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燃灰从侍卫口中得到的信息。
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中思索着,大致推演出了一条离开魔界的路径。
心里装着事,在傍晚回到寝宫用餐时,即使面前摆了河流一样长的各色美食,燃灰筷子也不怎么动,话也额外少。
他保持沉默,却又不知触到了魔尊的哪片逆鳞。
眼前人影一晃,燃灰再回过神时,男主已经从长桌的另一头坐到了身边。
融融烛光下,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越发邪肆逼人。
朝邺微微眯起狭长的眼,声音泛着寒气:“师兄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魔尊嘴上不置可否,实际上当真把蛇女的话听了进去。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明明因为被当成楚逢替身的事暗暗恼恨,想让苏燃灰好好长点教训吃点苦头。
但真的看见仙人愁眉不展的落寞模样,自己倒先开始不快。
像是心里有根绳子打了个死结,每次捋过,就咯噔一声,不难受,就是烦人。
蛇女的话也算是个台阶,朝邺耐着性子忍了几日,想等苏燃灰对魔界多适应一些,在床上也没那么排斥了,之后再慢慢做打算。
但见此时苏燃灰明显心不在焉,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魔尊心里又不痛快极了。
男主面目凶恶危险,燃灰也并不害怕,手里的长筷放到桌上,垂目柔声道:“我在想,这些珍馐玉食,还没有尊上亲手做的合我胃口。”
朝邺凶恶的面容顿时凝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燃灰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没什么食欲。要是能再吃上一回尊上亲手做的东西,那便再好不过了。”
这还是苏燃灰第一次明确表示出对他的偏爱——虽然是对厨艺的。
魔尊僵在原地,一双丹凤眼滑稽地睁圆了,看起来甚至有两分好笑。
某种近乎受宠若惊的情绪褪去后,他很快意识到,苏燃灰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都说君子远庖厨,自己堂堂魔尊,竟然给自己的爱宠洗手作羹汤,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朝邺艰难控制住自己的冲动,硬邦邦冷笑一声:“那当真是可惜,若是师兄之前多讨好我些,我也不是不能为你破次例。”
“不过本尊如今气还没消,恐怕不能满足师兄这个要求了。”
燃灰也不恼,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落寞垂下,轻声道:“尊上说的是。”
“……”
这是头一次没陪着苏燃灰吃完饭,朝邺青着面孔,拂袖而去。
燃灰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又夹了个琉璃丸子放进嘴里。
确实做得没男主好吃。
为魔尊烹制菜肴的厨子不可能技艺不精,但肯定做不到像男主一样合他口味。
慢吞吞放下筷子,燃灰翩然起身,施施然出了殿门。
一阵风从耳边掠过,守在门口的侍女衣摆微动,疑惑地转过脸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而此时的燃灰,已经到了数里之外。
魔尊给苏燃灰设下的禁制一环接着一环,换做原主在短时间内没什么破解办法,但燃灰信手拈来。
没错,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那燃灰这个人设自然是要试着跑一跑的,不跑不是仙界人。
至于跑不掉的话,那当然就是被抓回来继续摆烂,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
燃灰趁着朝邺离开的机会,隐藏气息,辗转到了魔界的边境。
然后竟然就极为顺畅地穿过边境交界处,来到了人间。
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得几乎不可思议。
天色破晓,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燃灰恍如隔世,被周边人投以好奇的目光也混不在意。
就这么出来了?
一晚上过去,朝邺早该发现自己跑掉,却半点反应都没有,路上遇到的魔界士兵也都优哉游哉,并未加紧巡逻。
这可真不像是男主会做出来的事。
虽然不知原因,但燃灰乐得放松,施了一个小小的易容术,便从白衣仙人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普通男子。
心情大好,即使是杂乱鼎沸的人间,此时也显得烟火气十足,格外亲切热闹。
燃灰随意走进一间茶肆,要了碗茶水,便坐到角落里休息,听着旁边的几个年轻男子侃侃而谈,说的无外乎是拜入仙门,追求大道。
既然是修仙之事,聊着聊着,少不得就聊到了如今的天下第一大宗门,归衍宗。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其中一个男子压低声音:“听说了吗?归衍宗前两日传出消息,说他们凌霄阁有位内门大弟子,被偷偷潜入的魔族给杀了!”
燃灰端着茶碗的手指微微一顿,茶水在碗中漾起波纹。
他的同伴很惊奇:“当真?那可是仙门,魔族怎么能潜进去,真能遮掩得住魔气?”
男子:“谁说不是呢?我听说,能有这本事彻底收敛魔气的,恐怕得是魔尊那样的魔头。”
“原来如此……那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杀一个内门弟子?”
那人摇摇头:“谁知道?估计是那弟子哪里触到魔尊霉头了吧,也是倒霉。”
“如今归衍宗上下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排查了一遍,生怕还有其他魔族混进来。”
“那弟子好生可怜,魔界之人当真是可恨……”
后面再说什么,他没有再仔细听。
燃灰懂了,燃灰大彻大悟。
怪不得男主把他给顺顺溜溜放出魔界来,原来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苏燃灰彻底死心。
现在苏燃灰在他的同门眼里,是个已经死在魔尊手里的人。就算他回去了,也无法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以及消失这段时间的踪迹。
耳中却冷不丁被送进一道密音:“师兄玩得可还满意?”
燃灰的身形顿时一僵,手里的茶水瞬间冻成了冰块。
他脖颈僵硬地转过头找去,看见茶肆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道黑雾缭绕的影子,却被所有人下意识忽视了个彻底。
明明看不见脸,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周身翻滚着的暴戾怒火。
危机感让燃灰寒毛直竖,坐在桌边动弹不得,讷讷喊:“……尊上。”
魔尊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苏燃灰那点易容术在他眼中自然形同虚设。
眼前一花,等燃灰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另一间客栈的厢房里。
燃灰:危。
等等,这间房朝邺付钱了吗?
魔尊身边的黑雾散尽,露出张俊美深邃的面孔,只是美感已经被骇人可怖的神情破坏干净。
朝邺直接将苏燃灰按倒在床上,咬牙切齿地狞笑道:“师兄当真是机灵,故意诱哄得我心软,然后趁我不备逃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燃灰像是被老虎盯上的白兔,被男主吞吃入腹的眼神看得脊背发凉,却再也不敢乱用法术脱身。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死得更惨,燃灰确信无疑。
他咽了下口水,干巴巴试图狡辩:“尊上,你听我解释……”
魔尊却没有再给苏燃灰解释的机会,漠然一笑,直接撕开了那身白衣。
裂帛声响亮,朝邺浅色的瞳孔里亮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光,语气凉凉道:“解释就免了……师兄不如先让我消消气吧。”
朝邺这次当真动了真火。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冒着被耻笑万年的风险亲自下厨为师兄做宵夜,万万没想到这恰恰中了苏燃灰的圈套。
虽说自己早有准备,黄雀在后,但亲眼目睹对方毫不留恋地离开,魔尊还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苏燃灰……苏燃灰!
换做是另外一个人,早死过千百次。
但偏偏他是苏燃灰,于是魔尊只能含着恨和恼,身体力行地亲自惩罚。
狭窄昏暗的客栈厢房内,朝邺把苏燃灰骑了一遍又一遍。
平时多少还顾忌着苏燃灰的身体,但暴怒之下,他再也不留情面,动作大开大合。
“师兄还想着回去么?”
魔尊咬着那截锁骨步步紧逼,终于如愿听见苏燃灰近乎崩溃地道:“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总算听见一句爱听的话,朝邺松开尖尖的犬齿,又极尽温柔地舔过伤处,凉凉轻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魔尊的徇私报复当真恐怖, 在客栈那么几天,燃灰腰差点断掉。
又被掳回了熟悉的寝殿,这次魔尊倒没有再为燃灰施加禁制,他很笃定苏燃灰不会再离开。
——因为除了魔界, 仙人已经无处可去。
燃灰心中呵呵。
他其实记仇得很, 上个世界被楚风烨锁在别墅里,起码还每天可以吃到男主做的豪华爱心餐, 所以安安稳稳地躺平;这个世界要交更多公粮不说, 男主还耍小脾气, 不肯做饭。
不肯做饭的男主,那就丧失了最有竞争力的优势, 开不出满意的工资。
没有工资,那燃灰可就要闹了。
苏燃灰的确如朝邺所愿,安安稳稳留在了魔界。
只是被打消了最后一丝希冀,他便失魂落魄起来, 每日不是修炼打坐, 就是站在窗前,凝视远处休眠的深黑色火山。
门内, 燃灰瞳孔无焦距地发呆, 在想念上个世界楚风烨做的糖醋排骨。
酸酸甜甜的口味,嫩滑鲜美的肉质, 连骨头都酥软无比。咬一口,无穷无尽的鲜香在味蕾爆开。
偷偷吸了一下流成小溪的口水, 吸溜。
门外, 侍女的悄声细语传入耳中:“那位大人今日又是心情不佳, 也未曾动筷……”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咱们要不要去禀告尊上?”
“还是再等等……见、见过尊上!”
有人低沉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问:“今日如何?”
燃灰精神一凛,立刻吞掉汹涌的口水,摆出一幅端正忧郁的姿态来。
“今日……”侍女声音迟疑,魔尊声音立刻冷下来,“照实说。”
“回尊上,大人今日……也胃口不佳,并不想要我们服侍在侧……尊上!”
门外没了声响,燃灰默默数过三秒,殿门被人猛然推开。
魔尊逆着光大步走进来,一双含着野兽般森冷光芒的眼,视线直勾勾锁定在苏燃灰身上。
“师兄这是何意?故意糟践自己身体,想和上次一样骗我心软?”
面对男主含怒的沉声质问,燃灰摇摇头,温声道:“尊上何必多费心思,我早已辟谷,不需再吃这些东西。”
朝邺视线沉沉:“那送进来的东西,师兄为何也不屑一顾,是看不上么?”
除了美食佳酿以外,无穷无尽的天材地宝流水般送往寝宫,随便一件拿到人间仙界,都是人人争抢的稀世珍宝,能让人修为一日千里。
魔尊像是条求偶的恶龙,把贮藏的全部珍宝都展示在苏燃灰面前,但对方却看都不看一眼。
燃灰垂下眼,半晌,道:“……没什么必要。”
朝邺却懂了他的意思:就算修炼又如何,反正也没了用处。
朝邺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犯贱,明明对苏燃灰恼恨到了极点,但看着仙人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脸色,却又控制不住地生出怜惜,像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一旦苏燃灰郁郁寡欢,朝邺就会焦躁烦闷,像头被束缚在牢笼内的困兽,每天烦躁地打转。
偏偏还得收敛着利齿,不能伤着同样困在笼里的人。
这不应当,他明明是生杀予夺的魔尊,怎么会如此在意情人的想法?
要是让其他魔知道了,恐怕会笑掉大牙。
勾起唇,笑容却不达眼底,朝邺柔声细语:“师兄如今寄人篱下,还是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才好。我给你东西,不然其他魔还以为我是个亏待情人的。”
仙人温驯垂下睫羽,自嘲般轻笑一声:“尊上说的是,我知道了。”
明明顺从得要命,魔尊心里却克制不住地升腾起焦躁,这焦躁近乎惶恐,快要让他低头服软。
他勒令自己硬起心肠,不要去在乎苏燃灰喜欢与否,只要能长久把他困在身边就好。
但晚宴时,苏燃灰还是没吃进多少东西,意思意思地沾了沾筷就作罢。
朝邺目光沉沉:“还是不合师兄口味?”
其实还挺好吃的,燃灰合理怀疑魔尊私下里把他的口味偏好告诉了厨子,说不定还在现场指点过。
但他做戏就要做全套,摇头:“只是没什么胃口。”
起身离开时,还不忘温声道:“尊上慢用。”
朝邺哪里还吃得进半点东西,扭曲着一张俊美的脸,将筷子重重拍到桌上,一桌子碗碟都跟着跳了一跳。
紧接着燃灰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后,就又躺在了那张熟悉的大床上。
乌云压顶,朝邺冷白手指微动,慢条斯理挑开他的腰带:“师兄不喜欢吃,那就别吃了。”
干脆直接来做消食运动,正合他意。
苏燃灰这段时间心灰意冷,于是便自暴自弃似的,很配合魔尊的索求。
两人间做得很多,床笫之事分外和谐。
魔尊却越发不满足。
他也不知自己在不满足些什么,只是每每居高临下望进那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微微张开的唇齿,和额头上的汗珠,便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越是不满足,便越是做得不够,更加索求无度。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这晚又是好一番掠夺般的缠绵,龙凤呈祥的烛火昏暗,轻微哔啵声作响,灯芯已经结出了长长的灯花。
燃灰演了一天苦情戏,着实有点累,此时背对着男主沉沉睡去,白色里衣单薄,漆黑如鸦羽的长发迤逦满床。
睡梦中的师兄,总算不像白日那样对自己万般排斥。
朝邺自背后虚虚搂住那截腰,静静注视着小半张莹白温润的侧脸。
手掌隔着里衣覆在胸膛上,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的平稳跳动,一下又一下。
很奇异的,他这样同苏燃灰贴在一起,脑子里却并不是什么与欲望沾边的念头。
呼吸越来越平稳,久违的安宁涌上心头。
某个瞬间,朝邺甚至生出了某种玄妙的想法:
就这样看到地老天荒也不错。
这个想法不是第一次冒头。
当魔尊拥抱住仙人,当他温柔地与苏燃灰唇齿相依,当他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的睡颜,朝邺都会冷不丁这样想,好像这样就很好。
明明连最亲密的接触都觉得空缺,却好像在这种无关欲望的亲昵里获得了满足。
魔尊觉得自己因为苏燃灰越来越奇怪了,却偏偏控制不住。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有如实质,燃灰在梦中若有所感,眼睫微微颤动着,身子下意识往另一侧滚。
快到床边的时候,被朝邺一把捞回来。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在梦里挣脱开,坚强地滚到床边,身体力行地彰显了排斥的态度。
朝邺看着苏燃灰的背影:“……”
就这么嫌弃自己?
安宁无影无踪,心头刚熄灭的火气又开始闷闷地烧起来。魔尊再也睡不着,烦躁地披衣下床,走到殿外头去。
今夜恰好是蛇女值守,见到魔尊出来,连忙俯身行礼:“拜见尊……”
话说了一半,她的蛇信突然黏在了一起,魔尊冷冷道:“轻声。”
蛇女:隔着这么大一座寝宫,还担心把仙人吵醒,尊上的担心未免多余。
蛇信子终于被放出来,她再不敢开口说话,恭敬地伏着,等魔尊先开口。
四周寂静片刻,终于听见从头顶传来淡淡的问询:“魔界和仙界,当真有那么大不同?”
魔尊看向自己的领地,暗无天日的头顶飞过魔鸦,漆黑的焦土中,金红岩浆是唯一的亮色。
明明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此时却莫名扎眼。
蛇女总算是知道魔尊又在烦恼些什么,小心谨慎地安慰:“大人应该只是尚未习惯,等再多待些时日,便能适应了。”
道理魔尊当然懂,但沉默片刻,倏地问:“可有什么速成的法子。”
沉沉黑幕遮挡住了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不耐的语气:“本尊不想再看他成天皱着个眉,如丧考妣似的,看了心情就不好。”
“这……”
蛇女嘴里直发苦,尊上又在给她出难题。
仙人明显就不愿意呆在魔界,当然心情郁结。
尊上喜欢强取豪夺也就罢了,但他强人所难的同时,还想让仙人对着他好声好气,未免也太过异想天开。
只是身为属下,这种话她当然没那个胆子说出口,只能斟酌道:“若是想让大人高兴,恐怕须得投其所好。”
“尊上不妨想想,大人平日里喜欢些什么,都尽数送到他眼前来。”
投其所好?
那苏燃灰喜欢的不就是一个楚逢。
朝邺瞬间变了脸色,冷着笑断然否认:“不可能!”
苏燃灰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楚逢一眼,必须老老实实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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