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在隐蔽的道中,车内,阮令宜仍因阮笳的死而复生而心神不宁。
照往日情况,马车再行一小会,就该由不起眼的石门,遁入楚都城墙内,而后沿着城墙夹道, 一路行进到内宫后侧。之后阮令宜会下马车, 与亲信侍女一同, 从密道到达楚宫核心地段——楚皇寝宫外不远处。
阮令宜是现任大楚皇帝阮稷最宠爱的公主, 她的寝宫距皇帝宫中不远, 此后再回宫中便十分方便。
然而今日, 马车忽然第二次停下。阮令宜回过神,听到了铁器相碰的声响。
车帘掀起,楚军的蓝带铁盔映入眼中,阮令宜瞳孔一紧,便听车外那楚军将领说道:“奉陛下旨意,请荣华公主随我们同去觐见。”
铁甲森然,阮令宜默然半晌,颤声问道:“父皇,这竟是要拿我了?”
无人再回应她的话,只听得一阵铿锵声,阮令宜的马车已被那将领手下的人接管。
马车依旧隐入城墙夹道,但这一回前后的队伍却极长极长。在石门关闭前,没有人注意到,缀在最后的一名将士的甲胄锃亮,在夜色之中反射出点点橘色的“星光”。
那“星光”在远处越来越亮,延绵成长长的一条线,再由线一点点扩散成汹涌的一整片。
阮令宜被沿密道押送到楚皇帝阮稷面前的同一时刻,东梁军营,骤然失火。
百里连营,火光冲天。将夜色一瞬照得通明,方圆四野,皆能清晰望见这盛大的火势。
义军驻城,城门悄无声息落下,在已拿回面具的赵安带领下,玄甲义军自城中无声奔涌而出。
城墙之上,第一次堂而皇之露面的阮笳,金瞳倒映火光,仿若瞳孔中自然盛放的灼灼光芒。
手中长柄重重一敲鼓面,只听他朗声传至城下:“攻!”
一声令下,由赵安一骑当先,玄甲大军直指火势起处。
夜色、燃烧的浓烟、东梁军骇然失措的心神,让玄甲军的行踪被一路隐蔽。直到刀光骤显,玄甲义军便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摧枯拉朽。
火光给义军的刀剑也染上的摧毁一切的力量。这样大的火一起,东梁军的败势已无可挽回,而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混入营中纵火,更因为被烧尽的一切无从查起。
东梁既败,楚都城被攻破就变成了只剩时间的问题。
当阮笳带领义军进入楚都“虞阳”外城之时,被东梁军与义军围困了近月余的内城皇室、宗亲权贵们,终于忍无可忍露出了他们的獠牙。
但是讽刺的是,他们的獠牙对着的并不是义军,而是与他们一样的大楚宗亲们。
事情的起因,是义军进城门的前一晚,宫中不知为何隐隐传出消息,说是皇帝阮稷不见了踪影,疑似独自携亲信出逃。
次日清晨,皇室最年长的二皇子府门忽然被敲响,三个时辰后,血染府门,阖府尽皆丧命,只有二皇子本人侥幸逃过一劫。
再之后,就是浴血的二皇子领着熟识的五、六两位皇子的府兵,登门拜三皇子府。
当义军忙着抚恤外城百姓,不急着入主内宫的时候,大楚尊贵的皇室却在乱局中尽情撕扯咬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混乱崩断了理智,还是愚蠢到眼里只剩下私仇。
只不过义军迟了的七日时间,大楚皇帝失踪、内城皇室内斗死伤殆尽,曾经最受宠爱的荣华公主阮令宜骤然下狱之后,在混乱后后知后觉被人发现人去牢空。
残忍的事实无情地影响着每个大楚人心中的天平。内城还活着的文臣、武将,以及外城的平头百姓们,都作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于是,阮笳带着望不到头的义军真正进入内城的那一天,不意外的,看到了城内一路到内宫门口的长长迎接队伍。
楚都,虞阳城内城。
往日权贵遍地、荣华无尽的地方,今日文臣武将列队庄严,静得连微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当阮笳没有过多装饰的马车开进内城的时候,文臣队中为首的一个儒雅中年男人率先站了出来,身上的服饰瞧着是一名二品大员。
至于一品官,在那场持续七日的乱子之后,现在的虞阳城内恐怕已经找不出来了。
车帘掀起,阮笳端坐车内静静地看着这位二品官,好整以暇,等着看他和背后代表的大楚众臣要演一出什么戏。
义军在外城抚恤百姓七日,义军的首领便是传闻死在宜阳城外的大楚九皇子这事,已经不需要质疑。
只见那名二品大员从袍袖中抽出一个卷轴,长袖潇洒一挥将卷轴展开,当即便念道:“奉皇后懿旨...”
阮笳一顿。
哦,他差点忘了。他这具身体的便宜爹,也就是大楚皇帝阮稷出逃。女主荣华公主阮令宜下落不明,诸皇子内斗互伤,但还留下了一个皇后,也是阮令宜的生母。
据这具身体的记忆,这位皇后是继后,且并非好惹的角色。在阮笳的幼年中,宫中隐隐有传闻,先太子早夭,元后伤痛而逝,两件事与这位继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阮笳一边回忆着,一边听那位二品大臣念旨意。
听来听去,大意竟然是,说他忍辱负重、守忠勤王,以一力拒东梁大军,功绩卓绝,今大楚形势危急,请他以国为重暂时登基为帝。
旨意念罢,四下安静。阮笳似讽又似无意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目光穿过长长的文武队伍,看到了宫门前那个极致华贵的七宝轿辇,上边坐着的应当便是继后。
那名二品官极为敏锐,当即便躬身说道:“皇后慈心懿德,当大楚危难混乱之际,坚守城中而不退,昨日更力排众议,主张以国事为重而不具私心,一心请立您为新帝。”
“今皇后身为殿下母后,却亲身来迎。”这人说着忽然一跪,“臣等愿为后请立,望九殿下念恩勿忘!”
他话音落下,身后众多文臣武将齐齐应和:“臣等愿为后请立为太后!”
众臣声如山呼,阮笳脸上的笑渐渐深了,眼神却冷了下来。这就是大楚文武给他的下马威了,一边请他为帝,一边以众意相胁。
所谓的太后,无非是这些文武大臣打算放在前边的象征者,是他们打算用来以“孝”为名义,与阮笳别苗头的借口。
一颗极其好用,且本人心甘情愿的棋子。只不过将其用在阮笳身上,却是打错了算盘。
等到他们声音渐息,阮笳笑了一声,声音并不大却十分清晰。
他说道:“危难混乱之际?坚守不退?这位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说我义军是乱、是敌?”
话到最后,阮笳声渐冷。
那二品臣未料到阮笳会从这方入手。他原以为己方将“勤王”的忠义帽子戴在阮笳的头上,阮笳为了名声正义,必不会主动再提“敌”之一字,一时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他并非一人前来,当即便有另一位大臣出列。
“九殿下忠义救国,我等并无他意。”
这位大臣朝旁做了个指令,只见一侧道中,一台不输继后的轿辇被十六人同抬了出来,上边明显有临时改装的痕迹,是专供腿疾之人所用。
他手向轿辇一指,道:“今特备轿辇,愿奉殿下与母后相见。”
这人特意又强调“母后”二字,其意明显,若阮笳认下,则无理由不立太后。而腿疾之辇,更是暗喻深沉。
阮笳冷声道:“恐是浪费心意。”
言罢,马车帘动,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亲自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晨光照耀,在全都城的文武、百姓的目光注视下,阮笳双腿完好地站立在马车前,如玉如塑。
风掀起他的衣角,阮笳自马车上一跃而下,牵过车旁一匹骏马,动作利落便翻身上马。
他端坐马上,金瞳锐利,注视着长道之后的华贵轿辇,也注视着轿辇之后的宫城巍峨。
“驾!”声音干脆有力。
身下马儿一声长吁,在众臣还未回过神的惊愕之中,阮笳一人单骑、一身素衣,就这样朝着宫城飞驰而去。
骏马驰过一排又一排的文武,就好似穿破大楚臣子意欲为他设下的层层屏障落网。一直到轿辇前,阮笳仍然未停,更没有勒马转向,竟就这样直冲了上去。
终于,那华贵轿辇和上头的所谓尊贵之人,到底过于珍惜自身,在马逼近到极近处的同时,耐不住选择了向一旁挪开。华贵庞大的轿辇挪动时极为繁琐,慌忙之中难免混乱。
这一下,便终究是露了怯。
身后,义军和主帅赵安只认阮笳一人,当即跟随。他们队伍远比阮笳一人庞大,行进之间全然不顾那些文武大臣站立之所,就这样直直向前。
那群能在七日乱局中活下来的人,个个都是极惜命的,一时便被冲散得如大军压境时,慌乱逃窜的鼠辈。
一场本是大楚继后与遗臣布置给阮笳的下马威,至此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当着全城的百姓之面,情势倒转。
次日一早,阮笳的指令从内宫中传出,玄甲未脱的士兵将令谕一个个送到了那些文武大臣的府上,面对隐隐泛着血色的盔甲,无人敢拒绝。
这些大臣自内城府上到上朝的殿宇,一路皆是玄甲冷面的兵士驻守,肃杀之气直冲他们的心神百骸。
一到殿前,众人便看到阮笳在属于大楚皇帝的龙椅之前,堂而皇之加了一把座椅,端坐在其上。
好几人心下疑窦顿生,心下莫名打起鼓来。
朝会开始,没有过多的铺垫,众人便听一旁侍者高声宣旨。
大意是说:“当国危难,为大局计,顺应天地之意,承群臣百姓之请,愿为——”
摄、政、王。
摄政王,非皇非帝,却又必然行皇帝权,比之一个别人送来的暂时皇帝,进退皆有余地得多。
而这些大楚文武们巴巴以为是“好棋”的继后,如今后不是后、母不是母。这棋已然废了。
山间杂道, 山风呼啸间,马蹄声乱响成一团。
奔在最前的一匹马上,是一对青年男女共乘, 男子额上一抹金带被斑驳血污染黑, 女子即便妆容潦草,亦难掩倾城国色。
这男女正是一路逃亡的齐怀珵与阮令宜。
那日夜会归来, 阮令宜先是路上猝不及防撞见阮笳死而复生, 之后又被一直打心底里认为极其爱护自己的父皇, 毫不留情地宣诏关押囚禁。
她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
以至于,当七日前,齐怀珵带着一身血污,突然出现在阮令宜的关押之所, 并告诉她楚都虞阳已被阮笳的义军攻破,而她的父皇阮稷扔下她、扔下她的母后以及众多兄弟姊妹, 独自逃亡。阮令宜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跟着齐怀珵离开。
一个自己曾经派人刺杀过的便宜哥哥,与一个貌合神离但主动来寻她的“爱人”,阮令宜自认很清楚该如何选择。
只是现下,两人又遇到了一些意外。
依照齐怀珵的本来计划,他们该在一队东梁军精锐护佑下,一路取奇道潜回东梁国中,再徐徐图之, 以待卷土重来之时。
但是现在, 两人却在一队玄甲义军的追击下, 被迫奔往了完全不同的方向。齐
怀珵的东梁精锐, 则在连续七日的追击下, 被逐个瓦解、俘虏, 现下已不剩一人。
马蹄飞驰,在慌乱奔逃之际,齐怀珵和阮令宜忍不住同时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这一眼,他们心中忽而升起一丝悲凉,只觉自身仿佛被狼群追击的两只羊。
这七日下来,齐怀珵和阮令宜不是没猜出来,这群人分明是在逼着他们去某个特定的方向,而非真是在追击两人。
但是他们不敢赌,不敢赌万分之一的会落到阮笳手中的可能。
“驾!——驾!”齐怀珵一咬牙,腰腿发力,马匹奔驰再次加速。
他俊秀儒雅的眼中暗流奔涌,他已看出被逼前往的尽头所在,那是一处高峰绝壁。而在绝壁之上,正是大楚与东梁的共同邻国——虎视眈眈的蛮夷,北元。
齐怀珵仓促斜瞧一眼身后的阮令宜。心中暗暗念道,但愿,但愿他这一步棋未走错,但愿阮令宜当真有那般神异之力。
而阮令宜,她仍怔怔回望着身后,望着那些英武悍勇的玄甲军,也望着山陵层叠之后,影影绰绰、不断远去的大楚都城和巍峨富丽的楚宫。
此时的楚宫,朝堂之上。
阮笳宣布自立摄政王,朝野一片死寂,许久无人出声。
“臣斗胆有一问。” 终于有一人站了出来,“殿下既任摄政王,那我大楚皇帝,又该由何人继位?”
“当国飘摇为难之际,皇位不可有一日空悬,国本不可有一分动摇!”
这位大人一派慷慨陈词,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灼灼逼视着龙椅之前的阮笳。
一声嗤笑打破了僵局,袍袖轻展,阮笳不紧不慢答道:“皇位,自然是属于父皇。”
那“父皇”二字,带着一种揶揄的调子,没有半分为子、为臣该有的尊敬爱重。
这答案实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怪大楚诸臣未将这位“陛下”纳入考量,实在是即便阮稷在位那十年,他上朝理事的次数也能用十指数得清。
对于大楚臣民来说,阮稷与其说是一个帝王,不如说是一个符号、一个不合格的吉祥物。
更遑论,楚都内城七日乱局,阮氏皇族互相咬杀,若非阮笳还站在他们面前,皇室在众臣的眼中已经与崩塌无异。
所有人都默认,阮稷出逃,便是身亡。
阮笳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继续说道:“诸位大人这就将‘父皇’抛之脑后,如此忠心,如此聪慧变通...”
“这真叫本王,不敢擅用尔等啊。”
他已然自认摄政王,再无商榷余地。
阶下,那名大臣听到这番尖锐话语,浑身一震。这种话,史书中不知写过多少,下一句接得往往不是赐死,便是灭族。
慌忙之中,那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口中连连呼叫:“臣不敢,望摄政王恕臣愚昧无知,口出狂言!”
没再理会他,阮笳收回视线,接着说道:“父皇一日不归,皇位一日不可易主。”
他道,“况且,荣华公主为父皇掌上明珠,珍爱甚于己身,而今她下落不明,我等又如何能安居高位?”
这话便是张口胡来了。所谓的掌上明珠、珍爱至极,都城被破前几日才被无情下狱。此事大楚都城中人尽皆知,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贸然出言反驳。
见没人反对,阮笳满意含笑,转头示意內侍再宣下一份旨意。这份,是他摄政期间的基本“规则”。
第一,过往阮稷之时,大楚朝堂常年十日不朝,甚至一月才有一次朝会。现下特殊之时,改为隔日一朝。
第二,大楚内宫及都城戍卫,全部交由玄甲义军接管。
第三,其余官员及朝廷运转制度,仍然沿用旧制,暂不变更。
这几条一出,旁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昨日相迎时为首那位二品官员却先动了心思。
只见他在阶下与旁人眼神相对,几番无声交流之后,终于拱手站了出来。
礼部尚书聂尚元,即是这位二品官员朗声道:“臣有疑问。”
“倘若仍循旧制,当今大楚战事方休,各州、各城县、各乡、各里,皆有人员空缺,事务难行;而我朝中,亦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殉难,职位空悬,一日不填则政令难通。”
“敢问摄政王,此事该如何处理?若需开科选才,我礼部好尽早与吏部商议谋划。”
聂尚元意欲摆出一副公正直言的态度,然而他初当这文臣的领头人,眼神间的道行还不到家,抬眼低眉间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已然泄露出来。
阮笳道:“各城、各乡里,自有义军管辖,至今未出纰漏便不必多余更换。”
“至于中书、门下、尚书各省掌管之人。”阮笳忽然站起身来。
他自玉阶之上一步步迈下,正停在最后一级上,眼神淡淡地俯视着聂尚元。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本王已有计议。”说完,阮笳微微弯起眼,望着聂尚元不咸不淡地笑。
那笑中三分真,更有七分假,聂尚元不禁看向他那双本就奇异的金瞳。四目相对,阮笳此时因笑意不达眼底,更显得出一种生杀予夺的妖异骇人。
四周诸臣在聂尚元眼中,这时仿佛都消散了去,他只觉胸腔中忽然一阵阵巨响,似是有无姓之人在不停擂鼓。
“咚、咚、咚!”
次日休沐日清晨,内城聂府门槛高高的大门被毫无预兆敲响。
门外日头还未升起,天方显露微光。门房打着哈欠,一边嘴里喊着“哪位大人这般早来?”,一边将门拉开一条小缝。
一双金色的眼睛就这样闯入眼中。
相似小说推荐
-
离婚后我成了事业脑(榴莲香菜汤) [近代现代] 《离婚后我成了事业脑》全集 作者:榴莲香菜汤【完结+番外】晋江2023.07.28完结总书评数:163当前被...
-
我和房东同居的日子(书辞君) [近代现代] 《我和房东同居的日子》全集 作者:书辞君【完结】晋江VIP2021-07-11完结总书评数:537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