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有一些小摩擦,但很快就都能过去。
五月下旬,裴素丽的情况急转直下,因为季节交替患过一次感冒,发烧引发呼吸衰竭,抢救过后住进重症监护室,一直没能转回普通病房。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视,梁鹤洲每天往医院跑也是徒劳,变得焦躁许多。某天下大雨,燕惊秋执意要出门玩,他不允许,两人争了几句。换平常他哪里会发脾气,燕惊秋要出门,多穿几件衣服,陪着他也就去了,那天吵完架燕惊秋一个人跑出门,他也没去追。
燕惊秋哭着去找程庭南喝酒,到半夜已经烂醉如泥,程庭南打电话让他来接。
雨已经停了,他到了地方,看见燕惊秋一个人在街对面,东张西望地似乎要过马路,身子歪歪扭扭,脚步虚浮,地面又潮又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跌进车流里。
他一阵心惊,顾不得红绿灯,横穿马路过去抱住他,带他走到商铺的屋檐下。
燕惊秋还在发愣,摇头晃脑地说些听不懂的话。
他稳住发颤的手,轻轻吻他鼻尖上细小的汗珠,分量很轻,像信众对神,怀着一种敬而远之和小心翼翼的亲近。
燕惊秋不满地嘟嘴巴,说要伸舌头的那种亲亲,搂着他的肩痴缠,他完全没心情,敷衍地吻了几下,又下意识去摸燕惊秋手臂上的伤,摸着摸着又偏头去亲。
燕惊秋躲了一下,静静望着他,没头没脑地问:“鹤洲,你喜不喜欢我。”
梁鹤洲顿了顿,然后点头。
“你为什么犹豫了。”
“你说你喜欢我。”
“喜欢你。”
“你再说,说,我爱你老婆。”
“我爱你。”
梁鹤洲又停顿了一瞬,再要说话的时候燕惊秋已经嚷嚷起来。
“老婆呢,你还没叫老婆,你说秋秋老婆我爱你,快点说。”
梁鹤洲怕他要在街上耍酒疯,贴着他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说:“老婆,宝贝,亲亲,我爱你,行不行了?”
“那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真心话。”
“骗人!你犹豫了,你敷衍我!”
燕惊秋推开他,把手臂藏在背后,幽怨地瞪着眼睛。他忽然想明白了,不愿意让梁鹤洲知道伤疤,不是因为它的丑陋,不是担心梁鹤洲看见它后不喜欢自己,也不是因为那些过分关注和过度保护,是因为梁鹤洲展现出来的无法忽视的愧疚。这份愧疚被放得很大,盖住了更重要的喜欢,或许已经把喜欢冲淡得所剩无几了。
近来梁鹤洲对他的好,连同复合这件事,大约都有愧疚在作祟,并不纯粹。
怎么办,从梁鹤洲那儿给出的其他感情,他都不想要。
他红了眼睛,委屈地哭,有种把手臂摘下来扔在街上的冲动,想大声质问,想说那时候是他自己做傻事,是他自己的罪衍,跟别人没有关系,为什么梁鹤洲要上赶着来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可是一张口就是哭,嗓子酸疼,讲不出话。
梁鹤洲抱着他哄,不知道他为什么哭,老婆老婆地叫,拦了车带他回家。
他在路上睡着了,后来胃疼疼醒了,一睁眼已经在床上,捂着肚子往厕所跑,吐了个干净。梁鹤洲倒了热水来,他没喝,把杯子放在一边,说要洗澡。梁鹤洲又放热水,回卧室拿衣服,把毛巾和吹风机备好,卷起袖子要帮他洗头发。
他呆呆站着,也不动,忍不住地去揣测梁鹤洲为他做这些事的动机,假如不是爱,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把梁鹤洲赶出浴室,望着放在洗手台边的那杯水,抬手打翻了。
第53章 死亡
天阴沉沉的,光透不进窗帘,屋子里很暗,燕惊秋一睁眼,错觉是早上,瞟了眼手机,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梁鹤洲紧紧搂着他的腰,不像往常他一动就醒,睡得很沉。
难得见他这样赖床,燕惊秋翻身面对他,摸他下巴上冒出的细小胡渣,又亲亲他的脸,见他还是没醒,自己下床出了房间。
宿醉后有些头疼,嗓子又干又涩,他习惯性地拿茶几上的杯子要喝水,嘴唇碰到杯沿才发觉杯子里是空的。
他愣了愣,“鹤洲”两个字在舌尖翻滚着,又被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进厨房烧热水,站了一会儿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脑袋一阵阵发热,在客厅东翻西找,没找到体温计,但觉得自己确实在发烧,昨天出门时没有带伞,淋了些雨。
药放在哪儿,他也没找着。梁鹤洲不住在这儿的时候,东西都是胡乱放,梁鹤洲来了,把生活用品都规整得很好,但他从来没留心过,显得自己是来这儿做客一样的无知。
一番折腾,或许是动静太大,终于把梁鹤洲吵醒了。他听到开门声,一回头梁鹤洲已经到了跟前,碰他的额头,随手把沙发上的薄毯披在他肩上,问:“怎么不叫我?发烧了?”说着拿过杯子要去厨房倒水。
燕惊秋皱了皱眉,伸手拽住他,说:“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去。”
梁鹤洲捋着他凌乱的头发,静静和他对视几秒,低头来亲他,贴着他的嘴唇轻声问:“还在生气?”
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睡醒后的慵懒腔调,听得燕惊秋耳朵酸麻,根本舍不得和他闹脾气。
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摇摇头答:“不是,没有。”
“那怎么了?”梁鹤洲又亲他的脸,“昨晚不让我帮你吹头发,现在是不想喝我倒的水?”
燕惊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鹤洲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打上了愧疚的标签,他确实不想接受,但又觉得这么做很幼稚,和梁鹤洲之间的问题不是简单地拒绝他的照顾就能解决的。
而且就算不解决,他也不可能和梁鹤洲分开。
“我……我就想自己倒水。”
他抢过杯子去厨房,梁鹤洲没跟来,他偷瞥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玄关旁的那排储物柜翻抽屉,原来医药箱被放在那儿了。
梁鹤洲拿着药过来给他的时候,他没接,走到储物柜重新拿了一粒,吃完后回了房间。
药效上来,他睡过去,没觉得有很久,醒来却是晚上七八点了。
梁鹤洲在穿衣服,见他醒了,弯腰过来亲他,急匆匆地说:“医院来电话,我得去一趟。”
燕惊秋揉着眼睛坐起来,替他扣衬衫的纽扣,说要一起去。
“不用,还没退烧,好好休息,起来吃点东西,饭菜在桌上,”他捧着燕惊秋的脸边说边亲,“睡前再吃一次药,我走了。”
“等——鹤洲!”
燕惊秋没抓住他,下床去追也没追上,只看见他消失在门后的衣角。
餐桌上摆着水杯,还在冒热气,他心里发堵,重新拿了个杯子喝水,虽然饿了,但硬是没碰吃的,穿衣服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份速食,窝在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调了几个节目都没心思,记挂着裴素丽,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快午夜时梁鹤洲发了消息来,问他有没有吃药,他被手机震动声吵醒,昏昏沉沉地回了个“嗯”。
电视还开着,散着幽幽的蓝光,他本想关掉,定睛一看,屏幕上是宋寒清的脸,滚动的字幕写着他要复出参演《明月赋》第二部 的拍摄。
距离他退圈还不到一年,那次记者发布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燕惊秋没了睡意,暗骂他不要脸,说什么息影,现在还不是又出来拍戏圈钱。
镜头中导演和主创坐在舞台最中间,宋寒清坐在最左边,只有半个身子在镜头里,直到记者向他提问,才拍到他的脸。
电影第一部 里他是主角,第二部却沦为了可有可无的配角,记者言语犀利,直白地询问这是不是和他公开出柜有关。
他还没答话,导演先说:“欸,小宋的角色可不是可有可无,虽然戏份少,但很重要,而且第二部 是早在第一部开拍前就准备好了剧本的,换主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和小宋的私人生活无关。本来他考虑社会舆论是不想参演的,是我邀请他来,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演楼旭了。”
那记者不依不饶,非要宋寒清说个所以然来,又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惹得全场哗然。
“宋先生,您的恋人是不是当时剧组里的替身演员,叫梁鹤洲?电影的演职员表里有他的名字,而且看身形,也和当初被爆出来的照片里的人很像。”
场上一片窃窃私语,很快被快门声和闪光灯淹没了。宋寒清泰然坐着,神色淡淡,举了举话筒,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说:“请大家不要打扰我的私生活,如果有好消息会第一时间跟大家分享。”
又是一阵快门声,台下记者吵嚷起来,举着话筒往他跟前递,逼得经纪人和安保都跑上了台。
燕惊秋听着这模棱两可的暧昧言辞,把遥控器重重摔在茶几上,气冲冲回了房间,翻来覆去到凌晨才睡着,不过一两个小时又被梁鹤洲回来开门的声音吵醒了。
他还没睁眼,梁鹤洲的身体就压过来,从背后搂住了他。
“小秋,好点了吗?”
他声音很哑,满是倦意,衣服上沾满了略浓的消毒水味,冷冰冰的,嗅着鼻子都发疼。燕惊秋原本还在为宋寒清那番和他不清不楚的话生气,现在被他抱着,一下子哑了火,握住他的手,却骤然被满手心黏腻腻的冷汗惊得打了个冷颤。裴素丽的情况不言自明。
他转身面对梁鹤洲,瞧见他半阖着眼睛,下眼睑一片红。
“鹤洲……”
他抱住梁鹤洲,下巴抵着他短硬的头发轻轻地蹭,又安抚地拍他的背,梁鹤洲的手臂也紧紧箍着他的腰,仿佛要用蛮力来消解心中的痛一般,勒得燕惊秋有些喘不过气。
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深夜独自行走在幽暗密林中的恐惧,从梁鹤洲那儿传递过来,让他浑身发冷,手脚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梁鹤洲终于开口,说:“我签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
燕惊秋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助和迷茫,片刻的慌乱后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颤着嗓子问:“那现在阿姨怎么样了?”
“还在重症监护室。”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她?”
“再过两天。”
“好,”燕惊秋亲亲他,“不会有事的。”
周五那天,两人去医院看望裴素丽。
她换了一间一楼的病房,床位靠着窗户,外面栽着好几棵香樟,中午的时候阳光能洒满大半个房间。
她看见燕惊秋过来,眯着眼睛勉强露了个笑。燕惊秋笑不出来。房内各种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仿佛死亡渐近的跫音,听得人心里惴惴不安。
期间梁鹤洲被医生叫了出去,病房只剩他们两人。
裴素丽握住燕惊秋的手要他凑近些。燕惊秋弯腰靠过去,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小秋,我们、我们鹤洲就……交给你了,他脾气倔,哪里得罪你了,你多……咳咳……多担待,我走了之后,他就只有……只有你一个了,你要是丢下他,他……他……”
她没把话说完,眼泪簌簌地落,因为戴着氧气面罩,说话声音沉闷而模糊,但燕惊秋全都听清楚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从万米高空落下来,强烈的失重感掳走了他的神智,他头晕目眩,僵着身体不知道该回什么话,眼眶已经潮了。
探视时间有限,梁鹤洲回来后只待了十多分钟,护士就来请他们离开。
两人站在路边等出租,几分钟的时间,远处天边就飘来成片的乌云,轻软的初夏凉风霎时狂放起来。梁鹤洲脱下外套罩在燕惊秋身上,又把他搂在怀里。
燕惊秋尚且沉浸在裴素丽的声声嘱托之中,先前绷着脸维稳,现在被梁鹤洲一抱,情绪像被浪拍打的沙堆般顷刻溃散,手脚发软险些跌倒。
梁鹤洲托着他的腰,叫他的名字,他轻声应了,把脸贴在他颈间。梁鹤洲的体温冰凉。
出租车开过好几辆,他们都没坐上去,站在暴雨欲来的天里,无助又迷茫。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裴素丽竟然好转起来,甚至不需要打营养针,能吃一些流食。
生活看似回归了正轨。梁鹤洲每天都熬了粥带去医院,照常给燕惊秋变着花样做饭,他自己却不吃东西,只说没胃口,水都不怎么喝。燕惊秋去店里上班,麻木地摆弄工作台上的小零件,短短几天就把堆积了几个月的十多个单子全部处理完了。
晚上从梦中惊醒,梁鹤洲总是不在身边,不是在阳台抽烟,就是在客厅盯着电视发呆。燕惊秋束手无策,换到需要他关照梁鹤洲的时候,他就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子,笨拙又生疏,除了给梁鹤洲一个拥抱,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
他也去医院,还是读书给裴素丽听。
有一次医生把他们叫出病房,委婉地告诉他们别太乐观,暗示裴素丽大约是回光返照。可即便不说,他们或者说裴素丽和他们心中都早已明了,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用无知的假面粉饰太平。
燕惊秋知道那一天要来了,而且很快,或许会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但即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悄无声息降临的死亡所震慑,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暗巷中时骤然遭袭,那深深的无力,那徒劳的愤怒,那猛烈的痛。
自己尚且如此,他不敢去想梁鹤洲是何感受。
裴素丽走的那天,他约好了下班后去医院给她读书,一本小说,只剩最后一章没有读完。傍晚,已经过了梁鹤洲来接他的时间,他在店里等了一会儿,接到了那通电话。
梁鹤洲听起来很平静,淡淡地说不能去接他了,还叮嘱晚高峰可能会堵车,让他不要着急,一再地让他路上要小心。
他机械地收拾了工作台,关店锁门,打车去医院,一路上懵懵懂懂,没什么实感。
太平间很冷,走廊很长,空荡荡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梁鹤洲坐在椅子上,脚边地上一束茉莉花。他手肘抵着膝盖,头垂得很低,听见动静也不看他。
他蹲下,枕着他的腿,叫了声“鹤洲”。
良久,梁鹤洲动了动,边摸他的头发边说:“今天天气特别好,窗户开着,一直有花香飘进来……”他发出一个音节,似乎是想说“妈妈”,但到了嘴边又改成了“她”,仿佛这么说,去世的就不是裴素丽了。
“她想知道是什么花,我出去看了,是墙边的一丛紫茉莉,好像是野生的,我想着去花店买一束放在床头,花店没有紫茉莉,只有白色的……我买了,回到这儿刚走到病房门口,护士就把她推出来,推进急救室里。”
他顿了顿,浅叹一声,又说:“她走的时候我不在,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害怕。假如我不去就好了。”
燕惊秋明白,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感同身受”。无数次,他幻想五年前和梁鹤洲的最后一面,假如他不发脾气,假如他在梁鹤洲转身离开的时候拉住他,哪怕撑着伞和他一起走回家,不让他淋雨都好,只要有那么一个微小的细节变动,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假如。就好像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与车子相迎擦过,瞧见车里那张梦寐以求的脸,还没来得及出声喊,车子就开远了。这一刹那的错过,就是日后长久的、绝望的暌隔。可是至少,他现在和梁鹤洲在一起,而裴素丽永远地离开了梁鹤洲。
他垂眼盯着那束白茉莉,默默的落泪。裴素丽应该喜欢茉莉花吧,可是他一次都没买来送过她。
没有葬礼,只准备在殡仪馆办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时间定在下午四点。
那天凌晨,梁鹤洲因为胃疼惊醒,吃了药睡下去,沉沉睡到中午,醒来还是胃疼,蜷在床上浑身冒冷汗。燕惊秋手忙脚乱,倒了热水来让他吃药,又出门去买粥和小点心,回来时一推门,险些撞倒梁鹤洲,他就站在玄关,脸色发白,眼里全是血丝。
“到哪里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他把燕惊秋拽进怀里,摸他的脸又亲他的额头,抓着他手臂的指腹在那伤疤上来回地摩挲,上上下下打量他,满眼忧虑。
“点外卖就好了,跑出去做什么?衣服也不穿穿好,说了风大要戴帽子怎么就是不听?外面车子那么多,你……”
他顿住没再说下去,燕惊秋踮脚抱住他,他一下子软了腿,半倚着墙,半倚着燕惊秋,把脸埋在他胸前。
吃饭的时候,梁鹤洲坐在餐桌上,握着勺子的手不住地发抖,只喝了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吐出来,勺子哐当摔在桌上。
燕惊秋无所适从,他已经不记得梁鹤洲多久没有吃东西了,在椅子上呆坐片刻,重新去厨房拿了勺子出来,但梁鹤洲紧握着拳头,把手藏在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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