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想,这种一看就善良又无害的妖,待遇就是不一样。
陈山惊讶道:“好漂亮的妖!它是……”
“食梦貘。”
食梦貘叫了两声,它的声音特别清脆,饱含浓浓的喜悦,知道是齐流木召回了它,还想上前亲近一下,却在见到旁边的李团结后倒退了几步,长长的颈子低下,发出嘤嘤嘤的可怜叫声。
李团结的尾巴在地上一拍一打,笑道:“你怕什么?过来啊。”
食梦貘谨慎的摇了摇头,又退后了两步。
不敢来不敢来。
“食梦貘,擅长造梦,能自由变化。有人说它——皮肉皆是迷魂汤,骨头都是孟婆药。”江平缓步走来,道,“流木,你选的不错。”
短暂的梦境中断在这里。
祁景晃了晃脑袋,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和梦中一摸一样的食梦貘正看着他。
他看了看化胎,一切好像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祁景问:“那下面是你的尸骨?”
食梦貘点了点头。
它问:“你怎么知道的?”
祁景说:“我一直在想,江逾黛是怎么控制整个镇子的人的。开始我以为是通过纸人,但他不仅能控制人,还能控制雾气,他就像一个熟练的偶戏人,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牵丝木偶,而青镇就是他的戏台。”
“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进了祠堂,看到这化胎后,江隐说化胎就像孕妇的肚子,而这腹中,又被我们发现了一具妖兽尸骨。如果以化胎为炉鼎,以有特殊能力的妖兽尸骨为祭,能放出这些白雾,制造这样一个诡异的‘梦境’,也就说得通了。”
食梦貘跳了两下,很高兴的说:“对!”
祁景继续道:“而你之所以做出那些诡异的举动,一会消失一会出现,也是因为你早已经死了,骨头皮肉都被江逾黛用来造梦,分出来的这些,只是一念神魂。”
就像吴璇玑没有想到罗刹还会残留一丝意识一样,江逾黛也没有想到,本该魂飞魄散的食梦貘竟然还会以这样的方式妨碍到他。
食梦貘说:“当年我灵智未开,是齐流木教我要做个好妖,他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善恶有别,不可以帮别人做坏事。”
祁景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口的难过,眼前这鲜活漂亮的妖兽竟然不得善终,反而被用来作恶,江逾黛真是造孽不浅。
脸上一痒,是食梦貘轻轻蹭了蹭他,又转头,很留恋的蹭了蹭江隐。
有什么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祁景捡起来,是三根鲜艳无比的羽毛。
“我要走了。”
周围的雾气渐渐散开,食梦貘的身形也消失了,它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穿过六十年的岁月远远传来:
“我一直很想你们……能再见一面,真是太好了。”
第212章 第二百一十二夜
食梦貘消失了,但活死人却动了起来。祁景将手中捡起的羽毛,快摇出残影了,还是没有效果。
……也许只有齐流木亲手做的风铃对驱散雾气和活死人有效?
他暗骂一句,只能护着江隐,在化胎上越退越后,脊背几乎要抵上围墙。
刀和棍棒劈砍在墙上,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祁景握住一个活死人的胳膊,反手一拧,那人的胳膊就像麻花一样一寸寸变形到肩膀,嚎叫的倒了下去,又绊倒了后面的活死人,跌跌撞撞带倒了一片。
祁景抢过一人手中的刀,对着他们,活死人不怕这个,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上前。
他们都奇怪的定住了。
祁景若有所觉的摸向怀里,三根羽毛的颜色黯淡了不少,其中一根甚至有点发灰了。
难道这羽毛的作用就是这个?
来不及多想,他拉着江隐,挤过活死人群往外跑,鼻端一股一股的血腥和腐臭,浑浊的眼珠子跟着他走。
祁景嫌江隐走的不够快,一把扛起来往外跑,忽然灵机一动,喊道:“安子!安子!”
“我找到小妹妹了,你不是想见她吗?你在哪里——”
远远的,真的有一个声音回应了,安子像是很激动的喊:“这里!这里!她在——唔唔、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祁景心里一紧,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往那边跑去,模模糊糊好像迈过了一个门槛,应该是进了祠堂里,视野清晰了一点,就见一个人影佝偻着脊背要往外面溜。
这个距离,追上去已是来不及,又不能放过,电光火石之间,祁景拽住江隐的一臂,由后往前的发力,将人划了个抛物线甩了出去。
即使以江隐现在的状态,祁景还是恍惚中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震惊”两个大字。
於郗——
这一扔臂力惊人,江隐像个旋转的陀螺一样砸向了逃跑的人的背影,嘭的一声,两人摔成一团。
那人刚爬起来一点,祁景就跑了上来,一个泰山压顶将他按在地上,唐惊梦痛叫出声,她怀里也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惨叫,安子挣扎着爬了出来,脸上指痕红通通的。
原来他刚才一直被唐惊梦捂住了嘴,这才叫不出声来。
他急促的问:“小妹妹呢?”
祁景说:“她走了。”
安子一下子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祁景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羽毛,塞到了他手里。
唐惊梦像要断气一样在他的压制下喘着,刚才那两步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祁景问:“风铃呢?”
唐惊梦不回答,祁景一咬牙,在她身上摸了两把,什么也没摸到。他已经不好意思找下去了,但不找又不行,一眼看到她攥在手里的什么东西,一把揪住了,厉声道:“你给不给?”
唐惊梦这才有了点反应,她攥紧手里的纸人,尖声道:“放开!放开!”
祁景说:“你不给我,我就把它扯烂!”他紧紧盯着唐惊梦的眼睛,阴森森道,“你说,你的身体会不会也像它一样——从中断成两截呢?”
唐惊梦的牙关紧咬,那张瘦脸皮都紧绷在了骨头上,骷髅般的十指紧紧揪着纸扎娃娃,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根洪流中的浮木。
“我不能给!不能给……我不能,要是给了,我就完了,我就——”
眼泪从她凸起的眼眶涌了出来:“我就会死!江逾黛会杀了我的!”
祁景一愣,被她狠狠一拽,将娃娃扯了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唐惊梦说,“纸人既然和我身上的伤口一摸一样,就说明我和一个傀儡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想让我消失,我就一定会消失!”
一声轻轻的笑从他们身后响起,祁景回头,就见江逾黛出现在雾中,虽然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稍一挥手,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无数书页被翻的哗啦啦作响,中厅的房梁上掉下来无数白色的影子,停在了空中。
那是满屋子的纸人,每一个都描画的精致,眉眼弯弯,阴风浮动,森森的笑着。
有一个就悬在祁景的鼻尖前,和他大眼瞪小眼,呼吸为之一窒。
他忽然想起了投影中白月明的表现,他那句壮观的夸赞,恐怕也是对着这满屋子的牵丝傀儡,人皮娃娃。
江逾黛说:“过来吧。”
唐惊梦盯着他,没有动。
江逾黛的语气很亲切,说出来开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我动了其中一个,所有纸人都会被牵连着毁掉,你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发生吧?”
唐惊梦颤抖了一下,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控制住了一样,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祁景想阻止她,手却有些抬不起来,他问自己,这些纸娃娃系着全镇人的命,他真的能拿这些人的命冒险吗?
江逾黛控制的不只是食梦貘,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唐惊梦与江逾黛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停住了,说了一句:“对不起。”
祁景的心下一紧,他看得出来,唐惊梦是真的在挣扎,她不想他们死,可是谁又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呢?
但风铃一旦被交出,就等于断了他们的生路。
唐惊梦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江逾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祁景咬紧了牙关,忽然,一声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在这片寂静中仿佛瓷器碰碎——
“不要怕他!”安子大声喊道,“他在说谎!”
江逾黛脸色一变,他一扬手,祁景就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听扑通一声,安子小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
鲜血汩汩流了下来,祁景扑过去按住,怒声道:“江逾黛,你不是人!他还是——”
他还是个孩子啊。
安子急促的喘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牙关咯咯作响:“他……他在骗你们……”
祁景的手都有点抖:“别怕,没事的……”
安子费力的说:“那天……那天,大公鸡叫了很久……我和我娘,镇上的人,都去了小河边……”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他从未说话这么流利过,最后那句是喊出来的,好像耗尽了所有气力——
“他杀了我们!”
这声喊叫简直是石破天惊,祁景猛地回头,看向江逾黛,唐惊梦也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她脸上的神色由茫然到慌乱,再到痛苦,忽然抱着自己的头,大声尖叫起来。
凄惨的叫声回荡在祠堂中,祁景怀中一轻,安子小小的身体竟然从头到脚,一寸寸化成了灰!
江逾黛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他堪称粗鲁的一把拉过唐惊梦:“风铃呢,把风铃给我!”
祁景跑了过去,一拳揍上了他的脸,江逾黛痛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祁景趁机将唐惊梦拉回来:“你怎么了!”
唐惊梦停止了尖叫,脸上茫茫然的。
她和祁景几人说过,她是一个寒假回来镇上的,本来要走,却不知为什么留下了。
那段记忆太模糊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安子濒死的叫喊让她回到了那天,那段被雾气掩埋了很久的记忆——
那天,大公鸡拼命的叫,所有人都被召集了起来,也许是有什么大事宣布,可是是什么大事呢?
一阵阵雾气环绕了他们的身体,模糊了江逾黛含笑的面容,唐惊梦倒了下去,她感觉四肢无力,好像中了迷药一样神志不清。
然后,她被拖了起来,脊背蹭着地面的感觉那么清晰,如同之后没过她头顶的,冰冷的河水一样。
下沉,下沉……
窒息的感觉像一场酷刑,她一定是要死了——
但她再次醒了过来。
在自家的屋子里,忘记了所有事情。
她问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
因为,因为江逾黛早已经杀了他们,沉尸河底,所有的纸人,只不过是系着他们无法解脱的魂魄。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焦急,愤怒的面孔,他的神情是真实的,他的温度是真实的,他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她只不过是故去之人。
如果还要抓着生的幻想不放,而牺牲真正的活人,连她都会看不起自己。
江逾黛稳住身形,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又放柔和了:“唐惊梦,你过来。不管你是生是死,只要我在,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织出一个梦来,你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里……”
唐惊梦抬起头,惨然一笑:“是吗?”
“可是,我不想做梦。”她慢慢的说,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摸上了翻倒的香案,里面的香灰还烫,火光微小却炙热。
祁景看着她,见她举起了手中一直宝贝似的攥着的纸娃娃,随意一抛,江逾黛瞳孔皱缩:“不要!”
他扑了上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纸人轻飘飘的落到了香炉里,火光遇到可燃物,烫焦了纸的边缘,不过一瞬就吞噬了进去。
祁景眼睁睁的看着唐惊梦的身体燃烧起来,像毁灭,又像浴火重生。
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嘴唇颤动着,还是要说:“我……我早就说过我不要做自欺欺人的懦夫。”
祁景嗓子眼发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焦灰掉在头发上,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整个祠堂的纸娃娃都在燃烧。
火苗吞没了梁柱,江家祠堂从根基上开始崩塌。
江逾黛原本雪白的脸都被这火光映红了,他满面怒容,指着唐惊梦:“愚不可及!”
祁景跪坐在唐惊梦面前,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别听他的话,你一点也不蠢。你活得清醒,活得光明磊落。”
唐惊梦扯起嘴角,好像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了。
火光大盛,烈焰滚滚,她和纸娃娃一起化做了一捧焦灰,但江家祠堂的火却越烧越旺,无数冤魂呼啸着从烈火中蹿了出来,化成了一缕青烟,映红了半边天空的大火中,天渐渐亮了。
第213章 第二百一十三夜
门后的长廊仿佛无穷无尽,前面的门消失了,瞿清白和吴敖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尽头。
推开了那扇门,他们本以为会回到祠堂,但烟雾散去后,居然是一条熟悉的长街。
街上都是活死人,与他们之前看到的不同,活死人都在燃烧,然后一点点化为灰烬。
吴敖惊呆了:“这是怎么了?”
瞿清白回头,拉了下他:“你看!”
远处有滚滚浓烟冒起,天边的鱼肚白被映成了红色,亮的如同白昼,那是祠堂的方向。
瞿清白说:“怎么会烧起来……祁景和江隐在里面!我们得回去救他们!”
他拉着吴敖要走,对方却一动不动,反而挣开了他的手,颤声叫道:“大哥!!”
他飞一样跑了过去,瞿清白这才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躺了个人,周围那些啃着他血肉的活死人烧成了火球,连带着他也被火吞没了。
吴敖不管不顾的去扑火,奈何火势太大,自己都被烫的近不了身,瞿清白赶紧脱下衣服,和他一起用衣服盖住那人,把人扯到一边,才好不容易把火扑灭。
但到了这一刻,这人也已经不成人形了。
瞿清白看着他布满了伤口的身体,那是被活死人活生生咬下来的,焦黑处是被火烧的,布满灰的脸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出五官来。
吴优的眼神很呆滞,好像已经没了意识,吴敖抱着他叫:“大哥!大哥你醒醒!”
吴优这才清醒了一点,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一汪血来。
事已至此,这人肯定是活不成了。瞿清白别过脸去,几乎不忍再看。
吴敖全身都在抖,他冲进火里救人,也被烧的够呛,用布满烧伤的手抖抖索索的抱紧了吴优:“大哥……大哥你别吓我,怎么会这样……”
他抬起来脸,带着满面泪痕,好像在问瞿清白:“怎么会这样?”
瞿清白知道他已经痛急攻心,忍着难过,伸出手在吴优身上摸了摸,这么多血,满手都是,他也开始抖了。
吴优那么强,再多的活死人也能支持一刻半刻,怎么会是被活死人咬死的?也许是……
他顺着吴优的颈子摸下去,果然触到一处塌陷,瞿清白把人翻过来,就见衣服底下的颈椎和半片脊骨碎的像烂泥一样。
这明显是人为。
吴敖的眼睛在一瞬间充血赤红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可怕,他攥着吴优的双肩,用力摇晃:“大哥,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是谁?你说啊!”
吴优被他摇晃的一口接一口吐血,瞿清白被吴敖的疯状吓到了,赶紧拦着:“你别……别这样,他……”
吴敖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狠狠抹了把泪:“去他妈的!”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狼一般狰狞的神色,悲痛反而蒸出了他骨子里的凶狠:“反正都要死了,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他逼迫吴优醒过来:“大哥!你说句话!你说是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大哥!!”
吴优好像被他叫回了魂,呆滞的眼珠动了两下,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吐出一个字来:“白……”
“谁??白净,还是白月明?”
吴优的喉结干动了两下,眼光黯淡下去了。
瞿清白哽咽起来,他看看吴敖,他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嚎啕,让人心脏都揪紧了。
“大哥……大哥……”
他抱着吴优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嚎哭,瞿清白越发觉得这烈火中,处处都如地狱一般。
吴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我还小的时候……就到了吴家……”
“我没有亲人,是大哥在带我,”他的泪水糊了满脸,“他总是很严厉,经常打我……我以前很恨他……”
“但我生病发烧的时候,只有他管我,他一口口喂我水,喂我粥……给我换毛巾……他对我好,我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