”
凌先眠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他的面前,落下了第一滴雪花。
那滴雪花停留在他的鼻尖,很快化作了晶莹的液体。
他听见了江秋凉的最后一句话,夹在风中。
“再见,我的爱人。”
纷扬的大雪之中,藤蔓缠绕上江秋凉的身体。
江秋凉没有挣扎,任由那些藤蔓扎进他的血肉之中。
枯萎的玫瑰慢慢恢复生机,绽放出了最为瑰丽的花朵。
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敲击在清脆的天空上,发出了沉钝的回音。
凌先眠清醒的最后一秒,看见的是江秋凉在藤蔓吞噬之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大亮的天光下,终于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疑惑,没有了悲伤。
剩下的,只有一览无余的释怀。
漂亮的,像是挪威国家美术馆陈设的艺术品。
二零五九年,冬天。
凌氏集团的新闻发布会吸引到了很多的记者,这是一场全世界瞩目的盛会,进场的记者都难掩激动的心情,更多的媒体被堵在了门口。
太多人了,闪光灯不断闪烁,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站在正中央的男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凌氏集团的掌权人少有的公开露面。
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从二十岁起接管庞大的凌氏集团,管理全球范围的业务,漫长的四十年,竟是屹立不倒,带领凌氏集团登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更关键的是,这位大人物长相英俊,年至六十,膝下无儿无女,在情感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片空白。
实在是奇事一桩。
不过,据小道消息称,这位大人物有一位同性.爱人,不知是真是假。
这次新闻发布会的目的,是为了宣布凌氏集团变更掌权人。
其实大众没有多少的意外,新的接班人年轻有为,颇有凌先眠当年的风范,多年来,凌先眠对其诸多栽培。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
今日,总算是尘埃落定。
凌先眠适时让位,没有再次掀起四十年前的腥风血雨,也称得上是一件美谈。
新闻发布会上,鬓边生出白发的凌先眠握着话筒,眉宇之间依旧有年轻时的风采,他姿态从容,逐一回答媒体的问题,谈吐得当,完全看不出已在花甲之年。
在常规的问题问完之后,难免聊到了感情。
这一次,凌先眠难得拦住了助理,没有阻止记者们的提问。
“您如何看待国内通过了同性婚姻的法案?”
“我很高兴大众开始不只是注意,而且尊重同性恋者。我们是少数的存在,但是并不代表任何人可以否定我们。”凌先眠的目光很温和,这是过尽千帆之后才会有的沉着,“我的爱人也是男性,我和他遭遇过很多世俗的偏见,所以我懂得这份幸福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后辈比我们幸福很多。”
场内的媒体忍不住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代表着什么,这将会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
“啊……”提问的记者显然也没有预想过会得到如此干脆的回答,愣了好几秒,“原来您已经有爱人了。”
“是的,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凌先眠唇角有浅淡的笑意,“说起来,我的爱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通过同性恋法案这件事的影响很大,记者却没有发觉不对劲。
所有人都被凌先眠有同性.爱人这个爆炸新闻刺激着,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
“在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您可以打个电话告诉他。”
“不了,他正在国外度假。等这次发布会结束,我就去找他。”
谈起爱人,素来以冷傲闻名的凌先眠笑意渐浓,看起来意外的平易近人。
新闻发布会圆满结束,助理将凌先眠送到了凌氏集团名下的某家酒店。
凌先眠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似乎心情不错。
临告别的时候,凌先眠还和助理说了“晚安”,这让一直跟着他的助理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或许是因为卸下了长久的负担,助理没有多想。
那是相当平静的一夜,到了后半夜,一场无声的雪如气象预报中预测的那样,如约而至。
第二天一早,助理站在凌先眠的房间门口。
他捧着平板,平板上满是讨论昨天新闻发布会的报道,其中不乏对于凌先眠口中那位爱人的揣测。
有很多的电话打进凌氏集团,不过助理本人也不清楚,凌先眠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过,职责使然,助理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敲响了那道门。
凌先眠习惯早起,一般助理敲三四下,门就会打开。
但是这一次,助理敲了十几分钟的门,却没有听到门里面传来任何的声音。
助理猜测,凌先眠可能是出去晨跑了,于是就在门口等了一会。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终于,在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后,助理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跑去问酒店的工作人员,没有人看见凌先眠出来,然后他去联系了集团里的人,也没有凌先眠的消息。
最后,他把电话打到了许漾那里。
国内八点,奥斯陆凌晨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