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顿了顿,她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到如此失望、伤心。
“……我姐姐呢?江哥哥他们呢?”
白净道:“在祠堂里。”
“至于我……”他看向白月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白月明将插在肩头的一根小箭镞拔了下来,那东西像麻醉针一样,只让他摇晃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看了看白净身后,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上只有一把袖里箭一样的武器。
白月明笑了:“你只身一人,是来送死的吗?”他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读音,“……父亲?”
被一个妖物这样叫,白净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他淡淡道:“我自己一个人来,就是为了表现足够的诚意。”
“明儿哥,跟我回家吧。”
白月明笑了,他的脸颊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扭曲:“跟你回家,然后你再把我送给吴璇玑做实验?”
白净说:“我是为了你好。”
白月明的眉头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表达愤怒的前兆。但他的表情很快平静了下来,以手扶额,低低的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太入戏了。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活过来。”
他一步步走了过来,好像索命的阎罗:“这么说,我可要好好感谢你。”
周伊心下一紧,他看到白月明变形的影子盖住了白净,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但白净的声音很平静,更似运筹帷幄:“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白月明的动作顿住了。
那颗鲜红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狡猾又狠厉,好像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不是在吴璇玑那里吗?”
白净道:“当年吴璇玑摘下了你一双眼睛,因为怕排异反应太剧烈,只给明儿哥安上了一个。另一个,被我要去了。”
他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让人如沐春风:“我怎么会允许唯一能牵制你的东西,落到吴璇玑手里呢?”
周伊忽然明白了,白月明是因为这个才待在这里这么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眼睛。
在他被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之后,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
沉默片刻,空气紧绷,如同拉锯角力。
白月明退开了些,此时黎明将至,天边鱼肚白隐现,黯淡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照见了这仿佛不能见光,只能在黑暗中存活的怪物。
现在,他带着满身的恶,光明正大的暴露在朝阳下。
那张极丑又极美的脸露出一抹笑来:“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要带上他。”
他指的是陈厝。
周伊心里一紧:“不行!”陈厝要是被他带走,那还能活着回来吗?或为炉鼎,或为补药,没有任何好下场。
她太急了,硬撑着站了起来,五指张开,雪亮银光刚缠上陈厝的身体,就被齐刷刷切断了。周而复始,毫无用处。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能力与这两人抗衡。
眼看白月明就要朝陈厝走过去,周伊的眼眶红了。
她的胸膛激烈的起伏着,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膝行到了白净脚边,用力揪着他的长袍,哀声恳求道:
“五爷,放过陈厝吧,求求你了……放过他吧,他什么也没做啊!”
白净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看着她:“伊伊是觉得他可怜吗?”
周伊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白净长叹一声:“好,那不带他。”
对上白月明如同针刺般的目光,他淡淡道:“明儿哥,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你想要陈厝,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但现在,他不是你的。”
白月明讽刺的笑了一声,了然道:“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吧。你们的动作也真够快的。”
周伊刚松下一口气,几乎瘫倒在地,听到这话,忽然又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交易……指的是什么?
白净看着愈发明亮的天边,他的脸庞被映上了一层黎明前的冷色。他说:“伊伊,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
周伊抿紧唇,摇了摇头。
白净深深看着她:“你确定吗?留在这里,你可能会死。”
周伊的心一颤,白净好像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但他不打算阻止,他只打算带着白月明,全身而退。
剩下的人,都是棋子,他都不关心。
周伊知道劝不动他,只是更加坚决的摇了摇头:“我要和我的朋友们同生共死。”
白净的面容一直那么俊秀从容,看不出年纪,此时却露出了一点疲惫。他笑了笑:“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五爷疼了你这么多年,还比不上几个刚认识的小子?”
周伊在心里说,因为你做的事是不对的。
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只是深深拜了下去:“周伊拜别五爷。”
白净说:“好……好……”
他转过了身,周伊刚直起一点身子,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重新倒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鼻端有股熟悉的味道,周伊知道这是什么,她自己做的药粉,送给了白净。她说,她长大了,也可以保护五爷了。
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样温柔可亲,好像她是掌上明珠,周伊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白净说:“傻丫头,我怎么舍得呢。”
第211章 第二百一十一夜
祁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只来得及拉住了江隐,就和吴敖和瞿清白走散了。
成堆的活死人围了上来,祁景一边要护着江隐,一边要对付活死人,行动的很是艰难,唐惊梦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叫也没回应,他怀疑又是江逾黛搞的鬼。
形形色色的活死人的脸晃的人眼晕,祁景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一记闷棍打来,他无处闪躲,只来得及将江隐牢牢护在怀里。
背上一下又一下的痛震颤着胸肺,他差点一口血吐出来,终于握住棍子,将那人扔开,脚下地面的起伏似乎有了变化。
一个小小的上坡。
连膝盖都没如白雾中的情况下,祁景终于弄清楚了这是哪里。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江逾黛到底是如何操控这些雾气的,又是如何使这些纸人“活”过来的?
纸人对活人的影响是什么?如果纸人所受的伤会一丝不差的反应到活人身上,江逾黛就相当于掌控了整个镇的镇民。所谓的诅咒,也是由此转移到他们身上的。
最坏的可能是,唐惊梦不是唯一的纸人。
这整个镇子的人,都是……………………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想明白了吗?”
祁景回过头去,就见一个布衣花袄的小人站在身后,时间好像静止了,活死人都被定住了似的。
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孩。
祁景一直不明白他出现在这个镇上的意义是什么,他又要做什么,他在这个迷局中扮演的角色,祁景一直搞不明白。
但现在,好像就差那么一点了。
祁景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小孩一下子笑开了,小嘴列的大大的,露出两排小小的牙。那双又亮又润的眸子纯净无暇,渐渐变大,变大……
一股烟雾缭绕在了他身上,小小的身形拉长了,长出了虎豹般的四爪,长长的喙和鲜艳的翎羽,梦幻般的颜色。
食梦貘围着他转了一圈,兴奋的抖着羽毛,好像看见了一位久别重逢的朋友。
它曾把他们带回九四年,在那个古宅里,他们遇到了陆银霜,和儿时的江隐。
那段回忆过于光怪陆离,祁景至今不知那到底是一个织就的梦,还是真实的回到了过去。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平行时空,但所作所为又确实影响着过去的走向,江隐亲手将自己送进了鬼门关,出来后,才遇到了江逾白。
食梦貘说:“我给你看些东西。”
它摆了摆颈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祁景眼前一花,又见到了李团结和齐流木,不同的是这次的场景尤为惨烈,他们都浑身是血,荒原上到处都是妖兽和人的尸体,好像古时的战场。
李团结维持着兽形,通体都是黑红色的,漂亮的金色花纹已经被血浸透了。
齐流木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他,没两步又跌倒在地。
“你……还好吗?”
李团结舔了舔毛,嘴里的血腥气让他皱了皱鼻子:“我只知道他不太好。”
顺着他的目光,祁景看到了一座小山般的兽尸,那东西大大的头冲着他们,只能见到朦朦胧胧的口牙,竟然连眼睛鼻子都没有,像漏气了一样往外冒着白烟。
祁景立刻猜到,这是混沌。
有无数人在围着那兽尸忙忙碌碌,好像在做一个阵法,白气被禁锢在其中,再散不出去了。
一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人朝他们走过来,祁景仔细分辨了一下,才认出来是陈山。
他抹了把脸:“我们已经设下了四方锁魂阵,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的魂魄逃回阴间了,那根本不保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越狱’了。”
齐流木点点头:“你们的人怎么样?”
陈山的脸色黯淡了一下:“死了不少,但魑的人也没讨到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看了眼李团结,“他……没事吧?”
齐流木沉默,李团结则不屑回答。
陈山看了看周围,放低了声音:“现在他们还没空问你关于他的身份的事,你好好想想,之后要怎么解释。尤其是江平,他可是个老古板。”
他苦笑了下,“不过,你竟然连我也不告诉,真是……”
齐流木张了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陈山知道李团结是妖兽,但不知道他就是四凶之一的穷奇,这个真相确实过于惊悚了。
陈山走开了之后,齐流木在李团结的身边走了一圈,画了个简单的阵法,边走边说:“被凶兽所伤后只能自愈,但这个固元阵能汲取天地灵气,也许对你有帮助。”
他忙忙碌碌了一会,终于布好了阵,在远一些的地方坐下了。
李团结看着他浑身都是伤,衣服破破烂烂的狼狈样子,说:“坐过来一点。”
齐流木摇头,他好像伤到了肺,说话都喘着气:“固元阵会把我的精气也吸走的。”
李团结甩了下尾巴,走出阵法,在他旁边趴下了。
齐流木说:“你怎么……”
李团结的声音比以往低了很多,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了:“就待一会。”
齐流木知道他疼,混沌那口利齿不知撕扯下来他多少皮肉,把这身漂亮花纹都毁了。
他伸出手,犹豫再三,还是没放到那皮毛上去。他有种微妙的执着,这样只能存在传说中的妖兽,被人触碰都是亵渎。
李团结闭着眼,却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似的:“你真是个怪人。人人都对凶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就你当个宝贝似的。”
齐流木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你们刚才……差点同归于尽了。”
李团结看了会他:“你害怕了?”
齐流木低着头,李团结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是。”
“我太凶了?”
“你太不要命了。”
李团结顿了顿,他那口利齿咧开的样子过于惊人,祁景一时分辨不出他是表示愉悦还是要吃了齐流木。
祁景心想,食梦貘为什么要带他看这个?它也觉得这一人一兽的关系不纯洁?
正想着,一人走了过来,祁景认出来,他就是画像上的江平。
江平的面容紧绷,见到李团结也没读多少惧意,只对齐流木说:“你过来一下。”
李团结的表情并不算友善,但齐流木还是起身走了。
到了僻静处,江平负手良久,才说:“他是穷奇?”
齐流木说:“是。”
江平转头,审视的看着他:“你和他什么关系?”
“朋友。”
“同凶兽当朋友?”
齐流木沉默,江平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以什么立场帮你?”
齐流木:“他生性好战,只想取得其他凶兽的力量。”
“之后呢?”江平问,“得到了力量的他,会成为多大的隐患?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齐流木道:“他不会的。”
江平冷笑一声:“凭什么?凭他现在还听你的话,还没有厌倦你?”他面上隐隐震怒,“齐流木,他不是你的小猫小狗,他是喜怒无常的妖!”
齐流木抿唇,终于道:“我与他立了契。”
“主仆契?”
“……血契。”
江平脸色大变:“你!”
齐流木上前一步:“江大哥,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信他,也请你信我一次。”
江平看了他半晌:“你当真不会回心转意了?”
齐流木点了点头。
江平看起来在思索着什么,背对着他立了一会,忽然道:“好,那你就索性放开手去做吧。”
他侧过头:“之前讨论过的那个想法,我同意了。你们大可以用摩罗复活妖兽,驱妖兽为军,与四凶对抗。”
齐流木愣了一下:“我本以为你会一直反对。这种将世间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召回来的做法,有违天道法则,我……”
江平道:“一切结束后,将他们送回阴间就是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齐流木走时,江平又叫住了他:“流木。”
“你知道我刚才巡视伤员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他们很害怕,说你鬼迷了心窍,有人要离开,有人留下了。最好的也不过说你在利用他。”
他深深的看着齐流木:“人言可畏,就算你们现在彼此信任,很多东西也会把你们越推越远。你要知道,这世间容不下你们。”
齐流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说:“一切后果,我自来承担。”
江平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不知是何意味。
李团结见他走来,问:“你们说了什么?”
齐流木避重就轻:“江大哥同意用摩罗复活妖兽了。”
李团结哼笑:“他怕是也被今天的情形吓到了吧?”
齐流木道:“形势确实不乐观。”他顿了顿,“我从未想过,人也会帮着妖兽对付人。”
李团结道:“这有什么。这样的事情还发生的少吗?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同类相残,人和妖兽也没什么区别。”
齐流木看着混沌的尸体,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有妖兽助力……”
李团结道:“你倒不怕那神婆说的话了。”
吴家那神婆的预言像一把刀悬在头上,齐流木夜半醒来,梦里都是她苍老扭曲的脸。他对那逆天改命,一错到底的判定记得尤其深刻,好像那就是不久的将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被李团结一语道破。
低着头的时候,脸颊被什么毛茸茸湿漉漉的东西轻轻蹭了一下,李团结的声音没什么变化,好像不以为意,语气却是稳的,令人安心的:“怕什么。”
齐流木看着地面,脑海中却一幕一幕的闪过不久前血腥的一幕,千钧一发,只差一点,就是穷奇倒在那里了。而上古凶兽震天撼地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抗衡。
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即使在辞别了仙去的张道长,在夕阳的满天余晖里,一步步走下长长的石阶时,那种深知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时的滋味,也不能与现在比拟。
他不畏惧,是因为他死不足惜,现在畏惧,是因为心有所系。
“……还记得那只再鬼门关里假扮混沌的小妖吗?”
李团结道:“食梦貘?”
齐流木点头:“它虽顽皮,但并非穷凶极恶,稍加引导,一定能步入正途。”
李团结哼笑:“哦,那我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一定是没救了?”
齐流木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差了,只说:“不是。”
“那是什么?”
齐流木反问:“你在闹什么脾气?”
李团结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笑:“我能闹什么脾气?”
但他确实把头扭过去了。
沉默了一会,齐流木开口道:“在所有妖兽中,你虽然不是最善良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友好的,也不是最……但……但是我最……”
李团结饶有兴趣的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说出个以所然来,终于转过来道:“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齐流木脸都憋红了,他从没有这样过。
李团结看了他一会:“罢了。指望你这张嘴说出什么好话,还是等下辈子吧。”
齐流木终于松了口气,他好像急于转移话题,掏出一个小小的球形香炉,两指再闭合处一抹,闭眼道:“魂兮归来。”
烟气飘了出来 ,渐渐形成一个形状,浓浓的烟雾中,一只长嘴似虎豹的东西走了出来,它的翎羽流光溢彩,在一片烟尘焦土的战场上尤其明显,引得人都围了过来,边看边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