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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不知怎么,昏耀亢奋的情绪像是被泼了一桶冰水,倏然褪去了。
魔王的动作僵住,面色也转眼间变得阴森……兰缪尔不愿意。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
昏耀心里窝火极了。他从不识字的时候就看着那群成年的混账在典礼上欢好,所有魔族,包括他的双亲——那对曾经想要在夜里宰了他献给首领的父母——都是这样做过来的。
与心爱的伴侣在庆典上合化,本就应该是魔族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为什么偏偏他想和兰缪尔做就不行?
四年了,一次都不行?
周围的魔族已经上头了,只顾着乱喊乱笑,根本察觉不到正主的气氛不对。
昏耀磨了磨牙,憋屈得要命。他低骂一声,将手里的皮囊摔在地上,又抓起散落在旁边的外袍裹住了兰缪尔身体,抱着人类径直离开了这里。
这算什么?
清静无人的小河岸边,流水声潺潺。昏耀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掌心里,彻底自闭了。
第一年,他要处决他的奴隶,奴隶说声“我不想死”,他就下不了手了;
第二年,奴隶说不想被拴在宫殿里,他就真把这家伙带到了王庭上;
到了第三年,他将奴隶带上了结界崖,开始将权柄分给自己的仇人。
好了,现在呢?竟然连行使自己身为主人的权利,想跟奴隶合化一下都不行了!
“咳,其实。”旁边,兰缪尔的肩上披着那件白袍,伸手摸了摸魔王萎靡的大尾巴。
缓过神之后,他想想当时那个架势,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没想到吾王会停下来,本来……做了也就做了。”
昏耀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那可是庆祝凯旋的大典礼!气氛都热烈到那个地步,自己居然抱着兰缪尔跑了……
昏耀简直无法想象那后续的场面会有多么尴尬。
并且,他也能清楚地预见到自己往后的名气:除了断角魔王之外,大概还要添上一个不举魔王。
……算了。昏耀转眼又泄了气,心想:算了,也怪他突然上头,不由分说就要强迫。反正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生气也……
还是好气啊!
“你们人类就是虚伪!”
昏耀用上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指指点点,“条条框框,各种礼数,不敢坦然面对欲望。”
兰缪尔:“这跟虚伪有什么关系?再说,欲望本来就要克制,若不然,和野兽有什么分别。”
昏耀:“哼,你当然是圣洁无双的神子,可像你这样的人类又有几个?以我看来,绝大多数家伙,克制欲望都是为了声名,虚荣得很,本质与我魔族又有什么区别。”
河水静悄悄地流淌,今年仍然是一个没有寒冬的好年份。
第四年,魔王与圣君对于两族文明之间的交谈越来越频繁,像这样的小争论也是稀松平常。
兰缪尔笑了笑,温声说:“论迹不论心。以廉耻来克制欲望,又有何不可呢。”
“正是为了帮助一个个凡人更好地克制欲望,我们才会有所谓道德、所谓律法,还有……”
昏耀恨恨插嘴:“深渊没有这种道德,也没有这种律法。”
“爱。”
昏耀愣了一下。
兰缪尔重复:“嗯,还有爱。”
什么爱,爱算什么。魔王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失控,他奇异地恼羞成怒起来,张口就说:“我也不爱你。”
兰缪尔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怎么聊着两族间的观念,突然却转到了他们两个。
但他立刻就笑了起来:“啊,当然了。您当然不会爱我……我们是仇人啊。”
昏耀突然不说话了。
“……嗯。”
过了一会儿,魔王抬头静静看着崖月的光芒,怅然说:“对,是仇人。”
兰缪尔往昏耀肩上靠过去:“但应该已经是关系很好的仇人了,对吗?”
“……嗯。”
“谢谢吾王刚才停下来。”
“嗯。”
“我再努力适应,下次一定可以……”
昏耀终于受不了了,他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拽,忍着心如刀割的酸楚,用人类的方式亲吻了人类的唇。

第31章 人间种子
就像一句谎言注定要用无数句谎言来圆那样,一句嘴硬也注定要用无数句嘴硬来撑。
自那以后,昏耀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兰缪尔面前主张:虽然我对你好,爱护你,与你共分权柄,还用人类示爱的方式亲吻你;
虽然整个王庭的魔族都叫你大人,隔三差五就有家伙开局赌博,猜你什么时候被封王后……
但我们不是爱人,是仇人。最多是关系很好的,好到足以夜夜上床合化的仇人。
这种说辞,但凡换一个家伙来听都会听得灵魂发麻,必定痛心疾首地骂一句“谁信啊!”
也就是兰缪尔,还真的信了。
这足以证明人太好骗也不是个好事。
昏耀很悲伤,但他自作自受。
兰缪尔曾经说,人类有一句俗话叫“哑巴吃黄连”。虽然深渊并不生长黄连,但魔王仍然感觉自己吃到了,并且这些年吃了许多,越来越多。
而到了第七年,他好像连咀嚼这点苦涩的资格也要失去了。
从新族人的土地上回来之后,第一个月已经过去大半,兰缪尔的衰弱终于显露出来。
不再是发病之后才有症状,兰缪尔开始持续地昏沉,有时候迷迷糊糊就软倒在昏耀怀里睡过去,大半天才能醒来。
疼痛也发展到再也无法掩饰的地步。人类本来就是不太耐痛的体质,之前他不说,默默忍过去也就过去了,如今却不同。
因为昏耀日夜地守着他。
兰缪尔的病痛再也无所遁形。他疼得发抖的时候,意识模糊地喘息的时候,魔王都会慌乱地抱紧他——但除了抱紧他,再也做不了更多的了。
短短几天,昏耀的精神状态迅速地萎靡下来。
爱不爱的,封不封后之类,已经不重要了。魔王的祈愿已经降低到,只要能保下命,怎么样都好。
但很快,兰缪尔第二次吐了药。
那是个晴天,没有下雨。
昏耀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也失去了。
不是因为气候,不是因为偶然,他的奴隶大限将至,现实就是这样直白而残忍。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还以为吾王对生死之事会更看得开一些。魔族不是都这样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兰缪尔正在洗种子,衣袖挽到臂肘那里。
这两天他消瘦得很明显,两颊浮着淡淡的病气,只有眼里还照旧含着点光,整个人像是一颗黯淡的珍珠。
昏耀装作没听见,用沥过水的软树皮帮他把种子包起来。
兰缪尔说:“到了明年开春,您帮我把这些种在结界崖上,再把我的骨灰撒上去。如果哪天想起我,就来看看这些花吧。”
“……我不种这种东西。”
“难道吾王更想把我的骨头挂起来,摆在您的小私库里?”
“私库里也没有你的位置。”
兰缪尔忧愁地叹了口气,顺手摸摸昏耀的尾巴:“唉,吾王这个样子,我可怎么放心离开呢。”
魔王不说话,他疲惫地低头,望着手底下那些蕴含着新生命的小籽,心想:凭什么。
兰缪尔,这个可恨的人类,那样轻描淡写地毁了他又重铸他,改变了王庭也改变了深渊。承载了所有魔族的恨与爱之后,现在居然妄想一身轻松地“放心离开”。
凭什么,他想得倒美。
身旁忽然传来碰撞声,兰缪尔打翻了木盆,清水将衣袍打湿了。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按住胸前,蹙眉吃力地喘息。
“兰缪尔!”昏耀猝然惊醒,赶忙将人扶住。
“不要紧,只是有点晕……”兰缪尔闭上眼,开始一下一下地咳嗽。
昏耀给他抚着心口和后背,说:“你太累了,回床上躺着,剩下的我来做。”
“我没……唔……”兰缪尔面颊惨白,含着气勉强吐了几个字音就说不出话了。
他半睁的眼眸翻了翻,身子就像是泥土一样软倒下来。
还沾着水的五指猛地攥了一下魔王的手,又松开了。
力道微弱得令人心慌,就像被放干了血的动物在濒死前那种本能的抽搐。
这样的突发晕厥近日已经不止一次。昏耀托住兰缪尔的腰际和后颈,把人搂进自己怀里,深深地咬牙吸气。
多古这两天总是往宫殿里跑。
今天也是一样,老巫医提着药箱进来,就在深处的床上看到了昏睡的兰缪尔大人。
昏耀守在旁边,看他来了就站起来,平静地说一句:“开始吧。”
老巫医为难地劝他:“吾王,您已经是第五天了,实在不能再……”
昏耀偏执地摇头,有些木然地咬着字:“我不可能放他就这么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我才留了他七年。”
他将鳞爪抬起,精纯的魔息被释放出来,在掌心汇聚成一个个的疗愈符咒,在巫医的指导下缓缓注入病人的体内。
昏耀在用他的本源力量,来为兰缪尔绘制清除瘴气、疗养肺腑的符咒。
不多久,细密的汗珠就从魔王的鬓角滑下来,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凝滞在兰缪尔脸上的视线,也隐隐有些失焦的趋势。
他的旧伤本来就不允许这种连日高消耗透支魔息的行为,坚持到今天,已经快到极限。
兰缪尔依旧昏睡不醒,呼吸好像稍稍平稳了一些,但也可能是错觉。
按理来说,魔王的魔息是深渊中最为纯粹的力量,但尝试已经进行了五日,收效依旧甚微。
这也意味着,兰缪尔的情况确实已经恶化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直到治疗结束,依旧没有看到什么希望。
昏耀已经透支得站都站不稳,扶住床头才勉强坐下来。
他闭眼缓了缓,用和开始治疗前一样平静的语气说:“明天继续。”
多古伸手一摸昏耀的小臂,顿时大惊失色,倒抽了一口气……那些鳞片发烫得厉害。
“吾王,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人的病已经是绝症,您就算把魔息耗尽,也无济于事啊!”
昏耀摇了摇头,没有力气多说话。
多古不配合也没关系,魔王恹恹心想,五天,足够他把疗愈符咒记下来了。他绝不会允许兰缪尔就这么死掉,他们两个的结局不能是这样。
“多古。”
老巫医离开之前被叫住了。
他一回头,就看到昏耀正握着圣君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的下颔上。
“你说,”昏耀歪头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问道,“如果从第一天起就仔细养护,人类能在深渊活几年?”
多古哪里敢回答这个问题,连声推说不知道。
昏耀自言自语地下了定论:“二十年,十几年?十年呢?”
“……对,怎么也应该有十年。”
到了这个时候,大半个王庭的魔族都知道兰缪尔大人病了,病得很重。
其中最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少王天珀。
“兰缪尔快死了!?”
她第一次听到消息时,惊愕地拽着多古狠狠摇晃:“多古,你别是被那家伙骗了吧,他是一直身体不好,但怎么会就快死了!”
任多古如何解释,天珀也不相信。
她跟着阿萨因、摩朵等魔将们一起去宫殿探病。宫殿里烧着火石炉,兰缪尔披着厚厚的兽皮大袍,缩在床上弯腰一直咳,咳到唇色都泛紫了。
硫砂侍官扶着他,用白色的帕子给他掩口。
刚进来的几位魔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枚白帕子上竟然一点点染上了血迹,就像兰缪尔大人曾经对他们描述过的一种开在雪天里的红花。
等兰缪尔缓过来,看到昏耀的各位臣属来了,神色很欢欣。
咳得沙哑的嗓子很难发声,他就吃力地抬手指了指窗边,请硫砂把前几天挑好的种子拿来。
天珀走到床边,茫然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怎么会就快死了?”
兰缪尔喝了水,似乎好了一些:“咳……真的快死了。”
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剩下这两个月,少王要对我好一点。欺负一个将死之人,日后回忆起来会后悔的。”
“兰缪尔大人!”摩朵失声喊道。
兰缪尔竖起食指,“嘘”了一下。
“魔族不需要为人类难过。”他温声说,“诸位大人的心意我都知道,足够了。深渊七年,我很感恩。”
于是魔族们哑然。大人又开始荒谬了,他们心想。
在场的哪一个当年没有欺凌过他,哪一个没骂过三两句“人类贱猪”……兰缪尔竟然说很感恩,他到底在感恩什么?
硫砂拿着种子回来了。兰缪尔亲手拆开,拉过天珀的手掌,往里面放了几颗。
“这是我从人间带来的,都是深渊没有的植物。以后结界变得更薄一些,就可以种了。”
“少王天资聪颖,只是有时容易急躁。您是未来的王庭之王,遇事一定要稳得住才行……”
天珀脑子发蒙。她还接受不了,攥着种子后退两步,怒道:“别碰我!你也配高高在上地指点我?一个人类……人类……”
但兰缪尔已经不多理会她了,他开始给每一个来看他的魔族赠送种子,然后嘱咐一两句。
死别本来应该是悲伤的,可是正主坦然到这个程度,弄得这群野蛮的魔族难过也不是,不难过更不是,一个个都变得呆傻了。
七年相处,从仇恨到敬爱。他们才刚开始真心实意地叫这个人类“大人”,接受了这个人类将成为深渊的王后,怎么会……
“我还有几件曾经的旧物,本想分给诸位。”
兰缪尔叹息道:“但求了吾王好几天,他也不肯交出来。平常蛮大方一个魔,就对我这样小气。”
摩朵与阿萨因惊恐地对视一眼。
完了,兰缪尔大人不会正在拉着王给自己准备后事吧……
他们想象了一下就觉得头皮直窜凉气,不敢深思魔王这两天过得是什么日子。
阿萨因试探性地问了句:“为何……不见吾王?”
兰缪尔:“前天他非要和我搬到结界崖去住。我说不行,我的后事还没办完。吾王很生气,两天不肯见我了。”
“吾王的脾气总是这样,掌控欲太强,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话……没关系,等他生完气,自己就会好的。”
摩朵与阿萨因痛苦地对视了第二眼,心想:不行啊!
这哪里是掌控欲的问题,兰缪尔大人真的一点都意识不到吗,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吗!?
这几个魔族飞快交换眼神,“说不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但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谁叫吾王不早求婚”之类的信息在那几道视线里乱飞。
“……兰缪尔。”
最后还是天珀黑着脸,字斟句酌地开口了:“你知道王为什么不留子嗣,为什么突然急着为王庭册立少王吗?”
“?”兰缪尔迷茫地歪了歪头,几缕银发落在肩上摇晃,“……他说他讨厌养小孩。”
魔族们面部扭曲,齐齐露出恨不能以头抢地的表情。
兰缪尔有些不安起来,追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他其实知道,当年天珀还在昏耀身边做亲卫长的时候,魔王的本意是把她培养成将军的。
因此到了第五年,昏耀突然执意册立少王,他也很吃惊,还劝过几次。
兰缪尔忽然面色一变,想到那两年昏耀征伐不断,大伤小伤也不少,脱口而出:“难道——”
他焦急地挺身,压低声音:“吾王失去生育能力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
“…………”
天珀简直要崩溃了,那句“因为你不能生啊”和紧随其后的“他也不能给你生啊”,已经冲到了舌尖。
但兰缪尔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面庞涨上病态的潮红,咳得仿佛要把肺给呕出来。
场面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再也不是掰扯这些情爱的时候。
兰缪尔昏沉得说不出话了,还固执地伸手,一边咳一边颤抖地指着天珀。
……他想要知道刚刚没说完的,关于昏耀的事。
“兰缪尔大人!”硫砂焦急地跑过来抱住他,“您不要着急,先躺下……”
她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少王,飞速摇了摇头。
不能说,大人现在病成这样,承受不住过大的刺激。若非如此,她早就说了。
魔族们看着兰缪尔气若游丝的样子,铁石做的心肠好像第一次知道了疼,纷纷用不忍心的视线瞅着天珀。
“我……”
天珀脸色变幻,嘴巴张张闭闭好几次。
她心想:可是我凭什么要照顾一个人类?
还有你们,一个个看我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我最恨兰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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