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大骂了“滚开”
空气猝然安静,窗帘被夜风吹动,发出簌簌细响。
徐临微低下头,把脸埋入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也没过很久,房门嘎吱一动,他一抬头,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出现在眼前。
曹熠辉在床沿边坐下,温柔询问:“喝一口?或者你想喝别的,我去给你换。”
徐临愣了片刻,嘴角自然扬起:“就这个。”
一杯热牛奶喝下,心神终于稳定。
徐临倚靠在能驱散浸骨严寒的温暖和温柔里,把方才的情况说给曹熠辉听。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
就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另一个“徐临”,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们似乎融合的越来越深。
他不敢再睡,曹熠辉就陪了他一晚上,直到黑夜散尽。
徐临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去理会,不要去多想,专注眼前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别受“徐临”影响。
可惜他再怎么擅长掩耳盗铃,也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另一个“徐临”出现得很少,他们都是不爱打搅别人生活的人。
可那场噩梦,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那种冰冷的触感带给他的畏惧,时时刻刻,和他如影随形。
某天,徐临靠在休闲沙发上晒太阳看风景,忽然,听到了许多不和谐的杂音。
那是在脑中乍然浮现出的声音。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能飞呀?我好希望自己能像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
“这个世界太无聊,好想成为魔法少女。”
“好冷,好痛,我不想死。”
“我好爱她,好希望她也能爱我。”
“我无法忍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工作好累,同事和上司都好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坏人可以逍遥法外,为什么坏人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好希望女儿能复活,我好想她。”
“……”
徐临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半点没动过。
这些就是另一个“徐临”感受到的,那些感知能力高于常人的人,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
是啊,为什么不能飞?
为什么疾病无法治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正常跳,正常跑?
为什么生活这么无趣,不能有一点改变?
为什么那么多人明明做了坏事,法律却无法惩罚他们,还准许他们跑到受害者面前耀武扬威?
这些人的想法合乎天理,合乎人情,合乎正义。
自己可以帮到他们。一点举手之劳的小忙而已,为什么要拒绝提供帮助?
灵能本来就存在于世,为何要朝世人隐瞒?
位面融合又如何?这是宇宙的法则,是天道之所在。纵使会发生一场大灾难,也是物竞天择的考验。
弱小的生灵活不下去,总有强者会存留下来。无论虚世常世,文明不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天灾中发展起来的吗?
“……”
“!!”
徐临恍然惊醒。
刚才的,刚才那些,不是他的想法!
……不应该是。
他从来是一个遵守社会规则,安时处顺,随波逐流的人。
那是另一个“徐临”的观点。
……不是他的。
可惜无论再怎么想否定,也清楚又深刻地意识到,他和另一个“徐临”,无可避免的在逐步同化。
不能再这样下去!
必须做点什么,阻止两个半魂的融合!
徐临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曹熠辉。曹熠辉安慰他,会想办法替他解决。
他找了周游,周游也说,会帮他想办法。
他找了姜柏,姜柏同样说,会想办法。
郭鸣,夏侯启也跑来他家中,安慰他,一定会有办法。
就连蔡静也给他专门打了一通电话。
所有人都告诉徐临,不要去理会,不要被影响。越是在意,越容易陷入对方的步调。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焦急,一定会有办法。
可是办法呢?
这些人已经是当世最强的灵术师,他们找不到办法。
半个魂魄,会自主的寻求缺失的另一半,这是深刻在基因里,深刻在灵魂里的自然法则。
同化,融合,恢复成浑然一体的状态,这个结果避无可避。
而到那个时候,他会变成另一个人。
他会拥有另一个“徐临”的想法,另一个“徐临”能拥有他的身体。
那个魂魄完整的“徐临”,会成为随心所欲,恣意改造世界,最终毁灭世界的大魔王吗?
日子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中一天天度过。
一周后,徐临接到了姜柏的电话。
天一盟的诸葛副会长,再次提出要见他。
曹熠辉在上班,徐临也不太想他这个特处局的总局局长在天一盟总部的门口招摇过市。
发短信告知一声后,他再次独自去往天一盟。
“消除记忆?”
诸葛副会长百忙之中抽空见徐临,是因为受了姜柏的拜托,帮他想办法。
魂魄的融合无可避免,也没人敢动魂魄的主意。
作用于魂魄的灵术,早在千年前就被禁止使用。三魂七魄何等重要,稍微动一动,就是人命相关。那不是除灵师能掌控的范畴。
徐临自己最清楚,用于魂魄的法术,有多么血腥和残忍,对生灵来说,是怎样难以忍受的一种酷刑。
他们无法阻止魂魄的合二为一,但诸葛副会长,另外出了一个主意。
消除魂魄恢复为一体后, 那个全新“徐临”的记忆。
如此一来,另一个“徐临”所有的痛苦和憎恨都会消亡。
徐临也不必担心,他的身体会被别人夺取,反过来伤害那些朋友。
他会成为一张全新的白纸, 在正确的导向下, 成为一个“正确”的除灵师。
这是一种“无害化”的处理。
“消除记忆的灵术, 使用起来非常安全。”姜柏解释, “前提是你自己要同意。”
“你在特处局任职, 想必应该非常清楚。”
徐临:“嗯。”
他确实非常清楚。
十个月前, 他吸引了李小桃的凶灵, 当晚就被夏侯启带到特处局,要求签署一份《安全保障同意书》。
那其实是一份灵术契约。只要他同意,在契约上签字, 他的记忆就会被消除。
这个记忆的范围,可以是遇到虚世的几个小时,几天,或者任何情况下的任何时候。也可以是自出生以来的全部, 几千年前的记忆也行。
“你要是想, 现在签署也可以。不过两个魂体的状态,这种情况我们此前从未遇过。安全起见, 还是等魂魄完整之后再使用施放这一灵术。”姜柏无奈笑了笑, “而且说不定,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你无需心急。”
只是考虑到融合后的不确定性,徐临最好先在契约上签字, 到时候, 施术者再写上自己的名字。
契约达成, 术法生效,记忆消失。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另一个“徐临”会忘记将灵能芯片嵌入人体的那些术。
他也应该不会在记忆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还想着扰乱常世的秩序。
徐临谢过诸葛副会长,在曹熠辉的忍耐力消耗完,跑来天一盟门口接他前,快速回了家。
随后将这一办法告知了曹熠辉。
“这算什么办法!”
曹熠辉说话的语气难得激动,一身四散的戾气强的吓人。
若不是挑不出“名正言顺”的“合法借口”,他一定动用重型武器,把天一盟总部给轰了。
“他的记忆消除,你的记忆也消除。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你就不记得我了。”
诸葛一定是故意给他心里添堵!
徐临:“……想过。”
姜柏也不是完全没为他考虑过这一点。
所以建议他,尽量把时间往后延,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让术法生效。
可即便不消除记忆,彻底同化之后,他就不再是现在的自己。那个时候,新的“徐临”对曹熠辉会是怎么样的感情,他也不知道。
至少另一个“徐临”,是不怎么喜欢曹熠辉的。
而且,“即便记忆消失,我们的关系又不变。”
徐临握住曹熠辉的手,将二人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贴在一起:“合法夫夫。”
结婚证,档案,所有那些符合国家法律效力的契约文书都还在。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曹熠辉紧紧回握他的手:“你父母怎么办?”
徐临:“……报个工伤。”
特别调查官嘛,受伤失个忆,也很正常。即便失去记忆,血缘关系不会断。
也没听过哪个人失忆后,爱人和亲人都不做了。
“不行。”曹熠辉面色冷峻,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他从不拒绝徐临的要求,但这件事,他绝不答应。
“小临,我说过,你和他魂魄相融一事,我一定会替你解决。你别心急,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熠辉,这不是你的问题。”
这是徐临自己的问题,他还因为另一个“徐临”老惹祸,让曹熠辉十分难办。
曹熠辉一直在替他想办法,一直安慰他陪伴他,分裂的魂魄融合,不是曹熠辉的问题和错误。
徐临:“魂魄相融阻止不了……”
“那也不行!”曹熠辉态度决然,“小临,我无法忍受有关我的记忆,在你脑中消失。”
他们在路上相遇时的互相点头,他们一同安静地爬上三层的阶梯。他朝小临告白,他入骨相思的七年,及至他再一次表明心迹。他为小临受伤,而小临为了治好他的伤,深入封禁之地。他们结婚,他们两情相悦,如一对神仙眷侣幸福的在一起。
二十多年,所有的点点滴滴,曹熠辉不会忘记任何一点,他的小临也不行。
“我不会让你变成他,我也不会允许你忘记我。”
可是魂魄的融合无法阻止。
“即便我忘了你,”徐临哄劝:“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一起制造新的回忆。”
比二十年,更多更长的许多回忆。
他也不会因为另一个“徐临”的记忆,做出那些让曹熠辉左右为难的事情。
“可是小临,”曹熠辉眼角有些红,清朗嗓音也有些低沉,“如果你又不理我怎么办。”
“我的徐临饥渴症,依赖症,上瘾症,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如果你失去记忆,不爱我,无法接受我们的亲昵……”
无法接受他的拥抱,爱抚,亲吻,毫无距离的亲密……
“我无法忍受,也没有气力再克制住对你渴望。”
那场漫长的入骨相思,已经磨光了曹熠辉所有的耐性。如果他的小临不认识他,又不理他,他一定会忍不住做出故意伤害,非法拘禁,和强取豪夺的举动。
他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治疗自己绝症的那颗糖,那剂药。
徐临扬起了嘴角,按住曹熠辉的肩膀,将人按在沙发上。
“那我在此时此刻,向你郑重承诺。”
柔软的笑音带着郑重,似如在庄严宣誓着山海为竭也永生不灭的誓言:
“无论我是否失去记忆,你永远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我允许你,对我实施非法拘禁,婚内强取。”
他一只手,和曹熠辉十指相扣,那一对结婚戒指就如枷锁紧靠在一起。
另一只手,绕着柔顺的黑长发丝,挑逗似的在指尖把玩。
那双精雕细琢的眉眼微微弯着,闪着细碎的阳光,带着一种鲜活艳丽的刻意勾引。
这对曹熠辉,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致命诱惑。
曹熠辉一旦不温柔,过于强横凶悍的精气和体力,就成了一种深情的酷刑。
徐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甚至朦朦胧胧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被抱到卧室里的去的。
惺忪睡眼刚微微睁开,温暖的气息就又贴了上来。
柔顺的发丝落在颈间,挠的皮肤有点痒。
徐临给出了同那腔深情相等的回应,随后说:“那个《安全保障同意书》……”
那份消除记忆的灵术契约……
“不行!”曹熠辉似笑非笑,“我没说过同意。”
徐临许下了承诺,但他没说过,自己会同意给出一份消除全部记忆的灵术契约。
“你现在承诺的好,到时候又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他的小临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甜言蜜语随口诓骗他,那些虚假承诺,难道还少了。
徐临:“……”
自己这么没有信誉的吗?
“要不,我给你立个字据?全部手写,签名,手印加盖章。”
白纸黑字写清楚,允许曹熠辉任何时候,对他随心所欲。
自己的手写承诺书,又盖手印又签名,这帐想赖都赖不了。
即便失忆,曹熠辉那也不算婚内强夺。
曹熠辉仍旧冷声拒绝:“不行。我不答应。”
徐临睁大了眼:“想白/嫖?”
这句话又勾动了曹熠辉的徐临上瘾症。
这个表面高傲清冷,实则下流无耻的变态流氓,还要再嫖一次。
银白色的冷月光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在地板和高床软枕上。
徐临双眼轻轻闭着,正在月光中酣睡。
曹熠辉站在窗边,理了理身上的衣装。
此时是深夜,他却衣着齐整——作战靴,作战裤,作战衬衣加外套。
仿佛要去赴一场异常凶险的约。
他在无瑕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随后在徐临旁边合衣躺下,紧扣住他的手。
随即,施放了一个特殊的灵术。
曹熠辉进入了虚世之中。
这是一个十分诡异的位面。地面不知是何材质,枯裂干涸,不时喷涌出翻滚的岩浆。
头顶上是漆黑的深空,无数星辰冷光闪耀。
正北方,有一个立在虚空中的特大法阵。阵纹流转着赤红色的荧光,在黑色的夜幕中缓缓转动。
曹熠辉梭巡四周时,啪啪啪的鼓掌身在身后响起,同时飘来一抹透着几分冷傲的讥诮:“我实在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来。”
“后世什么时候创造出了这种术法?可是我记得,你们立下规则,不允许使用作用于魂魄的灵术?”
“这算不算,”来人嘲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曹熠辉冷冷看着眼前的“徐临”:“这就是你的魂魄,被囚禁的地方。”
“徐临”冷笑没说话。这是默认。
他承受了八十一天的痛苦煎熬,魂魄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两千多年后重生。一半,被困在这个由许多种术法相冲相融而形成的天极困魂阵里,不生不死沉眠。
直至一年前,因特殊的天象苏醒。
“你到这里来,是打算?”
曹熠辉:“将你封印。”
曹熠辉冷冷说:“将你封印。”
在这个地方,他能将这个“徐临”封印住,让他再次陷入沉眠。如此一来,他的小临, 就不会被同化, 不会被融合。
一切就都一直是, 他最中意, 最舒适, 最安全的状态。
“徐临”:“可你能进入这里, 表明你也是魂体。你对自己施放这样的术, 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所有作用于魂魄的法术,都高深复杂,且伴随极高的风险。
“徐临”也是一个实力凶悍的灵术师。曹熠辉以魂体进入这个天极困魂阵, 谁把谁封印,还说不定呢。
“你这个人,比我之前认为的要有趣。”另一个“徐临”说着,已经一脚朝曹熠辉狠狠踢去。
曹熠辉挡下这一击, 即刻做出反攻。
在这里直面这个“徐临”的魂魄, 所有的攻击都只会袭向对手,不用担心伤到小临。
两个魂体在天极困魂阵中激烈搏斗。
没有身体的保护, 任何伤害, 都是直击神魂的疼痛。
二人互相招架住对方的拳脚,“徐临”忽然说:“其实我搞不懂,为什么你会想要阻止我和他的融合。在我看来,最希望我们魂魄合一的, 应该是你才对。”
曹熠辉一愣神, “徐临”趁机猛攻了一拳。
“我不知道你察觉没有, 不过我直接告诉你,我的魂魄被撕裂,记忆在我身上,力量在我身上,感情也是同样。”
“而他,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个体。”
现世的徐临没有任何关于以前的回忆,也没有灵能。他的灵能,是在这一个“徐临”苏醒后,才渐渐觉醒的。
“他那一半的魂魄,承载的东西很少。也因此,他的感情,天生浅淡。”
所有强烈的情感,都和记忆,力量一起,在另一半魂魄里。
“他是喜欢你,”“徐临”嘲讽,“可他的情感并不多,即便全心全意爱你,那点感情也没多少重量。”
曹熠辉脸色冷了一层。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你并非他喜欢的类型,只是恰好出现在合适的时机。当然,他是个懂责任的人,如果不发生别的事,他对你许下的承诺,会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