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阮笳这样发话,旁人也不能强行将他摁到帝位上去。况且,如今大楚哪有人还敢逼迫阮笳?
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是说对了,如今国内障碍皆除,前路广阔,正是大好时机。
不稳定的因素已除去,身边又汇集了大批得用之臣,阮笳的目光理所当然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农桑之业、商吏之治、成业之军,在阮笳的一手掌控之下,大楚这个在阮稷手中沉睡、伤病十年的巨兽,经历治伤、除去从沉疴之后,开始逐渐复苏、壮大。
与此同时,北元的疆域之上,朔风苍茫,黄沙漫卷。
阮令宜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四周的草因为牛羊滥食而北元君臣不通治理,已是杂乱荒芜,如同一个得了脱发之症的人。
而草地之上,不见大楚一般的高城闹市,更无亭台楼阁和两岸碧桃秀樱争妍,只有低矮的、旧且泛黄的毡包。阮令宜身后就有一个。
几月之前,她与齐怀珵两人被玄甲军一路追到北元和大楚交界的断崖前,正一筹莫展之时,幸好遇到了一支试图潜入大楚探查的北元军队,愿意带他们上崖。
然而到得北元,阮令宜和齐怀珵却如同被软禁一般,无邀请只准在住处的毡包附近一里活动。而北元不论气候、饮食,于生长在大楚的阮令宜,又是另一场折磨。
尤其是,伴随着大楚在阮笳的治理下如何如何美好的消息,一直不断传来。
至于齐怀珵,倒是一直在积极谋划,频繁赴宴,试图用自身权术钻出一线生机,将两人的行踪消息和证据传到东梁国中。
这夜,阮令宜又应邀陪同齐怀珵赴宴。
北元的宴席风格粗犷,在阮令宜眼中看来毫无美感。正当她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听到对面的北元将军说话,通中原之语的译者翻译道:“大将军曾经听闻荣华公主艳名远播,今日得见,想请公主一展歌舞之艺。”
北元之人于中原文字不大熟悉,所谓“艳名”自然不是大楚、东梁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意思,只是误用。
但是,这不妨碍阮令宜心中极为不悦,但寄人篱下,心中只能忍了又忍,她垂眸柔声道:“今日身体不适,不便献丑,还望将军见谅。”
不料那将军听到译者回话后,忽然重重冷哼了一声,讥讽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那译者神色尴尬,说道:“将军妻妾在宴席中从来让舞便舞、让歌便歌,女子就该如此听话又大方,你们大楚的公主当真是缺乏管教得很啊!”
又看向齐怀珵,继续说:“东梁的太子,你也不好好教导教导,免得失了你的脸面,也扫了我等的兴致。”
意思,是让齐怀珵发话,令阮令宜听话歌舞助兴一番。
阮令宜哪里受过这种羞辱,脸上怒气压了又压。转头看向齐怀珵,却见他垂眸饮酒,没有赔笑应和,却也一言不发,如同装聋作哑。
阮令宜心中一时间凉了半截,这几个月来在北元收到的委屈齐齐涌上来,她正要当众发作。
忽然,见到对面的北元将军朝两侧使了个眼神,一队北元士兵堂而皇之走到了阮令宜与齐怀珵两人的身后。
齐怀珵手中握着酒杯的手一紧,阮令宜同时气焰散去。
是了,他们寄人篱下。
译者这时又道:“将军问话,请问荣华公主考虑得如何了?”
到这时,这歌舞助兴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字面意思,而是沾上了一场暗地的权力较量。是北元对他二人绝对统治的彰显。
然而于阮令宜,这也是她贵为公主的自尊碎与不碎的一次抉择。
在紧张之下,思绪疯狂运转。终于,带着对齐怀珵的浓烈失望,阮令宜深吸一口气,突然高傲地昂起脑袋。
破罐子破摔般,她道:“本宫乃是当今大楚摄政王阮笳之妹,是他唯一存世的至亲,亦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尔等如此羞辱于本宫,便是在羞辱当今的大楚,将军难道就不惧因一己之失,引得玄甲军兵临北元吗?”
在思绪纷转之际,阮令宜想到了北元近日风传的大楚日渐强盛,威胁极大。
她话说完,齐怀珵脸色变了变,对面的北元将军愣了愣,而后朗声大笑。
译者道:“荣华公主怕是忘了,你当初投靠我北元之时,早说清了你与大楚摄政王...”
正说着,话未完,帐外忽然传来了传令官的声音,说是北元大汗要事召见大将军,令其尽快前去。
当天夜里,阮令宜知道了这件要事是什么。
大楚摄政王阮笳忽发国书,称北元助纣为虐,挟持囚禁大楚荣华公主,三日内北元若不将大楚公主安然释放,大楚将立即发兵北元。
而此时的北元草地荒芜,牛羊饥饿,贵族之外民不聊生,根本没有应战强盛的大楚的把握。
为此,北元大汗聚众议事后,决定不日会将她与齐怀珵这两个麻烦甩出去。
齐怀珵推测,北元为了显得并非屈服于大楚,有一定可能直接将他们送到东梁境内。齐怀珵预备趁机好好再联络一番,以促成这个推测的结果。
听完消息,阮令宜当即脱力瘫倒在地,心中既苦又酸,最后凝聚成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未能想到,她最终竟是要依靠阮笳,才能守住尊严与自由。
而她更想不透的是,阮笳这举动究竟是何用意。即便是做最荒诞的梦,阮令宜也不认为,阮笳当真对她有什么兄妹情谊。
楚宫夜中,新月初生,清光遍地。阮笳坐在理政殿中, 四下皆静, 只能闻见茶炉蒸腾的轻微咕噜声。
阮笳手边一侧,已批完的奏折堆成老高一摞, 他正翻阅着手下一份密报, 是从东梁国内送来的。
这份密报中记录的, 毫无疑问,正是阮令宜和齐怀珵这段时日来的动向。
那日阮笳一份国书发往北元,纵使北元大汗再骄傲、再嘴硬,也不得不立刻做出反应。因为北元世代与东梁相邻, 和战几经易势,两国实力总体相当。
而阮笳背后的大楚, 玄甲义军一战成名,东梁军溃如蚁穴。在今年本就形势低迷的情况下,北元不敢去赌,更不值得为了齐怀珵和阮令宜两人下这么重的赌注。
他们扣留齐怀珵和阮令宜,只是偶然投机之举,并不打算就此掀桌子。
因此,三日之后,在齐怀珵四处斡旋并许以重利之下, 北元将齐怀珵与阮令宜两人一同送往了北元和东梁两国交界之处。
对外, 北元宣称, 荣华公主与东梁太子只是途经借道, 而阮笳与阮令宜之间的事情, 他们并不知情, 也不愿牵扯其中。
这便是在暗示,阮笳国书中所言另有隐情,不足为信。
而阮笳这边,目的既然达到,自不会再多理睬纠缠。
北元一事,就此画上了句号。
阮笳匆匆扫过这段内容,目光投向了接下来他更为关注的部分,是齐怀珵到东梁之后的种种事件、际遇。
以昔日陇山城为支点,大楚的间谍和情报系统在东梁境内安插得极深,这部分内容记载得十分详细。
在齐怀珵和阮令宜被北元送达东梁边界的三个月后,两人在东梁皇帝齐咸派出的人马迎接护送下,终于到达东梁国都。
当天,齐咸亲自设宴迎接,父子两人严格算来已有十年余未见面,双方在宴中表现极为亲昵,似是战败一事,并未给两人造成任何隔阂。
但这仅仅只是表象。
据探得的消息,当天宴散后的深夜,齐咸与齐怀珵在御书房私下谈话,不到一炷香时间,殿中就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
大楚在东梁国中负责情报的那位楼主,也亲派人去察看过,那几日齐怀珵确实情绪不佳,完全不像一个久在敌国刚回故乡,并且深受君父宠爱之人应有的状态。
最关键的是,齐咸迟迟未给齐怀珵安排朝中事务。
齐咸因战败一事,与齐怀珵父子之间产生龃龉,应该未错。
阮笳看到这节,金瞳中并无意外,不如说早有所料。
齐咸在位期间,两次主动发兵大楚。第一次欲趁阮稷初登基不稳,不料大楚先帝遗德厚重,东梁大败而归,甚至不得已以太子为质换取和平。
第二次,便是这一次,卧薪尝胆十年,打算一雪前耻,结果数十万东梁军尽遗楚地江山而不归,直接让东梁陷入山河飘扬之境。
齐咸现今已经年近五十,寿数不知还有多少,以这般“功绩”,他这个帝王于后世史书中评价会如何,已经不堪细思。
更为不幸的,东梁若是在不久之后被大楚吞并,那他齐咸必定是耻辱柱上的头名。
齐咸自负,断不愿反思己过,那便只能找一个替罪羊。
所以,这让齐咸如何能不恨、不怨齐怀珵?
密报翻过下一页,阮笳眉头挑了挑,脸上浮现出几分夹着兴味的微笑。
齐咸有意冷落,齐怀珵却不会坐以待毙。
阮笳手中的密报厚厚一叠,自此页往后,将近三分之二的内容全是齐怀珵如何“运筹帷幄”,自被冷落、被怨恨的境地中,绝地反击。
齐怀珵的思路极为简单。既然齐咸有意冷落他,并重用其他皇子,释放出可能废立太子的信号,而他又没有造反的能力。那他,便从自己的兄弟下手,让齐咸没有别的选择。
齐咸不似阮稷沉迷后宫女色,东梁国的皇子亦不似大楚一般多,除去嫡长子齐怀珵、改头换面的前六皇子齐怀安,仅有二、三、四、五、七等五名皇子。
在齐怀珵的一力推动下,这些皇子不到半年,一个个皆出了事。
二皇子祸乱宫闱,畏罪自杀;
三皇子被发现战时与大楚有通信往来,被赐幽禁,不久后郁郁而终;
四皇子窥探君父,五皇子突然造反。七皇子更是荒诞,他年纪尚幼,秋狩时只因齐咸和齐怀珵两人几句低声谈话,就被吓得突然惊马坠崖,尸骨无存。
至此局面,齐咸不得不再重用齐怀珵。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一个个皇子出事,与齐怀珵脱不开干系。
但,东梁终究还需要一个太子,一个能继位的君王。
东梁朝堂如今的氛围,就如同一个拉到最满的琴弦,时时刻刻都有崩断的风险。
齐怀珵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而阮令宜,密报中只在最后有关于她的寥寥数语,那便是——
“自抵东梁,荣华公主再未出东宫一步,国中亦无齐怀珵即将取亲传闻。”
阮笳目光在这最后一句上停了许久,才将手中密报啪地一声合上。
“赵安。”阮笳唤道。
龙椅屏风之后,卸去了白日的甲胄,一身黑衣劲装的赵安自后殿中转出。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模样骇人的漆黑色面具,面具后的双眼如潭水一样平静、死寂,全然是在外威名赫赫的玄甲军杀神模样。
阮笳食指勾了勾,又道:“再过来几步。”
待赵安听话走近几步,刚站定,阮笳就自龙椅上站起。
阮笳手中捏着一只毫毛洁白的毛笔,不等赵安露出疑惑的眼神,阮笳动作迅捷如电,将毛笔末端插入他面具系带中,巧劲一施,系带当即崩断。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铁制的面具砸落在地。
面具之下,露出了赵安那张久不示人的脸,面白如纸,但五官棱角却依旧与少年时相似。
是叫人一见便能认出,与东梁皇帝齐咸有五分相似的,属于曾经“早逝”的六皇子齐怀安的那张脸。
赵安默然不语,既没有出口询问质疑,也没有显露出不悦。
阮笳说道:“去东梁吧。”
“到了我兑现当初对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此时,距离阮笳初见齐怀安已快十年。当时阮笳以十年为期,承诺若齐怀安愿意助他,他将在十年内帮助齐怀安实现他最大的愿望。
那便是向齐怀安的亲生父亲——东梁皇帝齐咸复仇。如若不能,阮笳愿以性命为筹。
齐怀安的脸上一瞬怔忡,然后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或许,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又或者在这十年间,与陇山百姓相处、与义军众将士相处、与大楚百姓和新臣相处,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但不论如何,齐怀安最终深深一揖。
“我去了。”
不久之后,传出消息,玄甲军大将军赵安因旧疾回都城养伤。与此同时,东梁的陇山小城外,半山腰的石庐中,多了一名年轻力强的猎户。
据周边多名农户称,此人十年前定居陇山,一直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往。
计划在一步步铺开,于陇山城、东梁都城和楚都之间,逐渐连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在这网缚之下,在齐怀安的动静传来前,一个惊人的消息却先从东梁都城中传了出来,传遍了九州大地。
大楚荣华公主阮令宜于宫宴之中,忽然暴起刺伤东梁太子齐怀珵。当晚,齐怀珵便被太医诊断为重伤病危,生死未卜。
刺杀事件次日,不等各方反应,大楚国率先发兵东梁,大军进发如风,明显早有准备。
黑压压的一片玄甲在边境线上连绵无尽,如同黑云压境,带着风雷摧人命的极致压迫感。
这般大的阵仗,大楚国提出的要求却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东梁完好无缺地送归荣华公主,不能追究其刺杀一事的责任。
一边是仅剩的唯一皇储性命垂危,一边是大军压境,在东梁刚损数十万将士,国内军力空虚的情况下,要战,那便是灭国之战。
如何选择已毋庸多议。
独自坐在御书房中,望着依旧华贵古朴的四下,齐咸眼前忽然闪过了阮笳曾经的模样。不是两人初见,亦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而是阮笳被他发配到陇山城前的那一次辞行会面。
那时阮笳不过是少年模样,坐在一张略旧的木质轮椅上,身上衣衫单薄,身形纤瘦,周身带着散不去的一股药苦味。
那模样,弱得像是齐咸随便伸手,就能将他捏死。但偏偏那双眼睛,眼神又亮又骇人。
以至于,就连当时的齐咸,都在他面前吃了个不大不小、引不起警惕的亏。
心中思绪翻涌,齐咸放在桌案上的手缓缓做出了一个抓掐的动作,下一瞬间,他猛然用力,无形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发出咔一声。
良久,齐咸收回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七日后,荣华公主阮令宜归楚。
无有损伤。
第82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18
包裹严实的马车一路自宜阳行往楚都城。悬挂在马车檐角的铃铛随行动摇摆, 持续无谓的叮当作响,奏着无人理会的热闹。
阮令宜坐在车中,透过车帘被风吹起的细小缝隙, 小心而沉默地望着车外沿途城池的风貌人情。
战后至今也不过短短两年余, 此时的大楚,已让她忍不住想起父皇初登基时的繁盛。更或许, 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笳, 她的九皇兄, 原来有这样的才能吗?
阮令宜禁不住去想,那那一世,又是谁禁锢了阮笳的能力?是父皇遗留下的那些辅政重臣?还是...参政摄政的自己?
马车驶过一条石坎,铃铛发出刺耳的尖响。
倏而, 一种比刚才更为死寂低迷的气氛在马车中蔓延开来。
不同于自东梁返楚的声势浩大,阮令宜回宫的过程是全然静默的。
没有她设想中的, 阮笳虚情假意的亲迎,也没有蓄意刁难或折辱。马车驶入宫门,换了轿辇,然后停在她的旧宫前,一切过程如四周红墙砖瓦一般沉默。
一直到三个多月后,阮笳才第一次来见阮令宜。
身为曾经阮稷最宠爱的荣华公主,阮令宜所居的宫殿极尽奢靡,即便如今难免蒙尘, 亦能令都中不少权贵富庶之家暗暗咋舌。
阮笳是因玄甲军统领报告的消息而来。
据称, 宫中, 尤其是阮令宜宫内服侍的宫女之间, 近来盛传一事, 说是荣华公主状若癫狂, 离真疯癫恐怕不远了。
阮笳刚走到阮令宜宫前,在一处墙根回廊旁,便远远听见墙内有窃窃私语之声,听来交谈还颇为激烈。
说到激动处,一名小宫女忽而提高音调,一字一句清晰传入阮笳耳中。
“公主殿下分明就是被魇住了!她日夜只知对镜梳妆,还反复念叨同一句话...”
话到后来,说话的人似是察觉到不妥,声音重又低了下去。
阮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到宫门前,抬手示意玄甲卫不必再跟,阮笳径直朝内走去,在一旁小宫娥们错愕、惊慌的目光中,他行到主殿前,果断伸手推门而入。
分明白日,殿内却极昏暗。
重重纱帘将四周窗格的光线遮盖了个干净,举目四望,殿内最亮处是一面约莫有半人高的圆形铜镜,以及镜前一盏昏黄的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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