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由一人勾连成一帮,他们便会放肆露出自己的獠牙,如天下学子众多,书院、府学却只有这几所,多了你的一个,便少了我的一个,怎么不争破头?更有甚者,还有认为‘只得有我,不得有你、有他’的鼠辈存在。”
“这般下来,贫寒学子莫说读书上进,就只求一个开蒙的老师也是难上加难。”
康叔虔说到此处,目光穿过小楼窗棂,似望向某个记忆中的方向,望向某些记忆中的孩童与少年。
他道:“这还只是第一关。”
“之后的一年年求学,一次次考试,乃至于每一次赴考的路途中,都是无数人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闯过的关卡与考验。”
康叔虔转而看向阮笳:“即便有幸全程都顺利,但词文之道,往往一二字句就能解出无尽多种意思,例如‘义’,就有君臣之忠义、知己之义气、萍水相逢之侠义,以及路见不平事的仗义。”
“殿下觉得,一道科考试题,又能解出多少种答案?其间对与错,又会被如何评判?何为上?何为中?何为下?何又为...误读妄语,落第不取?”
康叔虔目光中突然涌动出极其浓烈的悲愤,悲愤中又夹杂这丝丝渴望被认同的恳求。记忆中某个难以释怀的过往之时,在这一刻似又被撬动、唤醒。
阮笳严肃注视他片刻后,缓缓答道:“同师同学同解者为上,相近而不如者为中,劣等者为下,石破天惊而有大才者...为误读妄语,落第不取。”
“如此以大儒、大贤身份迷惑旁人、威压旁人,可使文章只得一解,天下只有一声,权财只入寥寥数家门,而长此以往,天下百姓见读书不能得利,便不愿再耗费财力供子孙辛苦求学,那些人就更加能畅心随意。”
阮笳说完,一旁姜不吝咋了咋舌,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康叔虔怔了良久,似是未想到阮笳答得这样果断、这样快,以至于他年已近不惑,眼中竟罕见泛出几点得遇知己的湿润。
就在这相对无言之时,这栋小楼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又重又无章法的脚步声。
一道耳熟且咋呼的声音打破了楼上别样的气氛。
陈问素自楼下向上道:“老姜、康兄,你们真不知殿下又给我派了什么缺德差事,他竟让我大老远地跑去给宫中那位皇后诊脉!”
“那皇后身体倍儿康健,非要演些虚弱无力、三步一喘的,还说什么她是深宫女子,皇帝不在不便见别的男子,让我拉棉线给她诊治,这不是画本子看多了吗?给我气得!!”
“而且我一按上去就知道,她那一定是具无数山珍和名贵药材养出来的身体,哼!浪费我的精力,我便好好给她开了些黄藤、龙胆,苦她一苦,也正好清一清多吃补药积出来的肝火。”
陈问素忽然得意地嘿嘿两声:“改明儿,我也熬点龙胆茶和黄藤药饮给咱们殿下送去,省得他老折腾...腾腾腾我?!!”
陈问素头刚从楼梯口露出来,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对着阮笳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此刻正满是戏谑地盯着他。
“龙胆茶?黄藤药饮?”阮笳问道。
眼睛左右乱瞟,陈问素反应也快,迅速道:“我自己先喝,自己喝,呵呵..”
阮笳也懒得和他多追究,转头站起身后,与同步起身预备相送的康叔虔再次目光相对。
阮笳说道:“要解决此事非一日之功,聚义街众人的力量更不可或缺,叔虔先生可以好好考虑,我随时恭候。”
闻言,康叔虔默默一拱手,手中蒲扇掩去半边脸色。他露出的一双眼低垂着,一言不发,似是仍在纠结踌躇。
小楼中无人说话,阮笳也不再多劝,转身欲下楼回宫。
一步步迈步下楼,正当阮笳要转过平台,身影就要消失在楼上人的视线中时,上边忽然又传来了康叔虔的声音。
“臣,遵命。”他语气坚定、毅然。
阮笳自阶下抬头看去,见到康叔虔已现风霜的双眸中,此刻褪去了凄凉与忧郁,迸发出一种极明亮的,似乎名为希望的光。
微微一笑,阮笳道:“那本王便静候三个月后。”,之后他如同一个君王面对亲信臣子一样,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话。
一直到阮笳离开小楼,不再有踩着木阶下楼的脚步声传来。康叔虔仍沉浸在情绪中,久久不能静心。
姜不吝坐在一旁,一手抚着长须,眼带欣慰。而在这欣慰之下,私又有几分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索。
只有陈问素,他先是着急地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探身朝下方四处张望,确认阮笳确实是走远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然后,他这才回过头来,愤愤地看向屋内姜、康两人,怒道:“药王祖宗!你们两个缺德的怎么都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他这一声宛如石破天惊,打破了姜不吝和康叔虔的思绪,两人先是错愕对望一眼,而后齐齐失笑。
三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大楚以一日比一日新的速度,快速发生着变化。
这一日,楚都虞阳城全城肃静,内外城通道处全面戒严,甲士把守在门内门外,层层查验。
这是大楚摄政王阮笳掌权以来第一次科考的开考之日。这次科考是额外增加的恩科。据朝廷通告,此次的考题、阅卷形式等均有不小变化。
当连续七日的考试结束,在考院外或看热闹或迎接亲友的人注视中,一个个考生从门内走出。
众人皆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些考生的神色,试图从中窥探出什么。忽然,有一人说道:“诶?怎么那些大书院的大才子、才名在外的公子爷们,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倒是聚义街的先生们,看上去很是有信心!”
众人各自议论纷纷,却也无从得知正确的结果。直到半个多月后,以大楚立国以来最快的速度,此次科考成绩正式放榜。
当一一看清榜上的排名序号,众人更是瞠目结舌。此次金榜打破了过往无数年的惯例,不再是一眼看不完的王、谢、崔、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不尽相同、无甚特殊的普通人家姓氏。
位于榜首的状元公,旁人或许不识得,外城的百姓们却个个都熟悉这个名字——聚义街的无偿先生,康叔虔。
到状元、榜眼和探花打马游街的那一日,外城万人空巷、红飞翠舞,无数的鲜花、锦帕和香囊不约而同都朝着康叔虔的身旁飞去。是为他欣喜,是感谢他多年来无偿施教,更是百姓最朴素的祝福与希望。
而康叔虔本人的脸上,更是一改往日的严肃沉寂,笑容自始至终不能褪去。
热闹持续了三日。有人欢喜便有人忧,此次科举的结果无疑触动了某些人最根本的利益。
在这座都城的暗河中,早已有人默默潜伏在其中,如同食人鲨鱼一般,只等定岗上任那一日,便要给这些无知的贫寒学子们锥心一击。
同时,他们也暗暗盘算着,要用这一次科考所选出的这些人的彻底失败,让那位年轻气盛的摄政王狠狠吃一记苦头。
这样,这位年轻的殿下才会学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听话。
这些人阴谋暗算,用尽智谋,但真到了宣布各位进士任职的那一天,却齐齐傻了眼。
阮笳给这些新人的安排完全打破了以往的惯例。
头三名不去翰林院,末位亦不是个个都外放州县,那些贫寒学子被安排得遍布三省六部、各州,乃至国子监、大理寺。
以这般形势,若有朝一日他们联结成一片,便有如阮笳手中一张无形的罗网,只待长成坚固,便要将固步自封之人迎头捆住,让他们无所遁形。
而那些王、谢、崔、叶,还有那些暗地盘算之人的徒子徒孙,不是被塞进翰林院从此修书,就是被放到了玄甲义军强势且家族势力薄弱的州县。他们虽不能说前途无望,但要想出头,绝不可能再像他们的父辈、祖辈一般舒服了。
因为阮笳这番出其不意的安排,那些使阴招的人的招数彻底失效,贫寒进士们终得以顺利适应岗位。
在这些新臂助成长的同时,阮笳的另一个计划也开始筹备。
这大楚的朝堂之上,有人进来,自然也要让一些占着位置却无任何贡献之人出去。
在科考新人上任之后的第三个月,阮笳在一次朝会之上,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当众宣布要从上至下倒查贪污,以十年为期,不论文武。
与查聂尚元通敌一案一样,前一日刚才宣布,第二日,玄甲军便敲响了一些文武官员的府门,不给任何缓冲和准备的机会。
有聂尚元的前车之鉴,这次的文武百官都学了个乖,不少人连夜销毁证据、转移府中金银珠宝,试图逃过清查。
但可惜的是,过去阮稷在位那十年实在管得太过松散,令他们失去了警戒意识。十年的证据被散落在各处歌楼舞榭、商户社院,甚至于粮店油铺、布坊酒家,想要在短时间内销毁简直难如登天。
况且,这些以利益相聚的人,人心从来不齐。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大楚官场再次扫落一批人。而若有知内情的人有心对比,会发现这批人,与之前暗地谋算,试图坑害新上任进士的那些人,高度重合。
至于没被“清扫”的其他人,未必没有贪污的证据,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被暂时放下。
一时间,整个大楚朝堂格外安静乖巧。那些旧臣看着朝堂上,以康叔虔为首的那些新人,每次朝会都积极建言献策,甚至敢与阮笳激烈辩论,不免有些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惊惧。其中某些人,心中偶尔隐隐也会升起几分艳羡。
若是也有这份幸运,他们是否也曾有机会做这样的直臣、能臣?但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
这一日,阮笳结束朝会,与康叔虔等同往理政殿继续商议未议定的一些重要政事。
正行在宫道之中,忽然远处一名着装朴素的女子身影闯入眼中。在这女子的身前,两名玄甲卫正严实将她拦住。
这一幕格外熟悉,只是阮笳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女子并非是宫娥。
那是继后本人。
就在理政殿前阶下,继后素衣脱簪,昂首而立。虽是请罪的打扮,却俨然是兴师问罪的做派。
玄甲卫见到阮笳,齐齐收兵器见礼。继后随之转过身来。
她那张脸与阮令宜有五分相似,只是岁月的痕迹如隐形的纱般,不免覆盖在脸上。继后眼睛死死盯着阮笳,冷冷的眼神中,即便用力遮掩,依旧藏不住流露出浓烈的敌意和恨意。
身旁,康叔虔等大臣同时皱起了眉头。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可当他们担忧地转头一看身前的阮笳,却见后者对着他们的侧脸上,嘴角略微勾起,竟然带着笑意。
这笑只持续了片刻,忽然间,阮笳眼尾缓缓垂下,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悲痛之情浮上了他的脸庞。
理政殿前将要发生的一切,就此陡然转向了一个除阮笳之外,谁也没想到的方向。
第80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16
只见阮笳直直朝继后走去, 步子一如往常,却又在某个瞬间似轻微踉跄了一下,而他本人仿佛一无所觉。
这种失误此前从未出现在阮笳身上过。
走到继后面前站定, 阮笳垂在身侧的手半抬起, 看动作是要去抓继后的手腕。可是,他忽然指尖颤了颤, 半晌无声又将手掌垂了回去。
一时默然无语。本来欲兴师问罪的继后, 被他这番反常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
心下疑窦顿生, 继后忍不住拧起秀眉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语气咄咄逼人。
阮笳抬眸瞧了她一眼,就在这短短瞬间,他金眸中氤氲起湿意,眼尾处极淡的一抹红, 悲痛几乎要满溢而出。
如同玉碎轻颤,阮笳道:“父皇他...找到了!”
继后一双杏眼猛地瞪大, 不等她露出喜悦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眼神。阮笳伤痛片刻,接着又道:“南夷圣教石长老,奉命护送父皇灵柩归楚,再三日便能抵都城。”
“...望您节哀。”
阮笳说罢,定定瞧着继后,眼中一片纯粹的亲情关怀。乍看上去,是再纯善大爱不过。
继后瞳孔颤动,一时被这五雷轰顶般的消息震得愣在原地。她自然是知道, 以阮稷的德性和无能, 从都城出逃后必定凶多吉少, 死讯传来不过早晚之时。
只不过, 继后万万想不到, 会是这样巧。消息传来之时, 恰是今日,恰是她要借机对阮笳发难之时。
乍喜、乍悲又乍怒,继后脸上的表情失去控制,眼瞪着阮笳,目眦欲裂。骤然间她福至心灵,想道,阮笳这贼子必定早就知道消息,专等着她来。
“你——!我...!”继后恨声。一时间情绪奔涌,带动气血上涌,她双眼一番,直直晕厥了过去。
她自小蒙先皇后收养,不在深宅就是深宫。不论先帝阮稷又或先后,见她生得可人又嘴甜,都对她极包容宠爱。一生中,经历最惊险之事,便是与阮稷御书房中白日私情被先后之子撞破,亲自出手将先后与先太子母子二人诱害。
除此之外,便是都城被破的七日动乱之时,也不曾闹到她宫中来。这一生,继后从未有这样觉得被人故意戏耍的憋屈时候,竟然承受不住。
玄甲卫眼疾手快,赶忙将倒下的继后撑扶住。
阮笳虚虚伸手,敷衍地做了个相扶的假动作,又很快收回。
在继后晕倒的一瞬,阮笳悲痛的眼神骤静。声音倒依旧沉痛道:“荣华公主之母一时承受不住消息,悲痛以至晕厥,速着人送回宫中修养。”
“并命神医陈问素,以及太医院诸太医日日诊脉关怀,切莫让其多思伤了身,以至于父皇泉下难以瞑目。”
他一番言语,玄甲卫当即应是,将继后送回宫中。
身后旁观了一切的诸大臣互相对望,一时间想法不一,既有如康叔虔这般亲信知道阮笳对继后和先帝的态度,已然猜到大半,在心中忍不住感叹,原来摄政王殿下还有这番性子。也有如一些纯真之臣,当场为阮笳一腔孝心感怀不已,一时同悲。
更有人,隐隐知道又所知不多,只觉得丈二先生摸不着头,这大楚皇室关系真是扑朔迷离的。
其实,阮笳所想的,不过是继后既然找上门来要与他演戏,那自己不妨主动出手,演她一个大的。
仅此而已。
当天夜里,继后自昏迷中悠悠转醒,头顶床帐摇动,她忽然感觉到一侧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压着,很是不舒服。
缓缓侧头,就见帐外隐约有一道人影。耳边听到:“在下医者陈问素,见过贵人。”
这声音带着几分憋闷,继后一听到耳中,嘴里不自觉就漫出一阵属于龙胆草、黄藤等的苦味,当即浑身一个激灵。
她猛一缩手,斥道:“本宫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诊治,都给我滚出去!”
继后骂完,本以为这人是阮笳派来,居心不良,必定还有一番纠缠才肯走。不料,帐外的陈问素听完她话,当即动作飞快,哐哐哐一顿收拾,眨眼间已经退了出去。
徒留继后及近身的宫女在殿中,在一片寂静中升出了几分荒谬的茫然。
直到三日之后,阮稷的灵驾到达楚都,继后才终于知道了那日陈问素这样好打发的原因。
在阮稷下葬入楚皇陵的同日,理政殿传出旨意,大意是:“荣华公主之母闻听先帝死讯,伤痛以至于拒医,为保其康健,特将其迁居皇陵别馆,以全夫妻日夜相伴之谊。”
送继后启程的当日,阮笳特地安排昌平公姜不吝前去送行。
姜不吝身为前周遗孤,过去四十余年在两国间混得如鱼得水,最是擅长言语之术,一直到继后坐在皇陵别馆的榻之上,都没能找到一个不被他挡回去的借口,来拒绝这次名为迁居,实为发配守陵。
之后一段时间,继后也曾挣扎,什么私联文武旧臣、在都城散播阮笳不孝不义的童谣,又或者试图假死逃脱,全都无功而返。
最终,继后不得不接受,她与阮笳抗争,已然是以卵击石的局面。自此,皇陵别馆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而另一边,阮笳理政殿的书案上,因为阮稷身死、继后出宫,一封意料之中的奏折被呈了上来。
——那是奏大楚不可一日无君,请阮笳登基的折子。
在旁人眼中,此时障碍皆除,前路广阔,正是登基的好时机。但是,奏折发回之时,上面阮笳给出的批复却赫然是否定之语。
他说:“荣华公主乃先帝掌上明珠,此时流亡国外,一日不归,本王一日无颜继位。”
掌上明珠,指国破内乱之时,关进牢中理也不理。这借口分明太不走心,收到批复的那些联名上书的大臣,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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