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白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逾黛还是那样孱弱,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天理不公,我就要行义事,换天地,改天理。我要让守墓人之后都长命百岁,妖邪之人无处可逃,我要讨一个说法,公道究竟为何,善恶究竟为何?”
他一直病的那么厉害,存在感那么弱,这一刻却爆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巨大的力量,好像熔岩喷发,溶解着他们的观念和理智,几乎要被绕进去。
吴敖憋了半晌,才说:“那你害了这些人,就对了?”
江逾黛叹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镇上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小时候还叔伯阿姨的叫,就像一家人一样。变成这样,我也很痛心。”
“但是这种牺牲是必要的,有意义的。与改天换地比起来,每个人都是渺小的,都是一粒沙,一块石,随时要做好埋没在大势所趋的浪潮里的准备,我自己也是。”
祁景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觉悟这么高,你问过别人的意见了吗?活生生一个人,好端端一条命,凭什么被你当枪使,当沙粒石子,一脚踢开?”
江逾黛同情的看着他:“……你太年轻,目光也太短浅了。”
祁景道:“我短浅?你才是最自私的人。就算你说出花来,害人就是害人,别给自己扣高帽了。”
江逾黛微蹙眉头:“他们都是江家的后人,都是被我先祖救过的人,他们难道不该与我一同分担诅咒,难道不该为改变这世道出一份力?死的永远都是冲锋陷阵的,苟且偷生的却坐享其成,这对吗?”
祁景摇头:“不管你救了谁,人家的命都不是你的。你拿人不当人,无论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公道都不会站在你这边。”
江逾黛看着他,看着某种从未见过的生物似的,微微笑了:“祁景,你真是个好孩子。但你不能活,谁叫你生在这个世道,谁叫你是穷奇呢。”
祁景的心脏停跳了半刻。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好像时间静止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环顾四周,瞿清白,吴敖,唐惊梦,连安子也是……他们脸上露出的震惊是那么强烈真实,声音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这是真的,江逾黛知道了。
他隐瞒许久的秘密,他是穷奇的事实,就这样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了。
他听到瞿清白怒气冲冲的说:“你胡说什么!祁景怎么可能是……”
祁景伸手拦住了他。
瞿清白愣了一下,看向他,那张脸大半浸在黑暗里,祁景很平静的说:“你怎么会知道?”
这下不仅瞿清白,连吴敖都颤抖了:“你说什么,你说真的吗,你不是齐流木的……”
祁景说:“不是。”好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好像头顶的铡刀终于放下,此时此刻,他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江逾黛说:“你倒是很爽快。”
祁景猜测着:“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察觉,如果你看出来了,只能说明……”他抬起头,直视着江逾黛的眼睛,“你是我的同类?”
江逾黛慢慢走到了化胎处,有些自嘲道:“很讽刺吧?我身体里确实有穷奇的魂魄,很小一片,却让我活下来了。”
祁景在心里骂了李团结一句,你他妈是蒲公英洒种子啊,还带雨露均沾的?
“祁景,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我不能在这里倒下。”他轻轻的说,“原本还希望你能理解我,既然不可能了,只有威胁这一条路走了。”
瞿清白的牙关都打颤了:“他想要的是祁景!”
他下意识去拉人,手却停在了半空,他忽然不确定了,眼前的到底是祁景还是穷奇?
吴敖早已退开了三步远,他眼中布满血丝,满面怀疑之色,看起来已经谁也不想信了。
祁景回头:“小白,你相信我吗?”
瞿清白愣了一下:“我……”
祁景说:“我们是不是兄弟?”
瞿清白看着他的眼睛,祁景的神态,举止,言谈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对对方早已再熟悉不过。他想,要是穷奇能装的这么厉害,他也认栽了。
他咬了咬牙:“是!”
祁景点头:“出去了之后,我会向你们解释。”他把一直紧紧牵着的江隐拉了过来,“他就交给你了。”
“如果我有不测,救不了就别管了,一定要去救陈厝。”
吴敖虽然仍有怀疑,听得却直皱眉:“你是要一个人对付江逾黛?”
祁景笑了下:“我不是一个人。”
他在脑海里叫了一声:“李团结。”
没有回应。
叫了七八遍,还是一片死寂。
祁景:“……”
第209章 第二百零九夜
祁景陷入了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尴尬中。他叫了数次无果,不管李团结听不听得见,开始在心里大声骂娘。
吴敖就见祁景脸上青一会红一会变化不定,半天没言语,疑惑道:“……你不是一个人,还有谁?”
瞿清白楞楞的:“是啊,还有谁?”
祁景咬了半天牙,干巴巴说了一句:“还有我……在天之灵的奶奶。”
吴敖和瞿清白不约而同的切了一声。
周炙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江逾黛道:“我也不想动粗了,你们要么放弃抵抗,要么看着他们死吧。”
祁景稍微冷静下来一点,思考了一下,李团结很可能是真的睡过去了,也许和那诡异的雾池有关系。
他看到的与齐流木有关的记忆,李团结一定也看到了。
瞿清白急道:“等等——”
他满脸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吴敖却忽然道:“只要把祁景给你,你就会放过我们吗?”
江逾黛道:“当然。你们都是无辜之人,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这样做。”
祁景冷笑:“还在舔着大脸说这种……唔!”
嘭的一声,剧痛和晕眩一起从被击打的后颈处传了过来,祁景捂着头跌倒在地,只看到了吴敖背着光的脸。
他的竹节锏上染了血,高高举起,一下,又一下。
瞿清白吓坏了,扑过去挡在祁景身前,张开双臂拦着他:“你干什么!”
吴敖停下手:“你还要护着他吗?”
他指着地上的祁景:“我们混在一起这么久,他有提过哪怕一点这件事吗?事实就是,他一直在骗我们。”
瞿清白道:“我相信他!祁景不可能……”
吴敖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定他是祁景吗?”
最担心的事情被戳破了,瞿清白哑口无言,只听他继续道:“白月明体内的罗刹那么会伪装,连最亲近的人都会被骗过去,你觉得穷奇会差吗?”
他转头看向江逾黛:“而且,如果祁景不是穷奇的话,你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你虽然是恶人,也是有原则的恶人。”
江逾黛笑了:“看来我真成了反派角色了啊。不过,确实是这样。”
祁景咬着牙,他的血汩汩从头上流下来,打湿了星子一般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
“吴敖……”他在晕眩中说着狠话,“我不会放过你!”
大片的兽纹慢慢爬上了他的脸,他却并不自觉,瞿清白吓得倒退了两步:“这……”
吴敖指着他,讽刺一笑:“现在,你还觉得他是祁景吗?”
瞿清白说不出话来。
吴敖很坚决的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瞿清白,你不想救周伊和陈厝了吗?”
瞿清白好像被迷惑了一般,愣了半天,才慢慢点了点头。
江逾黛轻声道:“把他绑了,交给我。”
吴敖抢过瞿清白手中的法绳,把祁景粗暴的翻过来,将他两手严严实实的绑了。
江逾黛道:“绑紧一点。”
吴敖大力的拉扯了下,把本就所剩不多的绳子打了个死结,祁景被按在地上,他费力的抬起头,紧紧盯着瞿清白,配上他那张浸在血中的脸,活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血尸。
他嘶哑的叫:“小白……”
瞿清白不敢去看他:“对不起……对不起。”
吴敖将他提起来,强推着走到江逾黛面前,祁景摔在地上,眼前就是江逾黛的袍角,他直不起身来,无处着力。
江逾黛礼貌的说:“多谢。”
吴敖回去了。
他转身,自顾自的走向门边,瞿清白看了祁景最后一眼,拉着毫无感情的见证了这一切的江隐,也跟上了上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已经要走出去了。
祁景翻了个身,对着江逾黛笑了一笑。那一笑可真俊,血气也掩盖不了那种属于少年人的俊朗,好像还带着点不讨人厌的坏。
江逾黛愣了一下,还没咂摸出来这漂亮的小伙子什么意思,眼前就一道残影扫过,祁景暴起一拳打在了他的颧骨上。
就在那一瞬间,吴敖和瞿清白停住了脚步。
他们跑回来的速度像箭一样快,江逾黛刚缓过神来,头上又挨了重重一记,那是吴敖扔过来的竹节锏,要不是他躲了一下,脑袋可能都稀巴烂了。
祁景拳脚交加,雨点一般落到他身上,江逾黛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声痛呼,瘦弱的身体不停颤抖,看起来竟然有一些可怜。
吴敖停在他身边,不屑道:“我原本以为他是多厉害的角色,谁想到还是个病秧子。”
祁景将手翻开,掌心中有一把小刀。这是刚才他用来割断绳索的,吴敖悄悄塞进了他手里。
他嘶了一声:“你打我那几下还真够狠的。不会是蓄意报复吧?”
吴敖道:“不真流点血,怎么骗得过他?”
瞿清白正急着给那吊起来的几人松绑,闻言道:“别说,那几下都给我吓到了,要不是你给我使眼色,我都要以为是真的了。还好祁景头够铁,不然真要被你打晕过去了。”
周炙,余老四,白净一个个被放下了,祁景弯下身,准备用绳子把江逾黛捆起来,但瞿清白忽然尖叫了一声,他的手抖了一下:“怎么了?”
瞿清白指着白净:“他……他的脸!”
祁景仔细看去,白净侧对着他,状态和江隐有点像,都好像魇住了一般,双眼无神的看着地面。
他慢慢转过去,白净的另半边脸暴露在了视线中,那半张脸已经脱落了下来,露出嫩红的内里。
吴敖惊道:“他不是白净?”
不是白净,还有谁?
祁景抓住那张人皮面具,用力一撕,底下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是属于女性的清秀。
他努力回忆着那两个名字,白净带来的那对双胞胎姐妹花……
“这是于晓!……还是于光?”
瞿清白迷惑了,上下打量一番:“身量不对啊?”
吴敖推测:“这对姐妹花应该会缩骨之类可以改变身形的功法,所以白净才会带他们来……那……”
那真正的白净又在哪里?
祁景又伸手去试探周炙和余老四的脸,没有面具。白净宁可抛下自己两个得力助手也要去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忽然,他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回头一看,刚才还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江逾黛已经没了踪影。
吴敖惊道:“他去哪了?”
环顾四周,雾气在一瞬间忽然变浓了,连近在咫尺的人的脸都快看不清了。
瞿清白道:“……这个他也是纸人?还是他也会混沌那样的原地消失的功法?”
祁景把原本用来捆江逾黛的绳索递给了吴敖:“先把这个绑在手腕上……我有一个猜测,如果是真的,江逾黛应该能控制这些奇怪的雾气!”
吴敖刚将绳子绑住了他和瞿清白,一转头,已经看不见祁景了。雾气如有实质,如果不是脸贴着脸,恐怕都认不出来人。
他叫了一句:“你在哪?”
没人回答。
不对劲。这么点距离,就算看不见人,声音总能听到……如果不是祁景被魇住了,就是他被魇住了。
联想到那雾气让人失了魂一般的症状,吴优捂紧了口鼻,他将绳子一拽,还好瞿清白还在。
瞿清白道:“江隐和祁景应该在一起,我们先找到江逾黛,这邪门的雾才会散!”
吴敖同意。
他们刚摸索着走了两步,就见前面的雾中有个人影,瞿清白激动之下,直接上前两步,拍了下他的肩膀:“祁景!”
那人回头,一张腐烂的脸转了过来。
是活死人!
瞿清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拳就揍了上去,活死人只偏了下头,就又缠了上来,贴身肉搏之下,吴敖只觉得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多,他环顾四周,无数在白雾中移动的黑影——
那些活死人又回来了!
吴敖又惊又怒:“唐惊梦呢?”
瞿清白也不知道。他们只能一边抵挡一边呼唤唐惊梦,但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只有越聚越多的活死人。
好不容易打开一个出口,吴敖冲了出去,瞿清白却被埋在了里面,他只得又拽绳子又拽人,把人弄出来跑。
但无论到哪里,四处都是活死人,不辨方向,两人脸上身上都布满了伤痕,被抓的被打的被咬的,如果这是丧尸片,他们已经感染了。
在好像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候,瞿清白忽然听到了一点笑声,很遥远,很清脆,但分外熟悉。
他一把拉住吴敖:“你听到什么没有?”
吴敖抹了把脸上的血:“什么?”
瞿清白说:“好像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是他在笑!”
吴敖皱眉:“你是不是……”
还没说完,他就见瞿清白直直盯着一个方向:“好像是那边传来的!”
“我们跟着这声音走,上次就是这个小孩出现,救了我和吴优,他不是坏人!”
吴敖什么也没听到,但瞿清白这么坚决,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挥动双锏开路,好不容易挪到那个位置,活死人竟然没有跟过来。
不如说,他们好像都埋在身后的雾中了。
前方,白茫茫一片中,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红袄花裤,说不清是男娃还是女娃,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点浑浊都没有,像个纯洁的小动物。
小孩笑着,指了一个方向,那里竟凭空出现了一个木门,门打开了。
瞿清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孩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瞿清白这下真懵了:“我认识你?”
小孩看了他一会,撇过头去,指着门道:“你们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瞿清白道:“可是,祁景和江隐……”
小孩说:“江逾黛是坏人,我会帮他们的。”
瞿清白放下了点心,但他还是一头雾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
小孩哼道:“你走不走?”
吱呀呀,那门又动了。眼看门就要合上了,吴敖顾不上许多,硬拽着瞿清白钻了进去。
门关上的霎那,瞿清白还是忍不住去看小孩,他用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微微嘟着嘴。
他看起来有点伤心。
瞿清白听到他说:“我带你做过一个二十五年前的梦,你竟然把我忘了。”
第210章 第二百一十夜
周伊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那声音的主人从薄雾中走了出来,他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出现在这里的。
她喃喃道:“……五爷?”
白净一袭长袍,如同往常一样儒雅非常,他对面是已经变成了怪物的儿子,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她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白净道:“伊伊,真对不住,把你也连累了。”
周伊看看白月明,又看看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陈厝,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讽刺。
白月明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个怎样的怪物,但他放任他作乱。
她咽了口喉咙里涌上的血水:“我没关系。但……李魇就白死了?那些被他杀了的人……”
白净道:“李魇的死是意外,我会好好待他的家人。不过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晚了。”
周伊猛地抬起头,怒道:“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大家,那些人可能都不会死!”
白净看着她,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伊伊,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其他人都把明儿哥当成怪物,他以后怎么活?我们白家还有什么脸见人?”
周伊道:“他现在就能活了吗!你们把他改造成了这样一个怪物,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们能不能放过他?”
白净摇了摇头:“你不理解一个当父亲的心。”
周伊看着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那双透着温柔的凤眸,现在满是冰冷和决然,那冷中又有一点热,好像为了白月明,他可以把任何人牺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