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霄可有可无地吃了一口,然后发现这份食物几乎是照着自己的口味做的。他嗜辣,味觉迟钝,旁人食之辛辣难忍的事物,在他这里刚刚好。
好久没遇到这么对胃口的东西,他吃得颇为享受,不知不觉,竟将整份都吃完了。
泽生就守在他身边,见状眉眼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眸子亮晶晶的,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欣喜。
燕凌霄吃完,顺手接过他递上的手帕擦嘴,刚擦完,水囊又送到了跟前。燕凌霄态度自然地接受泽生的侍奉,泽生也做得相当熟练,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好像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殊不知,他们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有多么奇怪。
常安宁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喃喃道:“他们不是才相遇不到十日吗?”
为什么有一种已经相处了很久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真是被辣懵了头,忽然想起坐在高处的闻人月朗,便抬头冲他喊道:“闻人前辈,您也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闻人月朗掩着唇轻咳一声:“你们吃吧,我就不用了。”
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辣得不行。
万灵宗弟子们痛并快乐着,吃完了这辈子最刺激的一顿饭,频繁前往溪边汲水。
解决完了温饱问题,他们开始注意到仪容。在山林里穿行半日,众人的衣袍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许多灰尘脏污。他们在火堆前支了几根竿,将外衣洗净后挂在竿上晾着,自己则是穿着中衣围坐在火堆前取暖。
泽生又默默地看向燕凌霄:“主人……”
燕凌霄吃得尽兴,心情很不错,直接脱了外袍递给他。
泽生便眼睛一亮,恭恭敬敬抱着燕凌霄的衣服去到溪边,挽起袖子便洗了起来,认真专注的模样像是在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常安宁遥遥看着他,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家中殷勤伺候的小奴。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她猛然一惊。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老冒出来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常安宁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往敖文天身边凑近了些,不再看向溪边,专注地投入了与其他弟子的交谈之中。
他们都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生性活泼,在附魔村里压抑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火堆旁欢声笑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气氛相当热烈。
闻人月朗低头看了他们一眼,轻叹一声。
到底是年轻弟子,稍微松懈下来,便全然不知危险了。
他摇摇头,拿起微澜剑,身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树梢枝杈间。
天色从苍青转为深蓝,最后变成墨黑,夜幕彻底降临。清冷的圆月高悬在天边,火堆的热度驱散了寒意,许是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安宁,燕凌霄竟难得的生出几分困意。
他坐在众人外围,单手支着头,漫不经心酝酿了一会儿,觉得这姿势不爽利,于是抬起头在周围扫视了一圈。
身后传来泽生轻柔的声音:“主人……主人不嫌弃的话,便枕在我身上吧?”
万灵宗弟子们还在闲聊,有人说了个趣事,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常安宁笑着笑着,眼角的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什么,顿时止住笑意,伸出手指抵在唇边。
“嘘——”
她指了指身后,用气声说道:“小声点儿,燕凌师兄睡着了。”
大家声音一停,纷纷闭上嘴朝那边望去,随即震惊地睁大了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不然他们怎么会看到,平时眼高于顶冷傲恣睢的燕凌,竟全身放松,闭着眼睛枕在泽生腿上,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稳?
而泽生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轻轻盖在燕凌身上,一手为他拂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神温柔得不像话,与之前阴沉漠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
他们真的不觉得这样不对劲吗?
有人梗着脖子出声道:“那个……”
泽生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立马把脖子缩了回去。
……看来只是对燕凌不一样。
安静下来之后,余下的人也都有了困意,大家找好了姿势,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很快也都沉入了睡眠。清凉的夜风中,逐渐只留下了火堆静静燃烧的声音。
太久没有睡过觉,一朝入眠,燕凌霄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今天再次见到了闻人月朗,他进入了一个久违的梦境。
燕凌霄并非生来就是强大的魔族,在成为令正道门派闻之色变的魔尊之前,他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年月太过久远,为人时的身份经历他早已记不清了,但他知道自己那时一定很弱小,否则便不至于被逼入绝境,沦落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好在水尽山穷后还有绝处逢生,他并非真的无路可走。
血流成川的深渊下,盘踞着一个古老的灵魂。
一个声音问他:
你想活下去吗?
你想得到强大的力量,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吗?
燕凌霄说:我想。
于是,他将灵魂献给了恶魔,与之共生。
游荡在深渊之底数千年的魔魇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宿主,它贪婪地吸取对方的血肉,然后将庞大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
燕凌霄被彻底改变了,以身饲魔后,他获得了颠覆自己命运的能力。后来的每一天,他都沉浸在杀伐征战的快意中,好战的天性被彻底激发后,他将“变强”视作此生唯一的追求。
他不断突破,越级挑战,不出百年,强悍的威名便已在整个魔族传开。终于有一天,他成就了魔尊之位。
魔族中已经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可活了几千年的魔魇又怎么可能是善类?随着燕凌霄力量的增强,它的灵魂之力也愈发壮大,甚至壮大到了能够影响燕凌霄神识的地步。
它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开始想要吞噬宿主的灵魂,将其取而代之。
可它没想到的是,燕凌霄虽然本体只是人类,却有着及其坚韧的灵魂。即便它数次侵蚀他的识海,将他折磨到癫狂昏聩,也始终没能成功吞噬他。
燕凌霄其实一开始便知道魔魇居心不良,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两个灵魂争夺同一具躯体,他一直在挣扎,抗衡,不甘心就这样成为对方的傀儡。魔魇每一次尝试吞噬,都会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那种仿佛灵魂撕裂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性坚定的人陷入疯狂。
燕凌霄在清醒与癫狂的循环中煎熬,每当从混沌中醒来,身边都是断壁残垣,和数不清的肢体碎片。至于他到底杀了谁,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的性格越来越暴虐,如果说从前他杀戮是为了在战斗中提升实力,那么现在他杀戮就只是为了杀戮本身。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许下一次,他就再也无法醒来。
记不清是第几次发狂,他再次摧毁了一切,然后一头扎入幽深的山洞中,身躯倒下,精疲力竭,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灵魂仍被霸道的力量撕扯着,他躺在地上,看着洞口处投下的月光,脑海中是极致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跌入井底的蛙,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办法跳出困住自己的深井,只能徒劳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他想:我也许就快死了。
但正如每一次陷入绝境时那般,他没有死。
他得到了片刻的,宝贵的清醒——也许只有短短几秒。
因充血而变得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燕凌霄看到他背对着月光朝自己走来。
然后他的头被人轻轻托起,唇瓣印上了一抹温热的触感。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燕凌霄失神追逐着那道触感,可清醒的时间太过短暂,他的意识很快便再次沉入了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唯有山壁上的道道裂痕和成堆的碎石,昭示着此处曾遭受过怎样的暴力摧残。
燕凌霄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幻觉罢了。
夜色渐深,干柴燃尽后,火堆渐渐熄灭,一缕余烟袅袅升起,又被骤然掠过的凉风打散。
额角的发丝被风带起,拂在鼻尖,有些痒。半睡半醒间,燕凌霄感觉有人用指尖划过自己的侧脸,轻轻顺开了那缕发丝。
他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人背对着月光,轮廓与梦中之人有瞬间的重叠。
燕凌霄猛地伸手拉住他。
第65章 霸道仙修,忠犬魔尊(九)
这一秒, 燕凌霄几乎以为是梦中之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睡意瞬间清醒,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对方。
然而, 看清眼前人到底是谁后, 他神色一沉。
手腕被忽然抓住,失控的力道好像要捏碎腕骨。泽生指尖蜷缩起来, 微微颤抖,他无措地低下头, 对上燕凌霄的目光。
“主人……?”
燕凌霄视线重聚, 眼前之人满脸缠着绷带, 只露出一双剔透的眸子,此刻正低眉看着自己,眼底清澈,仿若一只受惊的鹿,纯净而怯弱。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一种莫名的愠恼渐渐袭上心头。燕凌霄不明白, 明明是完全沾不上一点边的两个人,他为何会产生错觉?
夜色深沉, 月光被雾霭掩去,树影凄凉,在寒风中簌簌交响。其他人都睡得很沉, 火堆熄灭, 最后一丝余热也被夜风带走。
万籁俱寂, 唯有溪水拍打在岸边, 发出清越的声响。
燕凌霄面色有些烦躁, 他起身径直朝河边走去。
泽生看着他的背影, 身体动了动, 似乎是想要从地上起来,但他的腿被压了太久,稍微挪动便感到一阵麻木刺痛,他起身到一半,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察觉到身后细微的动静,燕凌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别跟着我。”
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漠。
泽生愣了下,不自觉地收紧掌心,重重掐着自己的指尖,而后顺从地垂下头颅,低声应是。
燕凌霄沿着河岸缓缓踱步,水声扰人,他越走越心烦,胸口似乎郁结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心脏隐隐传来一股陌生的酸涩痛楚,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伸手抚上胸口,掌下是跳动的心脉,规律的起伏并无任何异常。
他为何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溪流回转,视野陡然开阔,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直被遮住的月亮在此时终于冒出头,柔和的月光薄纱似地从夜空中倾落而下。
闻人月朗抱剑立在岸边,看着银光粼粼的溪水,神情沉谧悠远,仿佛与身后连绵的山岳和深林浑然一体。
超然不群,遗世独立。
看着眼前这一幕,燕凌霄慢慢停下脚步。
他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见到闻人月朗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
那时他嗜杀暴虐的恶名早已传遍了仙门百家,而对方还不是剑神,虽剑术了得,但也不过只是小有名气而已。
第一次见面,闻人月朗便从燕凌霄手中救出了数十名正道弟子,即使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尊,即使他明白以那时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那晚月华似练,剑光飞逝,他对着燕凌霄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目光清明,无所退惧。
燕凌霄本可以杀了对方,但他没有。
闻人月朗在剑道上的天赋极高,高到再给他几百年的时间,他或许真的能对燕凌霄产生威胁。后来燕凌霄有无数次动手的机会,可以轻易将这个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但他都没有。
而今,看着眼前这个风华如旧的故人,心中因为认错人而带来的那种烦躁感逐渐淡去。燕凌霄觉得,这才是自己梦中那个影子该有的模样。
强大从容,没有破绽,如亘古不变的月光,永远高悬天边。
翌日,众人休整好后,沿着山路继续向南排查。
一夜过去,常安宁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她的目光频频在燕凌霄与泽生身上来回偷瞄,好几次因为走路不留神差点摔倒。
敖文天一把扶住她的胳膊,疑惑道:“宁宁,你老是往后看什么呢?”
常安宁索性拉着他一起落到了队伍末尾,光明正大地看着前面的人,低声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敖文天摸不着头脑:“哪里不对劲。”
常安宁伸出手暗暗点了点前面的两个身影。
“燕凌师兄和泽生,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吵架了?”
敖文天闻言也打量起这两人,燕凌跟之前一样,不急不徐地走在队伍不远处,挑着荫凉的地界走,与众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而泽生……
他还是沉默地跟在燕凌身后,微微低垂脑袋,偶尔抬头看一眼燕凌的背影,又很快低下头,仿佛害怕被发现一般。即使看不到他的正脸,但从他迟滞的脚步和不自觉绞紧的指尖来看,不难发觉他的黯然失措。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只刚被主人训诫过的小狗,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失魂落魄的,本能地想要亲近主人,又怕惹对方生气。
可他们两人昨晚看起来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怎么一觉醒来又不对劲了?
常安宁与敖文天对视一眼,皆是遗憾自己昨夜睡得太沉,错过了了解事情原委的机会。
有了昨天的经验,这一次众人排查的效率高了不少,在天黑之前便已将所涉及的区域都排查完了,并未发现魔物,有几处可能滋生魔气的地方,也已经被他们处理妥当。
这下除魔的任务才算是彻底完成了。
下山的路上,闻人月朗对众弟子道:“你们该回去了。”
这个地方距离万灵宗不算近,他们就算是日夜兼程,也得花上近两日的功夫才能抵达宗门。而现在魔乱四起,到处都不太平,谁也不知道这两日里他们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常安宁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闻人前辈,您真的不与我们一起回去吗?宗里的长老们找您许久了。”
闻人月朗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有数年时间未与宗门联系了。不过他有自己的苦衷,仍不打算回去,只是道:“烦你帮我向掌门以及各位长老带个信,就说我一切安好,请他们不必挂心。”
他话音未落,神情忽然一凝,感觉到了手中微澜剑发出的轻颤。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鞘,对众人道:“好了,天色不早,你们趁早上路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他不等众人应答,便直接向着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方向御剑离去,瞬息间便不见了身影。
燕凌霄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若有所思。
“哇……不愧是闻人前辈,这速度也太快了!我什么时候赶上他的一半呢……”
弟子们望尘莫及地感叹了几句,便听话地踏上了回宗的路程。
“总算是结束了啊!”
常安宁仰天发出一声喟叹,出宗不过十来天,她却感觉好像过了大半年,每天都很疲惫,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兴奋,她也是完成过除魔任务的人了啊!
敖文天同样也很兴奋,不过令他兴奋的点是另外一个。
“终于见到剑神本尊了,果然和传闻中说得一样强大!”
他打小便听说过剑神纵横九州的名号,心中向往不已,直接将对方当作了自己人生的目标,就连加入问剑峰,也是出于对闻人月朗的崇拜,想要成为和对方一样厉害的剑修。
可他又想起不久前燕凌徒手接下闻人月朗的一剑,苦笑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燕凌的实力竟如此深不可测。”
他在宗门大选时单方面与燕凌结下了梁子,后来两人又同时拜入了问剑峰,如果说一开始得知对方灵气亲和力十级时他还心有不甘,认为燕凌不过是运气好天赋好,那么在后来,当他亲眼看见燕凌轻而易举地消灭了让他束手无策的魔物时,他便已经彻底心服口服,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确实不如对方的事实。
常安宁狡黠一笑:“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燕凌师兄有多厉害啦!”
她说着,下意识去寻找燕凌霄的身影,却发现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然空无一人。
“欸?燕凌师兄人呢?”
“泽生也不见了!”
苍穹中划过一道流光,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密林深处飞掠而去,在后方留下长长的拖尾。
与众人分别后,闻人月朗便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远离他们,微澜剑的剑身不停颤动,发出一阵又一阵嗡鸣,那意味着它感应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正散发出强烈的战意。
闻人月朗方才便察觉到一股及其霸道的气息正在向他们飞速靠近,预感将有一场苦战无法避免,这才匆忙辞别了万灵宗弟子们。他们的修为还太低,若是被战斗波及,他很难分出心思去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