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过期的蜜桃罐头)

“不是的……不是……”许清婉绝望又无力地否认，她抬起双手捂住头，几乎是在哀求，“别说了，别说了……”
“赛里西斯作为创世神，被世界热爱着，他走过的地方开遍鲜花，百兽夹道欢迎，雨水不会沾湿他，阳光不会灼伤他，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世界在崩坏，是他被悬崖上的落石砸到，他头破血流，一怒之下将山川夷为平地，鸟儿就衔花环来送给他，求他不要生气——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打了你，对吗？”
许清婉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解释：“《拉尔的夏天》出版后，市场反响一般，差评也很多，它明明承载着我的希望和爱意，为什么得不到大家的认同呢？因为想不明白这件事，我生病了，我走进了死胡同，我忍不住去看网上的负面评论，每天情绪波动很大，虽然白陶一直在鼓励我、陪伴我，可我自己过不去那道坎，只要有网络，我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就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们怎么看我，怎么看倾注了我炽热感情的这本书，我没法开始新的创作，陷入了自我怀疑，所以，我去岛上待了三个月，离开网络和社交媒体，邮差每周会上岛一次，我和白陶就给彼此写信联系。我调整好心态回到家，主动联系了编辑，但出版社的态度比较暧昧，所以编辑联系我要谈新书策划，我很重视，那次应酬得有些晚，喝了点酒，我也有些醉了，我意识到有未接来电时，白陶已经给我打了八十多通电话，他接我回家后，发了很大的火，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可我心里也委屈，我又不是故意不接他电话的，我长这么大没有讨好过别人，可为了新书，那晚我一次次违背内心的真实想法对编辑说，《拉尔的夏天》这种文风只是一种尝试，之后不会再这样创作了。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在愤怒的时候说了伤害他的话，我说我是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就在我想要向他道歉时，他扇了我一巴掌，我和他都蒙了，扇完他立刻向我道歉，跪下哭着说他慌了，联系不了我他很急，他没想要打我的……”
“你应该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那时我觉得是我说话不计后果伤他在先，加上他跪着哭着求我的样子，太容易让人心软了，所以我原谅了他。”许清婉的表情麻木，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像个被画上笑脸的人偶。
“你原谅了他一次次家暴，直到你发现他出轨了——赛里西斯一直在尝试拯救这个在崩坏中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世界试图造出另一个神明，他不再是唯一。”

第57章
眼前这个男人看过《赛里西斯》，而他很聪明，以至于许清婉所有私心藏在小说里的秘密都无处遁形，她不再否认，也不再歇斯底里，她平静得像在和老熟人叙旧：“一段感情、一个家庭陷入危机，最愚蠢的做法就是把一切都归咎于一个外人，她固然有错，但问题的本质不在她，从根源上来说，这始终还是家庭内部的问题。”
许清婉含住烟嘴深吸了一口，呼出了烟雾，审讯室里弥漫着白桃乌龙的气息，她缓缓开口：“白陶在单亲家庭长大，从小跟着母亲，他母亲在电子厂工作，他懂事早，也能吃苦，他一步步打拼到现在的位置，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确算是一支潜力股了。他要应酬，要见客户，要贵一些的西装，要好一些的车，这些都可以帮助他能够顺利拿下合同，我的小说有些起色了，我们从租房到买房，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还余下一部分钱，就把他代步的小车也换了。他在公司很受欢迎，新入职的员工听老员工吹嘘他凭一己之力拿下天价合同，换房换车的励志事迹，个个都很崇拜他，虽然他解释了不是因为自己拿下了天价合同得到奖金才换房换车的，但他的车就停在公司楼下，人们面对既定事实，都会懒于寻求真相，选择性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内容。”
“所以，那位第三者是白陶公司的同事？”
“是的，在我和白陶的关系里，他始终觉得我是高于他的，无论是曾经，还是离开许家后我们一起生活，哪怕我们来到这里后都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他却永远无法从这层关系里跳出来，他爱我，包容我，照顾我，在他眼里都是对上位者的服侍，而这个时候，公司里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年轻、可爱、充满活力，仰望着他，崇拜着他，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世间，除了我赏赐给他的爱意，还有另一种匍匐在他面前，卑微奉上的爱意。”
“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存在的？”
许清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无奈：“枕边人的变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我从小在许家长大，情绪的表达其实比较含蓄，很多时候我会不愿意说出来，但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想要什么，总能照顾到我，所以，他同样很清楚，说什么话会激怒我，会让我不高兴和他发脾气，我还在等他来哄我，而他已经订好了出差的机票。”
“《赛里西斯》是今年上半年出版的，加上策划、创作到发行出版，你发现有第三者应该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从冷暴力，到争吵，我明明已经意识到这段感情走到尽头了，可我不甘心，所以我让他选，在我和小姑娘之间，做出选择。”
“他选择了你，而你选择了相信他，再给他一次机会。”陆离微微皱了皱眉，白陶的选择并不奇怪，只要没傻，就不会为了一个初入职场的新人小姑娘放弃在事业上已有成就的发妻，红玫瑰再娇艳欲滴，始终是白玫瑰的馥郁芬芳更难割舍。
“他说他感觉不到我还爱他，虽然我们的生活条件在向好，但比起金钱，他更想要被爱被重视，他说他很怀念我们刚逃到C市来，住在顾亦然家的那段时光，每天晚上我们会搂在一起，他说他在工作上遇到的趣事，我讲构思的小说后面的情节，我们互相赞美，互相鼓励，然后憧憬着我们的未来，相拥睡去。现在的我为了创作，常常把自己关起来，昼夜颠倒，和他的交流也不多，我们已经不清楚彼此的想法了，如果那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憧憬的未来变成现在这样，应该会整宿整宿的失眠吧。”许清婉说着笑了起来，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恨意，回忆起过去时甚至带着对白陶的无限爱意。
“你应该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决定要杀他的吧？”陆离看向许清婉的双眼，“万物向赛里西斯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万兽俯首跪拜，鲜花朝着赛里西斯盛开，日月在他的头顶，它们摒弃了那个还没完全成为新神的少女，可赛里西斯还是坚定地摧毁了世界，包括自己，天地又回归混沌，在一片黑暗中，新的神明睁开双眼，一切又回到故事的开头，少年神明听到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赛里西斯，去创造你爱的世界吧……’”
“我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许清婉垂下眼，“可诺亚方舟已经损毁了，无论舍弃什么，结局都一样，你说得没错，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而对于犯过错误的人，要扳回一城的机会，就是在对方身上找到她的错误，我每天窝在家里创作，因为上次生病，几乎是退网的状态，我不和外界联系，一切外界的反馈都来自我的编辑，他开始借题发挥，幻想我和我的编辑之间有什么，创作灵感这种东西太易逝，所以我可能随时产生了灵感，都会发给我的编辑，有时候是几个关键词，有时候是一大段情绪核心，但在他看来这就是我和编辑之间的暗号。”
“操……”周游一边打字，一边用只够自己听清的声音骂道，“出轨男怎么还有脸泼脏水……”
陆离轻咳了一声，提醒周游不要在旁边嘟囔，又问许清婉：“所以他又动手打你了？”
“嗯，动手，道歉，下跪，认错，承诺再没有下一次，说自己太爱我了才会这样，我一次次给他机会，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说错了话伤了他，我告诉自己这次不算，下次他要是打我，我就离开他，可是第二次他动手，他哭着对我说真的很爱我的时候，我又觉得好像也没有很疼，他只是推了我一下，也不能算家暴。”许清婉说着顿了一下，看向陆离，“其实前几年我回上海了一趟，参加高中闺蜜的婚礼，她和她老公也是高中同学，她们谈了很多年恋爱，一直没有打算结婚，直到有一天她想明白一件事，她老公是如果有100块，会给她98块打车，自己用2块钱坐没有空调的大篷车回家的男孩，所以她决定嫁给他。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这个比方，我想到那个高中饿着肚子不吃午饭给我买冰淇淋的男孩，我的白陶，应该会把身上仅有的50块全都给我，然后告诉我他留了50块打车回家，送我上车后，再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回家。”
“可人是会变的。”陆离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法否认曾经的白陶为许清婉付出的感情，可许清婉走到这一步，似乎又情有可原。
“是啊，人是会变的，为什么呢，那个全心全意，付出一切给我的男孩子，会变成这样呢？我一次次给他找理由，原谅他，也渡过我，可不能这样啊，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在一地鸡毛的当下麻痹自己，我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心理预期，从‘下一次’，到‘事不过三’，再到‘再给他两次机会’，然后我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他第十次动手，我就杀了他。”
“可你捅了他九刀。”陆离皱了皱眉。
许清婉笑着仰起头：“对，今晚是第九次，我躺在床上突然就想通了，他已经坏掉了呀，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十次，我怎么能保证，我明天睁开眼的时候，还能继续爱他呢？我也曾想要守住他，我从学生时代就爱上的那个人，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无论多大的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可好不容易我们走上了正轨，目的地竟然不是我想要的未来，如果他终将面目全非，那起码在我的爱意还没有消散前，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永恒，我很自私，我认定的人，我的爱情，我不允许失败，我知道顾亦然说的没错，只要我放下他回到许家，就像姑姑那样，家人也会敞开怀抱，我会重新得到一切，但我不愿意，我不要背叛我自己，我的青春，我的感情，如果我放弃他就是对过去的我的否定，所以，我要和他同归于尽，我要我们，至死都相爱。”
许清婉重新看向陆离，眼神真挚：“感谢你，读懂了《赛里西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让我终于敢坦然地说出这一切，也感谢你，喜欢《拉尔的夏天》，我曾经为了赚钱，否定了我最爱的作品，如果要说后悔，这应该是我最后悔的事情了，但即使如此，它也仍然被这个世界上一小部分人喜爱着，我因此感到欣慰。你是顾亦然的同事，我知道你们都想要帮助我，谢谢你们的好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清醒，我做的一切也完全出于本人的意愿，我爱他，所以我杀了他，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世界归于混沌后，才会有新的赛里西斯和新的世界，我希望在那个世界里，赛里西斯永远开心，而那个世界，永远都是夏天。”

第58章
顾亦然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虚虚地捂住魏风尘的嘴唇，是让他不要再亲吻自己的意思，魏风尘听话地停下了亲吻，但环着顾亦然的手也没有松开。
“为了爱人放弃家人的傻子，我已经遇到三个了，我妈，许清婉，和你。”顾亦然说着自嘲一笑，“而现在已经有两个鲜活的例子摆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这是错的了，魏风尘，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顾亦然的话还没有说完，魏风尘一把握住顾亦然的手腕拉开了他的手，凑过去堵住了他的唇，他的嘴唇冰凉，还有泪水咸咸的味道，魏风尘有些强势的将他箍在怀里，也不管他是不是喘得过气来。
“唔……”顾亦然试图挣脱魏风尘，但同时也清楚，这个男人是全盛状态的自己也不可能挣脱的对手，只要魏风尘愿意，他能箍住自己一辈子。
“我不反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虽然，她们的抗争都失败了，但是我不会，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不会背叛你，我会保护你，任何人，包括老头，我决不会让他们伤害你……”魏风尘似乎是有些急了，这是很少能够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顾亦然的眼里含着眼泪望向他，苦笑着摇头：“魏风尘，你还不明白，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你想说什么？”魏风尘的脸冷了下来，他红着眼直直地盯着顾亦然。
“老顾是缉毒警，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回家了也不能带着我和我妈像其他普通家庭那样，去超市，去餐厅，去游乐场，我们只是在家里是一家人，走在路上就算见面了，连招呼都不能打。老顾有家室有孩子，每次行动，冲锋都在最前面，我妈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会失去他，每次他受了大伤，我妈都以为他会从一线退下来，但老顾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恢复好了又会找借口回到一线，所以终于，她想通了，在老顾一声不吭去执行任务消失两个月后，我妈第一次问我，想不想要见外公外婆，我都初中了，才第一次听我妈提起她的家人，我点头之后，我妈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两手空空，只带了我回到上海，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从没听你提过你的母亲……”魏风尘哑着嗓子小声说。
“我在上海待了半年，和许家人生活在一起，他们一开始都不喜欢我，但我知道，他们是不喜欢老顾，相处之后他们都接纳了我，那时候老顾跨省在云南边境执行任务，中枪后伤口感染，在医院住了一两个月才脱离生命危险，他怕我妈担心，所以一直没有联系我们，一直等到他痊愈了，完成任务回来，都大半年了，这次局里的领导发话把他从禁毒调到刑侦，老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老了，但他安慰自己终于有时间陪我妈和我了，可他回到家却只看到我妈留在茶几上的婚戒。老顾跟我说，他到家的时候，婚戒上灰都积了好厚一层，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混蛋，他带着结婚证，请了假来上海，跟我妈谈离婚的事，见了外公外婆和舅舅，跪在外公外婆面前认错，说自己辜负了我妈，说一直是自己配不上我妈。他那么爱我妈，可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挽回的话，看着他孤零零离开的背影，我知道如果我不跟着他回来，他很快就会死，他要是没有牵挂，在任务中他会更激进更拼命，而如果他受了重伤，甚至不会有想要活下去的斗志。所以，我告诉我妈我要跟老顾回来。”
魏风尘抬手抚摸顾亦然的脸颊，那个小小的顾亦然，放弃了生活在更优渥的环境的机会，放弃了接受更好的教育的机会，回到了顾容之的身边，他得学会离开母亲自己照顾自己，并且照顾他那个把工作、把人民放在第一位，不能让他省心的父亲。
“我妈几乎不能相信，我这只白眼狼竟然要抛弃她，但我不是不爱她，她回到许家后，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才应该是属于她的人生，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家族的社会地位、雄厚财力，爱她的家人，这些都让她终于可以放开手做她想做的事情，但这不是我的人生，我是缉毒警的儿子，我从来没有怨恨过老顾不能陪在我们的身边，我知道他在做对的事，也知道这个社会之所以能够运转下去，是有很多我们看不到的人，他们牺牲家庭，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的，老顾是其中之一，我一直引以为傲，并以他为榜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也是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缉毒警，我也以你为傲……”魏风尘艰难地开口，“但我们和你的父母不一样，我们能够见面，我们能够在工作上互相帮助，不管遇到什么，我们能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是啊，不一样，你比我妈不幸多了，”顾亦然抬眼看向魏风尘，“除了你变心，你根本没有一个正当的放开我的理由。”
“我不会变心！”魏风尘脱口而出。
“是啊，你不会，所以我才说你不幸啊……虽然我总是告诉你，我不会轻易死掉，但是，万一我死了呢？”顾亦然的瞳孔像幽深的洞穴，没有一点光芒，他一字一句，带着深不见底的绝望，“我要是现在死了，你能接受吗？”
“不！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怎么会死？你只是现在在生病，你觉得身体很疲惫，所以才会乱想……”魏风尘打断顾亦然，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试图轻抚安慰他，顾亦然没有挣脱他，哽咽道：“我妈想明白了，放下了，所以她放手了，回到了原本属于她的世界；许清婉想明白了，放不下，所以她把白陶杀了——那你呢？你根本没有主动权，你没有机会去想要不要放弃我，但如果此刻我死在你的面前，你能想明白吗？你能放下吗？一定要被我毁掉，你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