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出来能把人类刺激得发病死去,那最好,她会开心得不得了。人类都该死,世上没有不该死的人类。
“……少王。”兰缪尔颤声喊她。
天珀恨恨地一跺脚,高傲的少王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
她用像是生吞了毛虫一样不甘的语气说:“……没、有!”
“吾王他,”天珀闭眼,憋屈地认了,“就是讨厌养小孩!全王庭都知道他讨厌养小孩!”
“……”
兰缪尔喘息着凝视了天珀一会儿,视线又逐个扫过站在他床前的魔族们。
最后,他闭眼点了点头:“那就好。”
魔族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又陪了片刻,就纷纷离开了。
兰缪尔静静躺在床上,等所有魔族走了之后,侧眉问硫砂:“吾王到底去哪里了?”
硫砂正掰着指头算他喝药的时间,闻言一愣,语无伦次道:“吾王……!吾王不是两日没回来了吗,硫砂也不知道啊?”
兰缪尔面无表情:“请你告诉他,别闹脾气了,快点出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
硫砂:“……”
说完,圣君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
这群傻不愣登的魔族啊,真是看不下去……
他是病了,又不是傻了。
作者有话说:
全王庭的魔族都知道魔王爱兰缪尔爱得不行,只有俩正主一个坚持嘴硬一个浑然不知(。
天珀的那个语气神态,最后说的明显就是假话。
难道……此前魔王一直对他坚定声称的“讨厌养小孩”,又是骗他的话?
兰缪尔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圣君是个爱操心的性子,甚至到了恨不得为周围人操心到他咽气前的最后一秒的程度。
要不然,也不会将两族的仇恨往自己的肩上背。
夜晚坐在床边喝完睡前的药汤之后,他忽然想起来了。
好几年前,自己的确和昏耀聊过后代这件事的,那是在他和昏耀描述人类的婚恋观念的时候。
“一个人类只能和一个人类婚配?并且婚配之后,只能与那一个人合化?”
那时,昏耀板着脸,振振有词地反驳他:“你这道理不对。先不提别的,如果爱上的人没有生育能力要怎么办?如果是同性相爱又怎么办?”
“——那不就没有孩子了!”
兰缪尔失笑:“必须要有孩子吗?”
昏耀震惊,甚至倏然站了起来:“怎么能没有孩子!”
但魔王一琢磨,很快反应过来了,于是收敛失态重新坐好,指着兰缪尔道:“唔,也对,你们是人类,不愁繁衍力度不够就会灭种的问题。”
嗯……那时候,昏耀还是挺在乎生孩子这个事的。很正常,魔族的数量逐年减少,眼看再有个两三百年就要没后了,自然比人族更在意血脉的延续。
难道,昏耀其实一直很想要孩子,但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才开始倔强地声称自己讨厌小孩?
难道,魔王这些年不再找其他伴侣合化,是因为怕女魔迟迟怀不上子嗣,暴露自己的病症?
难道,那天看到卷轴里的第五句时,王的反应那么激烈,就是为这个生气?
兰缪尔忐忑地思来想去,人也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曾经他有烦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不睡觉,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崖月静心。但现在,硫砂等侍从们将他这个病人盯得很严,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兰缪尔又想到,昏耀的名声其实一直不是很好。
自少年时便如影随形的“断角魔王”之称自不必说,后来又因为用人类的王城与人族俘虏“换”了圣君,被许多魔族暗地里嘲笑过色令智昏。
再后来,昏耀被他说动,用人类的知识改造王庭,顶着莫大的阻力做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当时遭受的非议最严重,族奸、叛贼之类已经算文明的骂法。
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因为某次大典礼上“半途而止”的惨案,传了好一阵魔王“某方面不行”的流言。
——那段时间昏耀委屈得厉害,兰缪尔甚至怀疑过:等某天魔王彻底受不了了,就会把自己拽到族人面前做一场。
但最后,昏耀也就是在晚上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他几次,这件事就不再提了。
魔族把面子看得比天重,相比之下,昏耀竟然算得上十分豁达。
他甚至说过:“坏名声这东西,你背一次觉得丢人,觉得冤屈,仿佛天塌了一样。但是背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兰缪尔,我恨你也不是因为什么断角魔王的蔑称,单单是我想恨你……只在你我之间,不关其他魔族的事。”
兰缪尔当时觉得魔王挺有意思,把恨说得跟示爱一样。
但再怎么说,没有生育能力这种事,别说放在魔族,对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启齿。昏耀不愿提,也能理解。
至于天珀为什么突然跟自己提起……兰缪尔觉得,少王应该还是怪他。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射断了昏耀的角,魔王这些年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也必然不会落下这种病。
当天晚上,兰缪尔失眠了。
他拼拼凑凑,勉强拼出这么个能说服自己的逻辑,但仍然觉得不是很对劲。
他一面心想:一定要问个清楚。一面又犹豫:问出来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又不能替昏耀生个孩子。
正在兰缪尔纠结的时候,宫殿外传来动静。
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魔王踩碎了地砖上的崖月微光,他走得很缓慢,似乎肢体不太协调,右手的指甲一直轻轻抵着墙壁,似乎不这样做就辨不清方位一样。
“吾王!”
硫砂提着一盏小灯,仓皇地迎了上去。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灯光一照,女侍官依旧倒吸一口冷气。
昏耀的头颈诡异地低垂着,黯淡的红瞳被掩在黑发下,在夜色中像个移动的空壳。
原本深黑泛光的鳞片,此刻如烧干了的灰烬,全部失去了光泽,表面甚至浮着细小的血丝。
——任谁也想不到,那位统御铁骑征服了整个深渊的传奇魔王,竟会在短短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昏耀不意踉跄了一步。硫砂连忙扶了他一把,触手的温度滚烫,像是在发高烧。
但侍官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生病导致的发热,而是旧伤发作后,失控的魔息在血液中作祟导致。
“吾王,”硫砂悲痛道,“……您再这样,会比大人更早没命的。”
“……小声。”
魔王的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抬起头,指了指硫砂的嘴:“吵醒了他,就给我把一整座火石炉的火石都吞下去。”
硫砂焦急地压低声音:“吾王不能再消耗魔息了。兰缪尔大人今日来向我找您,说有话要问……”
昏耀:“好啊,那就跟他说,同意搬去结界崖,我就来见他。”
昏耀推开硫砂往里面走去。他走过空荡荡的窗边,看了一眼不再有人坐的躺椅,又将目光投向那张落下帐子的大床,不禁出神地愣了片刻。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偷偷在兰缪尔睡着之后用魔息来为人类治疗。也数不清自己连着多少天连入眠都不能。
每个夜晚,旧伤的反噬越加强烈。
而每个白昼,迎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兰缪尔甚至不能察觉到自己每日都在接受符咒的治疗,这已足够说明收效的微弱。
昏耀知道这样不是办法。硫砂说过,多古也说过,他怎么不知道呢?
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将兰缪尔捧在掌心,却看到人类的生命变成沙子从他的指缝里漏下去。当年最困难的时候,魔王都没有品尝过这样闷不透气的绝望感。
今晚会怎么样?
哪怕只有一点的转机呢?
昏耀怔怔走向那张床,他的鳞尾萎靡地在地上拖行,鳞片破裂,渗出的血迹留在了地砖上。
他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今晚仍然看不到一点转机……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人类信奉的什么光明神母出现在此时,声称能够拯救兰缪尔的话,自己会跪下祈祷吗?
昏耀不敢想,但光明神母从没有降临的迹象。
像兰缪尔这样虔诚纯善的神子也不救,这样一个宁可献祭自身来拯救子民的圣君也不救……神果然是假的。
魔王将双掌在身前并拢,魔息渐渐汇聚成疗愈符咒的样子。
他面色灰败地低喘着,垂眼看着掌中的符咒,像是托着微弱的光。
然而,就在昏耀悄悄掀开床帐的时候——
一条苍白的手臂突然从被子里探出来,像是在捉一个恶作剧的幼童那样,精准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吾王,”兰缪尔翻过身来,眼眸清冷,“您想做什……”
但下一刻,当人类借着微弱的崖月之光看清了昏耀的样子时,那张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变了。
兰缪尔猛地坐起来:“王!?”
昏耀吓了一跳,张口就喊:“你怎么还不睡觉!?”
刚才剧烈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头晕胸闷,但兰缪尔那里还能顾得。
他急促呼吸,死死抓着昏耀滚烫的手腕:“天啊,您……您怎么会弄成这样!您出去跟谁打架了!?”
“……”
昏耀张口结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冲!
深夜偷偷耗命给“仇人”治病还被抓包,魔王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偏偏本来就被魔息反噬折磨得不太清醒的脑子,连一句狡辩都想不出来!
“您——”
兰缪尔目光一凝,他看到了昏耀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隐隐有魔息符咒的微光。
昏耀手一挥,飞速将符咒碎了。
“你的病来得如此突兀,又进展那么快,不合理。”魔王强作镇定,“我用符咒试试你是不是装……”
“疗愈符咒。”兰缪尔说。
昏耀:“……”
兰缪尔气笑了:“您用疗愈符咒试我是不是装病……!?”
人类在被褥间跪直起来,钳着昏耀头顶的盘角把魔王往床上摁。怒色很快染上了苍白的面庞:
“持续多久了,这几天每晚都是这样吗?吾王,您连日躲着我,就是为了——”
昏耀这才真的慌起来,他怕兰缪尔情绪太激动身体又会恶化。正要服软,后者却忽然浑身一颤。
兰缪尔抽回了手,失神地盯着掌心,喘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兰缪尔!?”魔王吓坏了,索性上床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抱,拉过后者的右手,竟看见斑驳的血迹,顿时变色,“你流血了?割伤了?”
兰缪尔怔怔抬了抬脸,他看着昏耀头顶的盘角,自己刚才握过的地方。
他轻轻说:“……是您的血。”
昏耀松了口气。
他从后面细碎地亲着兰缪尔的后颈,心疼地哄道:“你要吓死我了。不要紧,魔族的盘角裂伤最常见,明天就能长好,不要紧,没事。”
兰缪尔将唇绷得很紧,突然咳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昏耀,情绪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悲哀,就这么瞪着他。
夜色中,那双眼眸竟然浸着不太明显的一点水光,不知道是咳出来的眼泪还是别的。
“为什么?”
“您为了我……为什么?”
昏耀的喉咙梗住了。
他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一句话问完,兰缪尔的神态变得茫然若失。
“……吾王明明应当恨我的,”他说,“为了救一个仇人的命,为什么?”
“难道,您不恨我了吗?”
昏耀更看不了兰缪尔的那种眼神,他扭头闭上眼,眼尾扫出锋利的一道阴影。
他沉沉叹息:“兰缪尔,你很久……没问过我为什么了。”
兰缪尔的心口突然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昏耀待他好,好得不像奴隶也不像俘虏。但至少他们还是仇人。
他就想:在深渊,连爱都能割舍。王是杀伐果断的王,是冷硬心肠的王,割舍一个仇人也会舍不得吗?
所以为什么又不恨我了。
兰缪尔难过地想,这并不是他设想的离别。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可他从未刻意讨好过魔王,从未想要和昏耀摆脱仇人的关系。说好永远的仇人,怎么能说不恨就不恨了。
“为什么。”昏耀突然自嘲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力气,本应该狠戾的腔调变成了无力的呢喃。
伤痕累累的魔王,将病弱的人类抱在怀里,轻抚着那清减了的脊背,说:“当然是因为我恨你。”
“兰缪尔,你欠我的,我恨你。才七年怎么够,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折磨你……报复你……使用你……”
“直到一百年,最好两百年,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晒着阳光死去……到那时,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兰缪尔,你看我这么恨你。”
昏耀闭着眼,溃败般低下了头。他用前额蹭着兰缪尔的肩,含着祈求低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要死……”
作者有话说:
兰缪尔:说好永远的仇人,怎么能说不恨就不恨了。
昏耀:才七年怎么够,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恨你百年,直到我们一起白头到老。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说恨不说爱……很难说不是一种倔强(。
兰缪尔从未想过,他有一天能从昏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曾经,他们从不避讳谈及死亡。尤其是昏耀,隔三差五就是“小心我杀了你”、“你肯定想杀我”和“除非我死了”。
可当诀别真正到来时,魔王却开始向他讨要一百年、两百年,以及……不要死。
兰缪尔涩然心想,王怎么能这么坏呢。
偏偏在他已拿不出任何的时候来要。
那天晚上,许久的相对沉默之后,兰缪尔答应了搬到结界崖上住一阵试试。前提是昏耀停止消耗魔息的行为。
魔王似乎又找到了一点新的希望,黯淡的眼眸微弱地亮起来了。
转天,他用半日就做好了筹备,那柄象征的权力的骨杖仍是托付给德高望重的大祭司塔达与少王天珀,只牵一匹角马,再来一辆马车,就这样带着兰缪尔离开了王庭。
结界崖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小木屋。
不似魔族的粗犷风格,但也不太像人类的建筑,有些不伦不类。
兰缪尔被昏耀扶下马车,才看了一眼就忍俊不禁。
他无奈:“这是吾王的创意?”
昏耀不太自在:“那么多事……能住就行。”
魔王下令修出这么个房子,本意自然是想让兰缪尔高兴点,也住得舒服点。
然而当年魔族大军在人间驻扎的时间太短暂,过了七年,谁还记得人类的房子长什么样?
……总之,能住就行。
于是,昏耀带着他的奴隶住了进去。
木屋并不算大,家具陈列也朴素,看似平平无奇。
但兰缪尔敏锐地意识到不对,他蹲下,伸手,掀开一片木制的地板,瞬间被白亮的金属光泽晃了眼——精银浇筑,整整一层。
“吾王……”兰缪尔神色复杂。
他知道昏耀手里根本没有精银了,想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收集起这么多……
“别多想。”昏耀走过来,将那片木板盖回原处,“有不少都是主动上贡的。不想让你死的魔族,比你想象得要多许多。”
刚住进来的那几天,昏耀的旧伤反噬十分严重,每夜失眠惊悸,兰缪尔则抱病衰弱,住过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照顾谁。
两边都不相让,为了一点小事也能拌嘴吵架,这座木屋里居然有了点过日子的琐碎感觉。
躺椅上,兰缪尔刚刚给昏耀渗血的鳞片上完药,有点累了。
他抱着最喜欢的火狐毯子,眯着眼昏昏欲睡,趁着这点迷糊的劲儿,轻声喊:“……吾王。”
“嗯?”
“您不会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恨我了吧?”
“谁说我不恨你。”昏耀坐在小炉子前,骂骂咧咧地给人类煮药,药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弥散出一股苦味,“你总不会看我不想你死,就觉得我不恨你?”
兰缪尔叹气:“这个药太苦,又没什么用处,能不能不喝了?”
昏耀:“忍忍,喝完药给你吃糖。”
兰缪尔:“。”
七年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风浪,倒是难得有这样放松又安适的相处时光。
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每当清晨的太阳淡淡地从变薄的结界里透进来,落在那些零星的野花间时,木门就会打开。
魔王会将银发的年轻人抱到外面去,让那张苍白的面颊落在阳光下。
这个时候,兰缪尔往往睡不醒。昏耀就坐在崖畔,数着野花耐心等着。
他听着怀里那道浅浅的呼吸,觉得自己能这么数一辈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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