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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您为了猎这个东西才不回来!?”
昏耀不搭理他,笑意掩不住,遍布伤痕的尾巴依旧快乐地在地上摇着。
“您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旧伤是多严重的症状,如果在雪山里发病怎么办,您不要命了吗!”
昏耀还是无动于衷。
兰缪尔:“吾王!”
昏耀:“嗯,在呢。”
“您……!”
兰缪尔本来气得不行,准备了一肚子话想骂。
可看到昏耀兴致这么高,被诘问了也不还口,反而一时语塞了。
说实话,他好像从没看到昏耀开心成这个样子。不再像冷酷血腥的魔王,更像个热烈的孩子。
兰缪尔沉着脸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忍心继续扫这个兴。
他心想:算了,昏耀也不是那种玩物丧志的魔,可能只是遇到了罕见的猎物,一时没压住好胜心和征服欲。
再说,猎杀魔兽本来就是在深渊展露武力的一种途径,说不定魔王有自己的考虑呢?
所以最后,兰缪尔也只是做出严厉的模样,要昏耀保证——
“请吾王发誓,这个冬天,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昏耀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斜眼瞥着兰缪尔,说:“好啊,最后一次了。”
猎到了火狐王之后,昏耀对打猎的兴趣似乎迅速消散了。
他爽快地给兰缪尔做了不再进山的保证,并专心地筹备起极寒节的祭礼来。
而魔王在暴风雪中猎得的猎物,很快被送到了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那里去。过了五六天,制成一袭赤红华丽的火狐皮毯。
东西是放在宽大的托盘上,由两个魔族侍从送进来的。
兰缪尔上手一摸,就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声:“天啊。”
昏耀歪头撑着下颌,饶有趣味地说:“披上,我看看。”
于是,兰缪尔将白皙的指节搭在火红色的毛毯上,抖开那沉甸甸的重量,像披风一样搭住肩膀。
火狐王的躯体确实很大。将皮毛加工缝纫,制成了毯子之后,不仅能把人类整个儿裹进去,还在地上拖出一片艳红。
难以想象,昏耀究竟是怎么在呼啸的雪山中跟这样的庞然大物搏斗的。
昏耀:“什么感觉?”
兰缪尔:“嗯……很暖和?”
昏耀满意了。
他站起来,走向他的奴隶,并从后面拾起毛毯的一角,恶劣地将兰缪尔蒙头裹住。
人类“唔”地发出小小的惊呼,在毛毯里面扑腾了两下。魔王便将他连人带毯地扛起来,一直抱到床上。
毛毯散开,兰缪尔银灰长发凌乱,无奈地仰躺在一片柔软中。
昏耀:“不错,很合适,以后这毛毯就放在宫殿里。你喜欢可以用。”
兰缪尔讶然:“您不准备挂到宝库里去吗?”
昏耀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火狐牙已经挂上去了。皮毛太大,白占地方。”
兰缪尔其实很喜欢这条又美丽又柔软又暖和的毛毯,立马将半张脸压进了毛茸茸里面。
昏耀弯了弯嘴角。
像发现了什么幼稚却有趣的游戏一样,魔王再次抓起毛毯的一角,把兰缪尔埋了进去。
……相处第五年,他还是会经常觉得他的奴隶可爱。
那一年的极寒祭礼,魔王仍然亲自受寒。
兰缪尔想与昏耀同去,但得不到允许。魔王又搬出什么“人类不配”“你想得美”之类的借口,将奴隶关在烧着火石炉的宫殿里。
兰缪尔只能站在老地方——那扇窗户前目送着昏耀在雪中行走的背影。
魔王仍然是次日凌晨归来。兰缪尔抖开那张火狐皮毯裹在昏耀身上。令侍从取来他为他准备的饭菜,以及炉子上烫着的酒。
等昏耀稍微好受一些之后,兰缪尔忽然歪头问道:
“说起来,吾王为什么会唱祭歌?”
时至今日,兰缪尔确实知道了:原来一般的魔王或者首领,真的不会自己唱祭歌的。
昏耀盘膝坐在兽皮上,将编起来的发辫拆开,嘴里说:“没有为什么。当年过得落魄,没有自己的祭司,可不就得自己唱?这首歌又不难。”
兰缪尔挪过去,帮他捻走发间还没融化的小冰碴之后,用手去捂被冻得冰冷的那截断角,问:“受寒呢?”
魔王的深红眼眸闪动了一下:“也没有为什么。”
兰缪尔:“您只是不想对我说。”
“……”
昏耀的喉结动了动,在掌中把玩着刚拆下来的骨铃。
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受寒的时候。”
那或许是他毕生里最为狼狈、最为绝望的冬天,昏耀心想。
被神子射断右角,一夜间从魔族的幼王变成了败者,从深渊的希望变成了耻辱。
被亲人抛弃,在追杀中受了重伤,落下近乎残缺的病症。
他似乎已经废了。任谁来看,都会摇摇头叹口气。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无处容身的断角魔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莽莽的雪原上,在即将枯死的老树下,看到了一对交叠的骸骨。
一具小的骨头,紧紧抓着另一具大的骨头。
那是死去的儿子抱着死去的父亲。
就这么淹没在大雪里,破灭得无声无息。
昏耀站住了,寒风吹过黑发,那截断角若隐若现。他死死睨着这对骸骨,紧咬的牙缝里呵出了白雾。
无尽的悲怆、无尽的屈辱与无尽的不甘……在这一瞬间,像喷薄的岩浆那样冲上了喉咙。
为什么。
魔族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回到那片日月轮转的故乡。
可那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金发少年轻描淡写的一箭,就摧毁了他的全部。
高高在上的人类,想要断绝魔族的希望,就像掐断一根不合眼的野草的根系那样轻松。
风雪模糊了视线。
昏耀捡起那颗被埋在雪里的小小的孩童头骨。他将它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再抬头时,狠戾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泪。
他扯开嘶哑的嗓子,唱起了魔族的祭歌。
他饥寒交迫地走进风雪,他伤痕累累地走进风雪,仿佛真正地与那些死在冬天的先祖们完成了灵魂的合一。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结界崖上。
以浸满仇恨的视线,逼视头顶的结界。
他不败,他不死。
他会活下去,赢回来。
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撕开这轮无情的崖月,将那个金发少年狠狠踩进泥里。
自那以后,每个极寒节,魔王都会亲自受寒。
直到他有了祭司,有了臣属,也有了打磨好的祭祀用的头骨。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但那个冬天,雪原上交叠而死的父子还在追逐着他的魂魄。
或许,只有深渊的风雪彻底止息之日,他才能走出这片寒冷。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您能教我唱吗?”
昏耀从回忆里脱身的时候,兰缪尔依然乖巧地坐在他的面前。
魔王咧开嘴,捏了捏人类的脸颊:“兰缪尔,我的故事白讲了吗?你呢,是要被我狠狠踩进泥里的……”
兰缪尔:“踩完之后,您能教我唱吗?”
昏耀哼了一声,眯起眼。
第五年,他不再恐吓人类,要他吞火石了。
魔王将那件火狐皮毯抖开,披在兰缪尔的肩上,说:“我只教一遍。”
话是这样说,昏耀实际教起来的时候,耐心比他看上去的样子要多许多。
兰缪尔的音乐天赋又好得吓人,很快找准了调子。开阔宁静的宫殿里,魔族与人族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短歌来。
等兰缪尔唱累了,忽然开口说:“到了春天……”
他裹着红得发光的火狐皮毯,依偎在魔王怀里,“我想在结界崖上种点花。”
“花?什么花?”
“我从人间带了种子来啊。”
昏耀嗤笑:“别做梦了,深渊从不开人间的花。”
兰缪尔坚持道:“试一试又无关紧要,何况万一真的开了呢。”
“花开了又怎么样?”
“花开了,”兰缪尔郑重其事地说,“吾王就可以看到了。”
“您不想看看,当人间的花盛开在深渊里,是什么样子吗?”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兰缪尔会抱着毛茸茸的火狐皮毯,幽怨地问魔王:您的嘴是被深渊的风雪冻住了才这么硬吗(。

那一刻,昏耀心里是复杂的。
金色的阳光与蓝色的天穹,芬芳的花朵与吹拂的春风……这些人间的事物,他在年幼的时候确实渴望过。
但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不再对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抱有幻想。
“有什么好看的,”昏耀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你不会真以为魔族很稀罕人间的东西?与其看花,还不如再多来点畸豆。”
兰缪尔一怔,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了,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
——但假若以为这事就会这样结束,那可就太不了解兰缪尔了。
寒冬过后的某天,魔王让这人去自己的私库里挑件赏赐,人类居然拿了一小包种子出来。
昏耀头疼地瞧着他:“……”
他的本意是想让兰缪尔拿回自己当年在神殿里的旧物,比如竖琴呀比如神像呀,谁想到……
兰缪尔满眼含着期待,说:“吾王,我还是很想种,请您允许您的奴隶种一点试试吧。”
昏耀:“我说过,这东西种不出来的。”
兰缪尔:“就算种不出来,又有什么损失呢?”
“不是白白耗费精力?”
“娱乐而已,吾王喜欢骑马兜风,魔族围在篝火前跳舞,难道不也是白白耗费精力?”
“……你就那么想种!”
“是啊,求求您,我真的很想种。”
魔王没抗住奴隶那种渴望的目光,几天之后,就带兰缪尔去了结界崖。
那天对深渊来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瘴气稀薄,微风惬意。兰缪尔专门穿了不容易染脏的麻衣,长发结辫。
他跪坐在山崖间,用小刀挖开岩缝间的那些并不算肥沃的泥土里,将种子种进去,再双手盖土。
昏耀百无聊赖地站在后面看着:“……日后你的花长不出来,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兰缪尔敷衍地应了一声。魔王又等了一会儿,索性在山崖上盘膝坐下来,撑着脸颊,盯着迦索结界上若隐若现的纹路。
兰缪尔最后拧开水囊,浇一点水上去。
他回头叫了一声:“吾王。”
昏耀:“结束了?”
昏耀走过去,捉起他的手,将掌心的泥土拍了拍:“走,回去了。”
兰缪尔笑了笑,他的指尖还沾着点细土,指向那座结界:“您想不想学法阵学?”
这个话题跳得有些太快,魔王一愣:“什么学?”
“法阵学,光明法阵,”人类满脸无辜,“伽索结界的本质就是法阵。”
“……”
昏耀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入了套的危机感。
他眯起眼:“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兰缪尔微微一笑,坦荡地露出了他的心机:“种花需要阳光啊。”
从第五年起,兰缪尔开始著书。
或许是从自己逐渐衰弱的体力中感知到了时间的紧迫,他开始为后世铺路。
但很快,兰缪尔发现魔族的识字率实在太低。试图着手筹划教化,却又发觉深渊的现状还远远无法支撑文化的普及。
——不从根本上改变迦索的恶劣环境,再如何鼓励耕作,也种不出优质多量的作物。
而没有足够的食物保障,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里有精力学习文字和知识呢?
哪怕他在王庭制定了律法,禁止同族相食,但只要一个酷寒的冬季或者连绵的雨灾,一切都会随着饥荒的来临而轰然瓦解。
兰缪尔疲惫地意识到,躲不过去的那个坎,仍然是结界。
兜了一圈,再次回到原点。
但如今兰缪尔学聪明了,不再对魔王说“您想不想打开迦索的结界”这种危险的话。
他知道,昏耀常在对待他的问题上陷入情感与理智的斗争,纵使“昏耀”想相信他,但“魔王”却不敢轻易相信“昏耀”的判断。
于是兰缪尔试着迂回,既然昏耀无法同意他这个人类触碰结界,那么,索性将法阵学教给魔族怎么样?哪怕只是令结界变薄一点点呢?
昏耀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开始学的第一天,魔王兴致勃勃。
第五天,初露难色。
第十天,逐渐痛苦起来。
第一个月,开始目如死灰。
第二个月,想尽办法地逃课。
第三个月……
“什么东西!”
魔王崩溃了,把羊皮卷往地下一砸:“滚蛋!”
兰缪尔站在桌案旁边,拼命安慰:“吾王,不难的,再努力一下。”
昏耀痛骂:“学不会,滚蛋!”
兰缪尔:“只要把这个法则弄懂,后面都简单了!”
昏耀:“你一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两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
“……”
白袍人类十分无措。他一只手里捏着笔,另一只手拿着写满演算规则的羊皮卷,再瞧瞧空荡荡的宫殿,一阵挫败。
其实最开始,兰缪尔的学徒并不仅仅是魔王一个。
他心想教一个也是教,教多个也是教,于是热心地叫上了作为王庭继承者的少王天珀,掌管知识的老祭司塔达,以及塔达精心推选的四位弟子。
现在,也全都跑没影儿了。
兰缪尔很悲伤。
难道他讲课真的那么烂吗……
不过仔细想想,这其实很正常。
兰缪尔作为神子,自幼在长老的指点下修习这些知识,后来又专门钻研过一段时间,这才能在年纪轻轻就在法阵学的造诣上登堂入室。
魔族的文化水平本来就堪忧,且只修魔息不修法力,要从头开始学一门人类的法术学问,实在比登天还难!
兰缪尔无可奈何:“吾王,或许……迦索结界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
昏耀本来已经被法阵学抽干了精力,生无可恋地瘫在椅子上。
听到这句话,他又猛地坐直起来,怒目而视:
“等等,兰缪尔!你不会是故意折磨我,等我承认学不会了,再顺势打结界的主意——”
兰缪尔:“……”
魔王不甘心了,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自己刚扔出去的羊皮卷:“捡起来!”
兰缪尔乖巧地去捡起来了。
昏耀又指指自己身前:“过来,继续教。”
兰缪尔笑了:“好的。”
再次被法阵学狠狠鞭挞的时候,魔王意识恍惚,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反向激将了吧。
但至少,昏耀知道一件事。
谎言可以编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编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但绝对编不出这样盘节错杂、逻辑环环相扣的学问。
这必须是千百年的智慧结晶传承下来而得。学得越深入,越能体会其中浩瀚的知识。
魔王于是硬着头皮又拿起笔,怀着隐秘的心思想:如果他真的能领悟了法阵学,是不是有一天,就能说服自己,也说服其他魔族——兰缪尔声称愿意为魔族打开结界,是真心的?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真的被兰缪尔推着,半哄半骗、软硬兼施地,在闲暇之余把法阵学给学了下去。
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为了打开结界的希望,又有多少是为了证明兰缪尔的“清白”,他也分不清了。
那时昏耀并不着急。
那时他觉得时间还很长。
王庭在变好,他们的关系也在变好,而他和兰缪尔都还年轻。无论是修习法阵学,还是破开迦索的结界,还是对人类交付全部的信任,都可以谨慎一些,不必急于一时。
昏耀并没有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已经能够在兰缪尔的指导下,将结界撼动薄薄的一层。
阳光洒在结界崖上,花草冒出了头。
也同样是两年后,兰缪尔会苍白消瘦地倚在他怀里,静静握着他的手臂,说——
“吾王要早做决断,我的时间不多了。”
黑暗中,血迹沾在发抖的手指上,汇聚成艳红的一两滴从指缝间往下掉。
兰缪尔缓缓拿起帕子,先草草擦了一下指尖,然后再掩住口,将嘴里残余的血吐出来。
令人窒息的夜色像海水那样灌满了木屋。
昏耀从后面抱着他,轻轻地给他抚着背,将下颌很轻地贴在他的头上。
兰缪尔将手帕放在一边,拍拍昏耀,虚弱地笑:“好了,没事了……睡觉。”
自从搬到结界崖后,他的病情短暂地和缓了一些。
但风平浪静的日子突然迎来了结束。
兰缪尔又开始出现症状,疼痛、咳血、晕眩,时而陷入昏迷……这一次,衰败的迹象更加明显。
“……兰缪尔。”
魔王忽然沙哑地开口。
兰缪尔愣了愣,伸手捧起昏耀的脸:“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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