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呼出一口气来,他妈的,可算醒了。
这种连环梦,还是等他死了之后再慢慢做吧,现在还有正事……
但那种困倦感仍然在,身体不受控制,手脚重如铅块。祁景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月色下,江隐的眼角眉梢都湿漉漉的,好像真沾染了水汽一般。
可他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称得上面无人色。
江隐将他放上岸,自己的下半身还浸在雾中。他用力抓着祁景的衣襟,五指惨白,手背上透出可怖的青筋。
祁景的心都要被他抓的揪起来了,艰难的发出声音:“江……”
但江隐打断了他。
他的眼神很迷茫,声音很急:“祁景,听我说,听我说……来不及了。我可能,醒不过来了。”
祁景莫名的打了个寒颤,好像很久以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想说你不是好好的吗,你还在跟我说话……
但他只能看着江隐张合的嘴唇,看他低下的脸颊,垂落的发丝,和染了惊慌的眼。
听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叫醒我,做什么都好……”
“叫醒我,祁景。”他的眼神聚聚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别让我在这里倒下。”
祁景的胸腔被一股奇怪的情绪掌控了,他感到呼吸困难,他忽然想吻江隐,想用力的抱住他,告诉他不用怕,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别这样怕,别这样求我。
但他动弹不得,他的脸颊贴着湿冷的青石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江隐的眼神终于失去了焦距,他松开了手,放任自己坠回了迷雾的深潭中。
第205章 第二百零五夜
千钧一发之际,祁景终于能动了,他一把抓住差点没如池中的江隐,用力将他拖了上来。
一点动作就费了老大劲,祁景将人翻过来,喘着气道:“江隐你……”
他的话顿住了。
青石板倒映着月光,照亮了江隐的脸,雪白的皮肤都发着微光。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半合着,不知道看向哪里,那目光也是散的。
祁景又叫了几声,江隐仍旧失了魂一样,好像回到了傀儡婴的时期。
江隐说的没错,他是“睡”过去了,就像刚才的他一样。
祁景看向雾气茫茫的池子,这里一定有问题,也许沉入了其中的人就会陷入长眠。江隐掉下去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了什么,也可能只是吸了一点雾气,神思恍惚之下,失足坠入。
不管怎样,得先离开这里。
他把江隐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艰难的站起来,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眼前渐渐清晰,他又回到了祠堂里。
耳边有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好像是瞿清白:“祁景!江隐!你们在哪里啊……”
那声音惶急,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祁景吸足了一口气:“我们在这里!”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腿一软,眼看就要摔下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
吴敖惊喜道:“找到了!”
他架住祁景往里走,瞿清白也寻声而来,祁景这才放下了些心,环顾四周,还是祠堂的中厅,一片狼藉,活死人却不见踪影,不知在他睡过去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吴敖这才看到他背上的江隐,刚想说太好了你不用殉情了,但一看江隐的状态,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怎么了?”
祁景说:“那个池子有古怪,会让人不停做梦。他把我拖出来,自己睡过去了。”
瞿清白用力摇晃了两下,试着叫他:“江隐,江隐?你醒醒……”
一点反应也没有,江隐垂下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
瞿清白颓然坐在地上:“现在怎么办?”
祁景看了看周围:“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瞿清白张了张口,一个女声先他而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不来了。”
祁景向门外看去,一个蚕蛹似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孩子,竟然是唐惊梦和安子!
瞿清白道:“我们被活死人围攻,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唐惊梦出现,用风铃救了我们。”
安子跑过来,看了眼倚靠在香案旁的江隐,天真道:“大哥哥要死了吗?”
祁景拍了下他的头:“瞎说什么。”
安子捂着脑门,委屈道:“有什么……都、都要死的……我都死了……”
他又在说这话了。
祁景摇摇头,不去理他,问唐惊梦:“你是怎么来的?”
唐惊梦道:“我本来没有出去,一直在研究那条通向祠堂的地道,但地道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我惊讶之下追了出去,那人不停走,好像在引我去什么地方,我跟了出来,才发现今天街道上空无一人,都聚集在了祠堂旁。我路上碰到了安子,就带他来了。”
吴敖道:“莫非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孩?”
唐惊梦摇头:“我没看清脸,但一定是个大人。”
吴敖皱眉,这就怪了,除了那小孩,还有谁这么神神秘秘?
瞿清白担忧的看着江隐:“当务之急,还是先叫醒他才好。这么睡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他想起了什么:“祁景,你俩手上不是戴着同心镯吗?他做了什么梦,你有没有可能看到?”
祁景握着江隐软软的手腕:“我以前看到过,但我想能不能从梦境中出来,和人的心态有关,如果陷入梦中不能自拔,谁都叫不醒他。”
这个可能他早就想到了,既然他能醒来,就说明这梦并非不可逆转,江隐何等意志坚定之人,如果不是遇到了无论如何也克服不了的困难,是不会那样求他的。
他第一次这样脆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祁景不想让他失望。
唐惊梦看了看祁景,他看着江隐的目光那样专注和炙热,充满了人类的鲜活和生机,对比起来,江隐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人偶,一点人气也没有。
她不禁想,到底是人偶先被感化,还是这人自己先陷入绝望?
唐惊梦咳嗽了声,打破了这种谁也融入不进去的氛围:“我就是想和你们说一声,你们那个朋友走了。”
吴敖猛地回头:“谁?大哥?”
唐惊梦道:“对,就是和我一起驱散活死人的那个,他说他有急事,要先走一步,让我留下。我和他说外面有危险,他也不听。”
吴敖一下子站了起来,刚往外走两步,就被祁景叫住了:“你去哪里?”
瞿清白拉住他:“他都丢下你不管了,你还要去找他?”
吴敖咬牙:“他一定是去找白月明了,他有危险,我一定要去!”
唐惊梦道:“外面都是活死人,没有风铃,你寸步难行。”
祁景想了想,将江隐背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
白月明敌友难辨,如果真如吴优说的那样,陈厝和周伊都有危险。
一声轻响,有什么随着他背起江隐的动作掉在了地上,祁景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眼熟得不能再熟的罗盘,他在梦中看过无数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这不就是齐流木的罗盘吗?怎么会在江隐怀里?
他震惊之下,不由得去看江隐,但现在的江隐,显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瞿清白注意到了,将吴敖拉过来:“这是什么?罗盘?”
祁景道:“不是普通的罗盘。”
齐流木的罗盘,合乎世间运道,大势所趋,能指引他找到同道中人,找到灵鸟瑞兽,找到四凶。简而言之,就是能指引他去做当前应该做的事。
那现在,这罗盘是不是也能指引他们解开这迷局呢?
祁景屏住呼吸,慢慢打开罗盘,就见那上面一根指针,颤颤巍巍的指向后方。变了几次,还是后面。
几人都看向后方,只有一个香案,黄布被撕扯的破破烂烂,拖到了地上,墙上挂着的画像早已被碾到尘埃里。
瞿清白道:“难道这里有什么机关?”
他在香案上摸索了一会,整面墙拍拍推推的检查了一遍,吴敖和他一起忙了大半天,一丝动静也没有。
唐惊梦猜测道:“会不会是香案下面?”
瞿清白弯下腰,将黄布掀起来朝里面看,但太暗了,还是看不太清,他只能趴下去,四肢伏地,几乎钻进了桌底。
吴敖在他身后:“看到什么了没?”
瞿清白的声音闷在桌底:“好像有什么,白白的……”
他好像在摸索着什么,终于抓到了,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吴敖赶紧薅着他后背衣服把人拖出来,被拱翻的桌案下一阵尘土飞扬。
瞿清白坐在地上,抖着手指:“那下面..有一张脸……”
祁景将那桌案推到一旁,额角青筋一跳,捡起一个白生生的纸娃娃:“你说这个?”
瞿清白定睛一瞧,刚才见的那张脸原来是一个勾画细致的纸扎娃娃,他不由得面上讪讪,摸了摸鼻子。
安子从唐惊梦身后跳出来,欢快道:“娃娃!”
祁景问他:“你见过?”
安子扒着他的腿伸手去够,话说的含含糊糊的:“大哥哥画的娃娃,好多好多……满屋子都是……给我!”
祁景想到了什么,瞿清白也明白过来了:“他说的大哥哥,难道是江逾黛?”
在刚才的投影里,江逾黛就是那样哼着歌画娃娃,手法熟练,一看就画过很多遍。祁景听说过,以前只有专门做丧葬活计的人才有这样的手艺,扎纸娃娃代替人来殉葬。
安子不回答,还一个劲的要去抢纸娃娃,吴敖好笑道:“你一个男子汉,要娃娃干什么?”
安子说:“我要给……小妹妹,和她一起玩!”
小妹妹,说的自然就是那个神出鬼没,扎羊角辫的小孩了。
吴敖道:“你还真是一往情深。”又看了祁景一眼。
祁景没顾得上搭理他,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纸娃娃,不得不说,江逾黛的手艺真是不错,这小人有两个手掌多长,眉清目秀,笑意盈盈,但祁景怎么看,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他将小人翻了个面,脸色忽然一变,抬起头,直直的看向唐惊梦。
唐惊梦不明白,皱着眉:“你看我干什么?”
祁景将小人转过来,那背后纹饰崎岖,笔画百转千回,像鬼画符一般,但依稀能看出,是唐惊梦三个字。
祁景道:“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娃娃上?”
瞿清白和吴敖下意识的往祁景那边退去,唐惊梦的身边只剩一个痴痴傻傻的安子。
唐惊梦皱着眉,她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迷惑:“我也不知道。”
吴敖道:“你怎么会不知道?这纸人若是作天兵天将用,注入灵气就能驱使,现在上面有你的名字……”
他警惕的盯着唐惊梦:“你到底是不是人?”
唐惊梦脸色难看:“你是在怀疑我?我是不是人,你看不出来?”
瞿清白道:“那上面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唐惊梦说:“我怎么知道!这纸人又不是我扎的,你应该去问扎纸人的人!”
瞿清白被她噎了一下,随后愣愣道:“对啊,为什么江逾黛要写你的名字?”
唐惊梦瘦的凹陷下去的脸瞪起人来更为可怕,冷冷的哼了一声。
祁景也觉得有道理:“她说的对。江逾黛做这些纸人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把名字写在上面?”
他想了想:“我们可以再找找,看有没有写其他人名字的纸人。”
他们沉默的搜寻了一会,没有人说话,但是一种模糊却分外可怕的猜测,像窗外紧贴着的看不清的人影一样,不甚明晰的浮现出来。
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足以戳穿其凶险的面目。
纸人,名字,活死人,天兵天将……
江逾黛到底死了没有?
祁景一边搜,一边还要顾及着江隐,他不放心将他交给任何人。好在江隐还算乖顺,虽然几乎没什么意识,但牵着勉强还能走,要是把他放在一处,就在原地或站或坐,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人偶。
祁景喜欢肆无忌惮的看他的脸,无论他的目光多露骨,江隐也不会闪躲,托着他的脸的时候,也会顺从的抬起来,要是现在亲上去,他根本不会反抗,只会乖乖的张开嘴唇。
暗淡的祠堂角落,最容易催生人心底的恶念,祁景慢慢贴近,他触到了江隐微凉的鼻尖,只差一点,两瓣唇就能密密的合上,带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快意。
祁景停下了。
他忽然发现,他更喜欢江隐反抗的样子。哪怕是闪躲,哪怕是恼怒,哪怕是厌恶,只要江隐给出反应,他都照单全收。
他不是傀儡,是活生生的人。
他叹了口气,咬牙切齿的对着江隐的唇吹气,放着委屈的狠话:“等你醒过来,我要……”
后面的话成为气声,泯灭在湿润的呼吸里。
瞿清白叫了一声:“祁景,你找到什么了没?”
祁景回他:“没有。”他看了看外面,忽然道,“我出去一下。”
瞿清白啊了一声:“你去哪,要不要我一起去?”
祁景摇摇头,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想去看看江逾黛的尸体。
江逾黛的尸体在隔着天池的另一个厅堂,天井中雾气仍然很重,祁景拉着江隐,疾步走过湿滑的石板路,进入了黑洞洞的上堂,向记忆中的角落走去。
高大的石牛还在原处,被开膛破腹的江逾黛也在,地上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深黑色,漫延到他脚边。
祁景仰头,他的角度正能对上江逾黛深黑的眼睛,他死不瞑目,涣散的目光盯着地面。
手里的罗盘忽然有轻微的颤动,祁景打开,就见那指针一阵乱颤,直直指向江逾黛。
难道这里有什么古怪?
祁景下意识的伸出手,触碰上的一刹那,江逾黛的尸体忽然冒出一阵阵白烟,从他的眼睛,耳朵,口鼻……烟雾扭曲了他的脸,他整个人都像正在高温下融化!
祁景不由得后退一步,他不想吸入到这些像尸气一样的东西,经验告诉他,这里的气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掩住了江隐和自己的口鼻。
好不容易挥散那股气体,睁开眼,江逾黛已经不见了。
石牛的犄角深深的嵌入墙面,墙体从一点四分五裂,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立刻被血浸透了。
祁景捡起来,那竟然是一个纸娃娃,翻过来,背面写着江逾黛三个字。
纸娃娃的头低垂着,嘴角笑吟吟的,身子中间却开了一个大洞,肚子破破烂烂的,和刚才那具尸体的死相如出一辙。
祁景心说,江逾黛果然没死。
但他把自己扎的纸人作为自己的替死鬼掩人耳目,到底有什么意义?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中厅传来,隔着天井都清晰可闻,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祁景听着似乎都能呕出血来。
是唐惊梦。
他立刻拉着江隐往回跑,才过天井,没进门,就见唐惊梦一个臃肿的人影蜷缩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东西被她攥变形了,好像要揉到身体里。
是一个纸人。
“不……不可能……”她抖着手,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这不是我!这绝对不是我!”
瞿清白和吴敖都被她的神态震住,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发疯,见祁景进来,手上拿了一个纸人,吴敖眼尖的看见了上面的名字:“江逾黛?”
祁景点头:“他没死。”
吴敖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瞿清白弱弱的劝唐惊梦,想要接近她:“你怎么了?没人说那是你啊,那只是一个纸人……你把它给我吧……”
唐惊梦拒绝了。她抬起头,紧紧盯着祁景,那种凶狠的眼神像要扎进他骨子里,祁景目光下移,看向她手里那个纸人,这分明就是刚才瞿清白找到的那一个。
为什么唐惊梦忽然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祁景蹲下来,像安抚一只受伤的母兽一样,语气称得上轻柔:“你发现了什么?”
唐惊梦的神情逐渐由悲痛、凶狠,变成了经历了大悲大喜后的空茫,她慢慢伸出手,展示了那个被她揉的几乎不成人形的纸娃娃。
祁景伸出手,拨弄了下那纸人的衣服,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等等……
他眯起眼,看到了纸人身体一侧的异常,它之前可能被摆放在接近香炉的位置,纸人的腹部被熏黑了一片,露出发焦的边缘。
瞿清白也看见了,却不是很明白:“这里被烧缺了一块,怎么了吗?”
唐惊梦站起来,忽然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她一直穿得像蚕蛹一样,臃肿笨拙,行动起来很不方便。现在,她像一只要飞出茧的蝴蝶一样,一层一层剥开了伪装,直到最后一层里衣,袒露出她瘦的只剩一把骨架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