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如果来的人是他猜想的那位的话……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等到距离拉开得足够远,再也感应不到弟子们的气息时,他心神微松,收剑落地。
此处位于深山之中,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竹影婆娑,青墨一色,本该是淡远雅致的景象,却因为呜咽般的风声显出几分肃杀。
闻人月朗执剑立于满地枯叶中,几片伶仃的尖细竹叶不知从何处打着旋飘下,交纵的脉络清晰可见。
周围看不见人影,耳畔却捕捉到了极微弱的风动,闻人月朗神色端凝,朝着风来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出剑——
时空仿佛凝滞了片刻,然后是轰天裂地的一声巨响,恐怖的气浪荡开,身侧大片翠竹瞬间被拦腰截断,竹林退潮般矮了下去。
竹叶漫天飞舞,许久后才寂然落地,露出其后站着的那道黑色身影。
闻人月朗面色沉肃,看着对方冷冷道:“你终于来了。”
眼前之人身上裹着一袭黑袍,帽檐宽大,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隐隐看见苍白皮肤上的一小片魔纹。他光是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便已极具压迫感,浓郁的魔气不间断地从他袖摆中弥散而出,所经之处草木凋敝,仿若死神现世。
此人正是魔尊若寒。
隔着浓重阴影,他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死死盯着闻人月朗的脸,原本深井般无波的神色被某种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暴戾黑眸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似乎想要将面前的人撕咬吞噬殆尽。
下一秒他周身魔气暴涨,迅雷烈风般朝着闻人月朗猛冲而去,出手便是杀机,没有留下半分余地。
闻人月朗提剑迎战,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猝然交汇,每一次过招,都会掀起一阵暴烈的罡风,尖锐的破空声响彻不停。两人动作迅疾,纵跃如飞,皆是各自领域内登峰造极的人物,不过瞬息之间便已交手百回,周围碎石翻飞,树木倾颓,一片惨象。
他们看似不分伯仲,然而越打闻人月朗的心情便越沉重。
无他,若寒实力提升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在短短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从无名小卒登上魔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而他自己……自从目睹前任魔尊在他面前陨落后,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纯粹的剑意。
剑之一道,讲究的是摈除杂念,制心一处,若是心中有所顾念,便无法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世人皆道他在剑道上的造诣无人能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不能破除心魔,他的修为……恐怕再难寸进!
这几年来若寒一直在追杀他,两人上一次交手是在两年前,那时他们尚能分庭抗礼,打成平手,而这一次,闻人月朗发现自己竟隐隐有了败象!
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的神念微不可察地动摇一瞬,对方没有放过他这一瞬间的迟滞,化气为刃,直接攻破了他的护体剑意,他的右肩上立刻出现一个血洞,魔气寻到机会猛地钻了进去。
闻人月朗脸色一白,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齐肩斩去,下一秒他的腹部受到猛击,整个人如陨星般重重砸落在地。
高手间的对决,定胜负往往只需要最关键的一击。对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黑色身影带着狂啸的烈风疾驰而来,直指他的命脉。
力量耗尽,护体剑意被破,体内又有魔气侵扰,闻人月朗正是虚弱至极无力应战的时候,而若寒完全就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来,丝毫没有收手,最后一击凝聚了所有的力量,这一击若是真的打中,闻人月朗必死无疑。
他倏地抬眼,眸子中清晰倒映出了对方逐渐放大的身影,转瞬间便到了他的面前。
“轰——”
魔气爆发,席天卷地,方圆数十米内的草木尽数化为灰烬。
这致命的一击没有落空,却也没有落到闻人月朗身上,有人帮他挡住了。
方才分别时,燕凌霄便看出闻人月朗神色有异,正好他也不想回万灵宗,索性隐去气息跟在他身后,没想到来时却刚好撞见闻人月朗险些被杀的一幕。
他顿时怒意横生,不假思索纵身迎了上去,接下黑衣人的最后一击。
对方摆明了是要让闻人月朗死,这一击的力量相当恐怖,不过燕凌霄盛怒之下爆发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两人交手时距离极近,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若寒瞳孔骤缩,怔怔凝视着他,动作僵住,滔天的魔气竟有了溃散之意。
燕凌霄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双目冰冷,反手将灵剑刺入了对方的心脏,剑锋贯穿了若寒的胸膛,直接破体而出。
燕凌霄挡在闻人月朗面前,再次轰出一掌,这一掌蕴含了他十成十的功力,不偏不倚地落在若寒胸口,他的身躯顿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而出。
而就在他飞出去的前一秒,迅疾的掌风掀起了他的兜帽,苍白的面容在燕凌霄眼前一闪而过。
燕凌霄明显怔愣了一下。
怎么是他?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身后的闻人月朗忽然将他拉了过去,然后掌心燃起一道符箓,烈焰冲地而起,火光熄灭后,两人身形消失不见。
鏖战之后,原本层叠起伏的竹海已被夷为平地,地面上到处是凹陷的深坑,魔气混杂在湿润的泥土中,迅速带走了其中的生机。
方才的战斗早已将这整片地域的生物都惊走,停战不过片刻后,此处便沦为死一般的寂静。
若寒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长剑穿透了他的心口,暗沉的血液沿着剑柄滴滴答答往下流,颜色是怪异的青黑。
许久之后,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他伸出手握住剑柄,将深埋进自己血肉中的长剑一寸一寸地拔了出来,剑身离体,他猛地咳出几口鲜血。
兜帽落下,一直不示于人前的容貌便露了出来。
以暴虐凶残著称的魔尊,其实长了一张堪称柔美的脸。眉峰浅浅,睫羽纤长,眼尾微微下垂,透着无害的稚气,唇珠嫩红饱满,却因为习惯性下压的唇角而显出几分乖戾。
他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衬得原本就暗淡的眸子更加深晦,仿佛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右半张脸上,大片的暗红色魔纹爬满了整片皮肤,一直延伸到颈后,妖异而不祥。
魔气与灵气相克,燕凌霄的灵力消融瓦解着他的血肉,他唇色惨白,想要起身,却又因伤重再次倒下。
他狼狈地跪倒在地,脊背战栗着,几乎能透过衣袍辨出他分明的脊骨。黑袍被鲜血浸润,他攥进了手中的灵剑,神情空洞,茫然的目光落在燕凌霄方才出现的地方,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睫羽轻颤,泪珠便突兀地从眸中滚落下来。
另外一边,闻人月朗用传送符带着燕凌霄远遁,传送符的效果由注入的灵力多少决定,闻人月朗强弩之末,用不出多少灵力,所以两人没能传送到太远的地方。
两人的身形刚出现在林间,闻人月朗便吐出一口血,身躯往下滑落。燕凌霄扶起他,目光落在他空落落的右臂处,拧眉道:“你的手?”
闻人月朗闭上眼,脸色苍白:“魔气入体,我若不及时做出取舍,失去的便不只是一只手臂这么简单了。”
燕凌霄做过魔尊,他当然知道魔气对正道修士的伤害有多大,闻人月朗断臂保命是最明智的选择。可他断的是右手,对剑修来说,失去了右手,就相当于失去了握剑的机会,实在没法让人不在意。
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二人的衣服,燕凌霄点了他肩上几处大穴止血,沉声道:“我带你回万灵宗疗伤。”
“不可!”闻人月朗拉住他,虚弱道:“魔尊恨不能将我杀之而后快,此时回宗,极有可能连累宗门,我不能这样做。”
“那你还能去哪?”
“先离开此处。”闻人月朗道。
燕凌霄带着他一路疾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多时便撞见另一个人。抬眼一看,竟是泽生。
“你怎么也来了?”
泽生捂着胸口,见两人浑身是血,愣了一下,发现燕凌霄身上没有伤口,提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很显然,他是跟着燕凌霄来的,不过没跟上。
事态紧急,不等他多问什么,燕凌霄便单手将他拎起,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等下了山,彻底离开了能被探查到的范围,他才将两人放下。闻人月朗一路上都在暗自疗伤,如今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但失血过多,唇色依旧寡淡。
燕凌霄问他:“这便是你一直不回宗的理由?”
闻人月朗无可奈何道:“魔尊的实力已臻化境,仙门百家无人能与之抗衡,我只能避其锋芒。”
说完他又闷声咳了几下,双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连呼吸都微弱了几分。
燕凌霄与他相识数百年,从未见过他这般虚弱的样子,想到当时自己看到的魔尊的模样,只觉得费解:“他为何要杀你?”
“谁知道呢……”闻人月朗缓过气来,喘气声艰涩:“总之,我们先去灵蕴镇观望些时日,若魔尊真的迁怒于宗门,我们必须尽快回去支援。”
灵蕴镇是千门山下的一座小镇,消息灵通,与万灵宗距离不远。
燕凌霄想起自己在若寒身上刺的那一剑。
那一剑直接穿透了对方的心脉,就算不死,恐怕也是重伤。思及此处,他不知怎得心头便有些发沉,面色寒凉道:“他现在没那个能耐。”
话是这么说,他最后还是遵从了闻人月朗的意愿,将他带到灵蕴镇暂时隐居。
三人易容后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里开了两间房,闻人月朗在房中打坐疗伤,燕凌霄便在隔壁房间时刻关注他的状态,若有任何意外也好及时出手搭救。
灵蕴镇背靠万灵宗,来来往往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随意摆在路边的小摊上卖的也都是些外界不多见的好东西,即使入了夜街道上也依旧喧嚣。
燕凌霄一直守到深夜,终于感应到隔壁屋子的气息逐渐平稳,看来闻人月朗已将伤势稳定下来了。
他心神微松,这才有功夫分神关注到其他事情,他见泽生一直沉默地捂着心口,似有痛苦之色,便问道:“你受伤了?”
泽生竭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主人,我没事。”
其实有事。
他的心脏很疼,就好像有人拿刀狠狠刺了进去,再用力翻搅,疼得他面色惨白,几乎要喘不过气。
但主人为了闻人月朗都已经这么耗费心力了,他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事再让主人费神呢……
他咬紧下唇,将快要溢出唇边的痛吟生生咽了下去。
同一时间,魔族大殿上。
“启禀魔尊,探子来报,闻人月朗及与他同行之人并未返回万灵宗。”
魔将低头恭敬禀报,尊位上悄然无声,他也不敢抬头。他早已习惯了魔尊阴郁的性子,禀报完便默不作声自行退下。
他不敢抬头,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魔尊浑身浴血地跪在尊位前,将额头抵在一件宽大的玄色外袍上,姿态驯顺,犹如一只正在接受主人抚摸的,忠诚无比的鹰犬。
一阵风吹过,殿上烛火摇曳。
自前任魔尊死后,这空荡荡的大殿便寂寥了百年,而与它一同沉寂的,还有空守在尊位前,仿若行尸走肉般的孤独身影。
作者有话说:
有LP说没分清攻受
小燕当然是大总攻呀!
至于受是谁……这章挺明显的吧,切片受
小狼狗and小奶狗
我的坠爱~
第66章 霸道仙修,忠犬魔尊(十)
翌日清晨, 燕凌霄走出房门时,发现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进去一看, 里面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床单也没有一丝褶皱,整洁得好像没有人住过一般。
他在客栈里找了一圈, 最后在庭院里发现了闻人月朗独坐的身影。
闻人月朗还是那身白衣,盘腿坐在石阶上, 身姿挺拔, 右手袖管空空荡荡。微澜剑横放在他腿上, 而他略略垂着头,左手慢慢拂过铮亮的剑身。
身边是飞鸟虫豸的欢声啼鸣,他的身影却好似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燕凌霄能感觉得到,不过一夜时间,他的修为倒跌了好几个大境界。然而更折磨人的事实是, 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用剑了。这对于醉心剑道的武痴闻人月朗来说, 是比修为倒退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燕凌霄走到他身边坐下,问道:“恢复得如何?”
闻人月朗面色如常道:“尚可。”
天才大多都有自己的傲气, 就算一时失意,也未必需要旁人的怜悯。这一点燕凌霄很明白,所以他没有尝试安慰对方什么, 只是看着天边的流云, 随意道:“魔尊并没有去万灵宗, 你可以放心养伤。”
闻人月朗闻言, 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点点头道:“万幸。”
然后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再言语, 他们坐在客栈后院的台阶上, 清晨柔润的风拂过耳畔,凉爽惬意。直到太阳升起,明媚的日光落到两人身上,为他们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燕凌霄不耐地皱起眉头,起身挪到了背阴处。
闻人月朗未动,看着他将身体藏于房檐阴影下,看向被日光照得发亮的地面时微微眯起眼睛。他似乎很讨厌晒太阳。
灵气之始,来自日耀月华,因此凡正道修士,大多亲近日月之光。燕凌霄却反其道而行,不似正道,倒似魔修。
但一想到他出手时充盈的灵气,闻人月朗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只觉得此人身份成谜,让人看不透。
一个刚入宗的弟子,如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实力,甚至能与魔尊交手而不落于下风?既然有这样的实力,又为何从未被世人提起,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闻人月朗本该将这些事情一一盘问清楚,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不管对方是谁,至少他用的是灵力,那就一定是友非敌。而且,他昨日还救了自己的性命。
思及此处,闻人月朗道:“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多谢你昨日出手相救。”
感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稀罕事。毕竟他天资出众,进步神速,一路走来都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向来都是他救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所救。
他这么一说,燕凌霄又想起了昨日看到的人,他问道:“那人……便是新任魔尊?”
闻人月朗道:“正是。”
“他是何时,又是如何成为魔尊的?”
闻人月朗稍作停顿,薄唇轻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他回答道:“前任魔尊死后,魔族无主……曾被他镇压的魔将们纷纷卷土重来,想要夺得魔尊之位。然而短短数十年后,不知发生了何事,魔族内乱,他们气焰全消,外界只知最后所有的魔族都奉一人为主,那人便是今日的魔尊。有传言说他灭情绝欲,残暴程度比起前任犹有过之。”
燕凌霄听他说着关于那人的事情,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乖巧顺从的脸,怎么都没办法将那张脸与闻人月朗描述的形象对应起来。
闻人月朗见他陷入沉思,便出声问道:“你与他是旧识?”
燕凌霄实力强大,身份又如此神秘,若是真的认识魔尊,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燕凌霄闻言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旧识吗?算是吧。
燕凌霄一直没有想过,该如何准确定义自己与若寒的关系。三百年前他做魔尊时,若寒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可要说只是部下,也不太纯粹,毕竟没有哪个尊上会和自己的部下上床的。
如果说是伴侣,那更是无稽之谈。燕凌霄自问从没对他动过心,与他行云雨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抑制体内的魔魇,好让自己不至于频繁失控暴走。
对这种事情,燕凌霄从来都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就算不是若寒,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若寒体质特殊,恰好能缓解他的痛苦,态度又还算让人满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会照做,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身体上的纠缠。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他并不会因为和对方上了几次床就产生什么奇怪的感情,一开始不会,后来就更不会了。遇见闻人月朗之后,他就与若寒断绝了此类往来,回归到了正常的主仆关系。
只是他的记忆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烙印。在他的印象里,若寒从始至终都是缄默的,温驯的,会小心翼翼伏在他膝头趋奉乞怜,会因为他随意的一个抚摩而浑身发颤,会在到达顶峰情难自抑时露出隐忍哀求的神情——即便如此,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他也从来不敢触碰到燕凌霄的身体。
海棠花在主人掌心荼蘼盛开,但从不曾得到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