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往事(云雨无凭)

徐嘉乐睡得很不踏实，他六点多就起床做早餐，七点多，小考拉醒过来了，他自己抱着小凳子去镜子前刷牙，在流动的温水下搓洗着自己的小手，然后，擦干了脸颊。
“爸爸，我们吃什么？”
孩子的脑袋从料理台下冒了出来，他闻到了馄饨汤的香味，所以抿着嘴吞掉了口水，说：“馄饨吗？”
“你让一下，烫，”徐嘉乐把两只汤匙放进碗里，他说，“有馄饨，我还做了蔬菜煎饼，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电话打通了吗？”
“没有。”
徐嘉乐端着两只碗去餐厅了，小考拉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再问道：“你起床之后又打了吗？”
“没有。”
小考拉从地上爬到了椅子上，他撅起嘴吹着碗边的蒸汽，说：“你吃完饭再打一个，要是再打不通就不打了。”
徐嘉乐拿起了手机，他说：“我怕了你了，我现在就打吧，就是有点早，不知道他起床了没。”
这一次，沉寂一整晚的丁邱闻终于有了回音，他接起了电话，说：“喂，什么事啊？”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接电话，没出什么事儿吧？”
“哦，没有，喝了点酒，很早就睡了。”
丁邱闻的声音充满了倦意，徐嘉乐将手机换到了左手，他搅动着碗中的热食，说：“我把考拉接过来了，他一进门就满屋子找你，说想你了，非得让我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方不方便视频？让他看看你。”
“我……你开视频吧，把手机给考拉。”
没一会儿，丁邱闻的脸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他穿得很休闲，正坐在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吃东西，徐嘉乐一眼就瞄见了他脖子上的红痕，于是问道：“你脖子怎么了？”
“这边虫子多，出去逛的时候被咬了。”
“好吧，”徐嘉乐说出了意味不明的两个字，他说，“好了，我把手机给他，你跟他聊吧。”
“嗯。”
徐嘉乐没有看得出端倪，更不可能隔着屏幕感受到丁邱闻的无助，他把手机递给了小考拉，帮他挪开放在手边的小碗。孩子清亮地喊出了一声“叔叔”，然后就笑起来，说：“我真的真的想你了。”
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丁邱闻，否则，他根本不会这么大方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念，丁邱闻在那边也笑了，说：“我也想你呀。”
丁邱闻的声音听起来好沙哑——徐嘉乐在心里说。
小考拉问丁邱闻：“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们？”
丁邱闻说：“我现在不在北京，等我回去了，就去找你，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住在我爸爸这里了？”
“因为……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什么是新的生活？”
“就是……去看看没看过的，玩玩没玩过的，”丁邱闻停顿了好一会儿，他说，“考拉，等我回北京的时候给你带礼物。”
四下很静，徐嘉乐无法阻止心里的一阵阵失落，他再次感觉到——丁邱闻离他越来越远了。
TBC.

窗外红色的天光，使窗户像是挂在昏暗客厅里的一幅画。
丁娇在窗前站立着，她的双肩有略微扬起的弧度，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了，可丁邱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回来了？”她问丁邱闻。
迟疑后，丁邱闻才应答：“嗯。”
他走得很慢，到了半路的时候，把外衣脱下来拿在了手上，他走到了她的身后，才感觉到窗外刮来的风那么凉，丁娇的头发飘起来了，她一连吸了好多烟，烟头全部堆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
“你去外边买东西吃吧，”丁娇用没有夹烟的那只手摸着裤子口袋，但没有找到钱，她说，“你去我钱包里拿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丁娇继续看向窗外，继续吸烟，丁邱闻却没有接受她的安排，他沉默了一阵，意有所指，问道：“为什么？”
“怎么了？”
“你为什么和徐鹏……我没想到。”
丁邱闻表现出了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冷漠，实际上，他的内心是哀伤又激荡的，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丁娇的身后，丁娇吸着烟摇头，一阵沉默之后，说：“我错了。”
她抬起手按住了额头，然后，便是颤抖着呼吸了几次，她没有推诿也没有争辩，而是说：“你不要恨我，邱闻，你长大了，我陪不了你多久了。”
“你不能这样，阿姨和嘉乐，都对我们很好，你不能对不起他们。”
“邱闻，我错了，我现在过得像鬼一样，总是不受控制，做完了以后，才发现自己伤害了别人，其实我不想变成坏人的，你应该能明白。”
太暗了，丁邱闻仍旧看不清楚丁娇的表情，他把书包扔在了沙发上，说：“就算你不在乎别人，你也得在乎在乎我，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徐嘉乐。”
丁邱闻的心口真的在疼，他打开了客厅里的顶灯，于是，狼狈的丁娇暴露在了灯光里，她的眼睛很红，站在窗户那里，吸着剩下的半支烟。
“邱闻，我错了，原谅我。”
丁娇发出了低沉的气声，她像是全身难受，却无处纾解，她蹲下了，抱住了膝盖，然后不再看向丁邱闻。
她祈求丁邱闻的原谅，丁邱闻却说：“徐嘉乐生我的气了，他不理我了。”
丁邱闻抗拒看见自己的表情，可是，他不得不在洗完脸之后看向镜子，他怨恨起丁娇，却做不到痛恨她，他与她相依为命，所以，她曾经遭遇的一切他都能感同身受。
丁娇煮了一碗面，给丁邱闻端了过来，她抹去眼泪，试着对他笑，说：“邱闻，你先吃点儿东西，我想好了，改天去看看嘉乐妈妈，她身体不好，我挺担心她的，到时候你陪我去吧，我怕她不愿意见我。”
“我不吃。”
丁邱闻站在餐桌旁边，他推开面碗，看向丁娇的眼睛。
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她，见他们，我什么都没做错，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和你没关系——”
“不是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的！”丁邱闻抬高了音调，他不解地看着她，说，“我就是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因为你承受那么多事，有时候在想，要是我身边没你就好了，我或许能过得好点儿。”
丁邱闻转过身，留给丁娇一个背影，他从书包里拿出了笔和习题册。
他听见她说：“妈妈错了，不应该影响你。”
那碗面还放在餐桌上，由葱花和辣椒油点缀，橙黄色的荷包蛋的边缘是焦褐色，丁邱闻去了自己的卧室，后来，她听见丁娇在客厅里放磁带，是那首《昨日重现》。
她交叉着腿，站在柜子旁边斟酒，然后，把身上的首饰全都拿了下来，她脱掉了鞋子，光着脚站在地上，重温着那一年跳过的舞步。
她仍旧是美的，抹上了口红，穿着裙子，如若她喜欢活着，她将美下去，那是漫长的一生。
可是，她没对丁邱闻说过——现在的她不喜欢活着。
几个小时以后，丁邱闻打开了卧室的门，他走出来，将醉着酒、泣不成声的丁娇揽进了怀里，他与她拥抱，有积怨也有心疼，他不知道从此应该怎样对待她。
无论丁娇做了什么，在丁邱闻的心里，她都是个可怜的女人。
因为冒失地要用拳头教训徐鹏，徐嘉乐挨了徐鹏的一巴掌。
是这天晚饭之后的事了，三个人在餐桌上话不投机，徐嘉乐猛地站起来，揪住了徐鹏的领子，然后，便是父子间一场没有头绪的扭打，可怕的不是肢体上的冲撞，而是徐鹏的权威遭遇的冒犯。
再后来，徐鹏摔门而出，徐嘉乐捂着脸颊站在卧室门口，忍耐着火辣辣的疼痛，韦舒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帮他拿来了一条冷毛巾。
“去写作业吧，听话。”
韦舒霞也是诧异的，她不敢相信从小温顺的徐嘉乐会对徐鹏动拳头，她细心地帮助徐嘉乐冷敷脸颊，徐嘉乐却抓住了她的手，说：“妈，你们离婚吧。”
“嘘……别说了，”韦舒霞摇了摇头，她说，“嘉乐，你不要管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已经不打算要你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算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人啊，其实很难的。”
“我不想看见你这么难过。”
徐嘉乐心疼妈妈，却很不理解妈妈，他认为，她该做一个果断的人，以短痛来杜绝长痛，可是，她却还是那么柔和，甚至于软弱。
韦舒霞将冷毛巾捂在徐嘉乐的脸上，说：“结了婚，忍让是经常有的事，再说了，我们还有你，要是分开，你就没有家了。”
韦舒霞说得很严重，她这一番话使徐嘉乐想起了丁邱闻，他和他已经几天没说过话了。
“妈，我就是担心你受委屈。”
“不会的。”
消了气的韦舒霞变得深谋远虑起来，她遵循着她的一套道法，很难听得进别人的劝解。后来，敲门声响起来了，徐嘉乐捂着还在刺痛发烫的脸去开门，他知道徐鹏身上带着钥匙，所以门外的人不是徐鹏。
然而，他没想到，会是丁娇和丁邱闻出现在视线里，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手上拿着水果等礼品，而丁邱闻站在她的身后，他猛地躲开了徐嘉乐的眼神，那么慌张。
TBC.

第153章 视同陌路-03
徐嘉乐觉得丁邱闻瘦了，他的下巴变得更尖，微微转头的时候能看到锋利的颌骨，额前的头发扫在他的眉毛上，他低眼又抬眼，终于能坦率地看向徐嘉乐了。
他说：“我们来看看……阿姨。”
“我们要睡觉了。”
徐嘉乐有些无措，在看到丁娇和丁邱闻时，过往与现在的割裂感令他难以承受，他还是挡着门，没有邀请他们进来，丁娇抿了抿嘴，低声地说：“嘉乐，让我们进去吧，我来看看你妈妈，她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她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徐嘉乐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关上门了，可是，韦舒霞阻拦了他，她走了出来，站在徐嘉乐的身边，说：“进来吧。”
“妈——”
“嘉乐，让开路。”
韦舒霞并没有看向丁娇，她拿着一张濡湿的抹布转身，将刚刚收拾干净的桌子又擦了一遍，当她再次转过身去，丁娇和丁邱闻已经站在了客厅里。
丁娇带来的水果和补品全都堆放在茶几上。
“坐吧。”韦舒霞说。
徐嘉乐不敢看向韦舒霞的眼睛，那里面有深深的绝望，已经令她的神情变得空洞了，她冲干净了双手，才从洗手间走出来。
丁娇还是站着，韦舒霞拉她坐下。
“你坐下听我说，你坐下，”韦舒霞的手心还带着水的潮湿，她用那里贴着丁娇的衣袖，留下了不太明晰的印痕，丁娇终于坐下了，韦舒霞也坐下了，她又看着丁邱闻，说，“你也坐下吧。”
丁邱闻坐在了餐桌旁边的凳子上。
徐嘉乐走进了厨房，他因为自己对丁娇的抗拒而感到纠结，他以为他十分痛恨她，也打算恶劣地对待她，可当她真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又不那么痛恨她了。
徐嘉乐觉得，只要自己不痛恨丁娇，就是对韦舒霞的背叛。他的想法不是单一的，而是很复杂的，想来想去，还是烧了一壶水，打算给客厅里的客人泡杯茶。
“你不要这么可怜兮兮的，”韦舒霞看着低下头的丁娇，她厌恶着她的美貌，觉得她那张略施粉黛的漂亮的脸成了狰狞的样子，她说，“我请你进来，不是原谅你了，而是打算告诉你，咱们今后别再来往了。”
丁娇的泪珠挂在了她精巧的鼻尖上，她拭泪，低喘，然后啜泣，说：“我没敢想你会原谅我，我知道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我挺担心你的。”
“别哭了。”
韦舒霞站了起来，又弯下腰，把几张餐巾纸塞进了丁娇的手里，她说：“我才是该哭的那个。”
她坐下了，想了想，又说：“你知道徐鹏不在？是他告诉你的？”
“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丁娇擦着眼泪，说，“我和他没再联系了，就是昨天打了个电话，我问你出院了吗，他说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今天就过来了。”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东西你带回去，今后咱们就当不认识。”
韦舒霞感觉到了从心口蔓延开的冷意，她从前的那种隐隐忧心终于有了实感，丁娇对她的背叛甚至残忍过徐鹏对她的背叛。
其实，韦舒霞是很喜欢的丁娇的，她的那些自信与美丽，像是太阳与辰星的光，令她成为韦舒霞心里别样的女人，她们丝毫不同，却能抛却隔阂，成为朋友。
韦舒霞不说什么话了，她大概在用安静催促着丁娇离开，丁娇却还是坐在沙发上，她说道：“是我对不起你，舒霞，我们都要离开玉门了，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再见了。”
“我不想再看见你。”
“舒霞……”
“你走吧，快走吧。”
韦舒霞无法表现得更为狠厉，她把脸转去别处，然后，就看到了端着热茶从厨房出来的徐嘉乐，徐嘉乐把一杯茶放在丁邱闻面前，端着另外一杯，走向了丁娇。
憎恨再次占了上风，有一瞬间，徐嘉乐很想将手里滚烫的茶水泼在丁娇的脸上，可当他放下了杯子转过身，看见丁邱闻的时候，他又开始庆幸自己并没有那样做。
看见丁邱闻的沉默和躲闪，徐嘉乐的心脏和喉管像针扎一样疼痛，他喜欢他，不但喜欢笑时的他，也喜欢这样沮丧的他，喜欢他的任何样子，任何时候都喜欢他。
徐嘉乐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几天之后的放学时间，是徐嘉乐主动地找到了丁邱闻。天气又暖了一点，路边的树木的新叶，由葱嫩的绿变为青翠的绿，斜阳从叶片上滑落，沾染在人的肩头，带来温暖的触感。
丁邱闻向前走，徐嘉乐走在他的身边。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丁邱闻的发丝在微风里飘荡，他看着徐嘉乐，徐嘉乐却痴呆在他的眼神里，缘由是丁邱闻变得更好看了，他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那种徐嘉乐难以抵挡的样子，他扇动眼皮，深色的眼珠从左边滑向右边。
徐嘉乐因为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心痛，他说：“你应该问问你妈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已经骂过她了。”
没人再说话，往前走了几步，丁邱闻突然流出了一行眼泪，他不打算让徐嘉乐看见，可是徐嘉乐已经看见了，徐嘉乐想不计前嫌，想拥抱他，亲吻他，安慰他。
可是，徐嘉乐必须做出一副与他划清界限的样子，在妈妈和丁邱闻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妈妈。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因为那件事怪你，而是……我们两家今后只能做陌生人了，所以，我跟你也是的。”
丁邱闻用校服的袖子把眼泪擦干了，他红着眼睛看往远处，说道：“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恨我的人那么多，也不多你一个。”
徐嘉乐说：“我可没说恨你，你用不着这么想。”
“你快要走了？去北京了？”
“对。”
“你没有其他什么话对我说？”
“没有。”
丁邱闻像是生气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弯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抓住徐嘉乐的胳膊，用他的衣袖抹干净了自己流下来的鼻涕。
他看着徐嘉乐，说：“那就算了吧，你先回去吧，咱们不一起走了。”
徐嘉乐其实很想说“我本来就不打算和你一起走”，可犹豫之后，他还是噤声了，他看着丁邱闻，又看了一眼湿掉的衣袖，说：“你把我袖子弄成这样。”
“我就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
“讨厌你。”
丁邱闻不再流泪了，他说出那三个字时，声音是很轻的，徐嘉乐攥紧了略微颤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场爱情应该怎样结束，不知道丁邱闻模棱两可的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TBC.

“真的讨厌我吗？”
徐嘉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向丁邱闻提问时，紧张得吞了好几次口水，丁邱闻劝他先离开，他并没有离开，他要听从韦舒霞的嘱咐，与丁邱闻划清界限，可是，那太难做到了。
丁邱闻说：“你别问了行不行？什么都跟你讲不清楚。”
情愫在从前的某一刻发芽，到了现在，已经长成一棵生嫩的树，丁邱闻本来是没有理由对徐嘉乐生气的，可他又不得不这样，徐嘉乐站在他的身后，说：“咱们今天迟点儿回去，待在一起吧，这样我妈就不会知道。”
“你不要骗你妈，这样挺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