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有何贵干?”
赵国越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顾自地卷起袖口:“叫纪珩出来见我。”
游川看了眼手表。
七点五十七分。
“不好意思,现在是私人时间,纪总不接受任何打扰,工作上的事情请等上班时间再安排。”
赵国越屈尊降贵地抬起头,脸上的褶皱随之舒展:“你少跟我扯这一套,我进董事会的时候,他纪珩还在吃奶。怎么,现在掌权了翅膀硬了,开始摆谱了?马上叫他出来!”
游川只当没听到,他是纪珩的秘书,可不是赵国越的秘书,更何况现在还没到时间,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问纪珩要个加班费。
他的态度叫赵国越感到深深的冒犯,当即皱眉质问道:“你又是谁?纪珩都不敢说不给我面子,你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子,能做得了他的主?谁给你的权力?”
“我给的。”懒洋洋的声音横插进来。
纪珩靠在楼梯扶手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打量着赵国越,似笑非笑:“在我这里,他有做主的权力。倒是你……七舅姥爷,这个点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见纪珩出来,赵国越也不急了,正色道:“你还知道我是你七舅姥爷?长辈来了也不知道往屋里请,纪家人就是这么教你的?”
纪珩嗤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七舅姥爷记性不太好,我爹妈死的早,哪有什么人教。您少有接触公司事务,来找我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三分钟能说完吗?公司里还有事呢。”
赵国越算是看出来了,纪珩非但不让他进门,还嘲讽他没能力。他憋着一肚子火想发作,但对上纪珩的眼睛,又莫名有些气弱,想到自己今天来的目的,索性抛开面子问题,开门见山道:“奕德签的那份股权转让合同,是不是你骗他签的?”
“可不能说是骗。”纪珩笑得和善,“您儿子有出息,靠自己能耐挣了钱,您应该高兴才对啊。”
赵国越怒从心起:“五百万就能买他手里百分之七的股份,我怎么不知道集团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说出去都没人会信!奕德好歹是你表哥,你就是这么坑骗家里人的?”
“家里人?”纪珩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
“我说过的吧?从外祖死的那天开始,我和你们姓赵的就没有一点关系了。”
赵国越一时语塞,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初那事也不能怪我们,那时候你年纪还小,能明白什么事?别听旁人说两句就把我们当仇人似的,咱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是你最亲的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
“你现在看不明白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别的都是虚的,只有我们这些长辈才是真心对你。这样吧,你和奕德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你把股份还给他……不,交给我,那五百万我也不让他白拿。过两天我就叫他进公司帮你做事,工资你就不用给了,就当是他还债了。”
真够不要脸的。
游川在一旁看明白了,赵国越这是鱼和熊掌都想要。什么打工还债,就赵奕德那个塞钱才能大学毕业的水平,看懂合同都费劲,进公司能干什么?赵国越竟也好意思腆着个脸把他往公司里塞,还一副大义凛然不占人便宜的表情,实在让人厌恶。
当初纪珩外祖父病重垂危,包括赵国越在内的赵家亲戚们非但不扶持公司,还联合外人在内部作乱,导致公司被纪氏收购,这件事成为了压倒赵董事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时间在这里做梦,不如好好管管你儿子,五百万的赌资好像不怎么够他花啊,你这个当爹的既然这么会做买卖,不如再给他添点?”
纪珩的话就像个响亮的耳光,扇得赵国越老脸通红,又气又恼:“纪珩!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别以为你现在掌权了就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
纪珩也不生气,慢慢走到赵国越面前,高大的身形带来不可忽视的压迫感。他微微倾身,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对方耳边响起:
“赵国越,我给你面子叫你一声七舅姥爷,可别给脸不要脸。”
说完他后撤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国越,神色晦暗幽深。
赵国越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训练有素的保镖在一旁目光不善。想起他这侄子的种种手段,他心头有些发虚。明白今天讨不了好,也不敢再拿长辈的乔,他只能咬牙道:“黄毛小子,有你后悔的时候。”
“慢走不送。”
撵走了不速之客,两人来到公司,纪珩坐到桌前,手边已经放好了两叠需要处理的文件。
“左边的需要你逐条确认,右边的只需要签字。”
游川说完,照着日程表给他报了一遍今天的行程。纪珩大权在握,相应的每天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忙,加班到两三点也是常有的事,白天的时间更是宝贵,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事可做。
纪珩往后一靠:“小秘书,给我安排这么多事儿,公报私仇呢?”
游川静默片刻,翻了翻手里的日程表:“纪总,这是在完成本月工作的前提下最合理的安排。”
“哦?我看看。”
纪珩向他伸手。游川递上日程表,冷不防被他攥住手腕用力一带,跌进了纪珩的怀里。
游川一手撑住椅背,一手下意识地抵在纪珩的胸口,掌心能感觉到衬衫下热烈搏动的心跳,比往常略微急促几分。
“小秘书原来喜欢玩这个……”
纪珩故作轻佻地摩挲着游川的下巴,眼底闪烁着狭促的笑意。
他总喜欢这样突然袭击,游川因为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而恼怒瞪视他的模样会让他感到满足,所以他一抓到机会就不厌其烦地耍这个把戏,往往能博得对方足够的关注。
不过这招在今天似乎不太管用。
游川尽力保持着平衡,冷静道:“这里是办公室,现在是工作时间,纪大总裁。”
公私分明不为所动的样子实在让人不爽。
纪珩伸出双臂绕到他脑后,强势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带,原本还算清白的距离骤然变得暧昧起来,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的温热。一开口,唇瓣几乎要互相贴上。
“办公室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能多说半个字?”
双唇即将贴上的瞬间,清晰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趁着纪珩稍微分神的机会,游川迅速从他怀里抽身,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朝门外朗声道:“请进。”
年轻的助理小刘刚推开门便对上自家总裁明显不大高兴的表情,顿时心里一紧,求救的目光下意识飘向一旁温和可亲的新任秘书。
“有什么事吗?”游川道。
“两位股东在会议室等着纪总,说是有事商谈,请纪总过去。”
“知道了,你先出去。”
纪珩发话,助理如获大赦,转身出去了。
纪珩捏着眉头道:“早上才赶走了一个,又招来两个,还是真是捅了耗子窝了。”
公司的股东们和纪珩不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虽说纪珩拥有绝对的主导权,但股东们存心要给他找事的话,解决起来也得费点时间。
这次他们找的麻烦似乎有些棘手,纪珩是冷着脸从会议室出来的,不过照游川对他的了解,对方肯定也没讨着好。
纪珩倒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的白炽灯,明亮的灯光将他眼下青黑照得一览无余。
游川也有些困意,这才想起来他们昨晚似乎荒唐到了深夜。
他去茶水间准备咖啡,等待的间隙收到消息提醒。
【我们见一面好吗?】
是舒亦澄发来的。
游川盯着那短短的几个字,被热水烫了一下才回神。指尖微红,灼热的刺激感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他出神半晌,低下头,慢慢打字回复:【今天下午六点,老地方】
冲好的咖啡热气袅袅,清苦的香味挥发出来,靠近一闻便能让人醒神不少。游川端起它进了办公室,却发现桌前坐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纪珩一手撑着额角,脑袋微垂,闭上眼睛呼吸绵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扇参差的阴影。
他清醒时强势又霸道,睡着了却显得格外柔软,仿佛周身尖锐的棱角都暂时乖顺地收了起来,只显出一种不问世事的纯白,极具迷惑气息。
游川轻轻放下咖啡,没有吵醒他。
其实公司的事务并没有他安排的那么多,但他需要给上司找点事,不然对方就会找他的事……各种意义上的。
纪珩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清净的觉了,睡醒之后整个人都慵懒起来,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尽职尽责的小秘书在旁边提醒他:“纪总,今天的任务没有完成,每天可得加倍补回来。”
“可以啊。”刚睡醒的纪珩很好说话,“不过明天的加班费游秘书可要提前结给我。”
游川听出潜台词,毫不意外。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纪珩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儿,这一点他早就习惯了。
他把抽屉一合,表情镇定:“现在是下班时间,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哎。”纪珩叫住他,“晚上有个聚会,你跟我一起去。”
“今晚不行。”游川道:“有约了。”
纪珩脸色不太好:“有约……和谁?”
“朋友。”
“什么朋友?”
游川默了默,语气有些无奈:“普通朋友。”
纪珩不自觉地掐了下指尖,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了。
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纪珩的占有欲太强,他牢牢盘踞在游川身边,安排他的生活,限制他交友,甚至无法忍受他的目光过多地停留在旁人身上,两人没少因为这件事产生矛盾。
“早去早回。”纪珩道妥协道。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才开始缓和,他不想前功尽弃。
离开公司后,游川开车去了第二中学附近名叫“避风塘”的奶茶店。
他提前了半个小时,但到达时常坐的位置已经上已经坐了人。
正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来来往往,奶茶店里盈满欢声笑语,一身正装身形高大的游川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招来不少羞涩隐晦的目光。
叼着吸管发呆的男生余光瞥见了什么,忽然转过头。
“川哥,这里!”他立刻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朝着游川挥手。
待游川入座,他又去前台点单。
“一份芋泥奶茶,大杯,去糖加冰。”
几分钟后,去糖加冰的芋泥奶茶放到了游川手边。
这是中学时期游川最常点的,舒亦澄一直记得。
“不是说六点吗,你怎么来得这么早?”舒亦澄问。
“现在是你在等我。”游川扎开奶茶喝了一口,顺手放了回去。
“难得有机会过来,我早点来多坐一会儿,也算是怀念怀念校园生活。”
两人坐在角落,左边是一扇透明大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大的梧桐树遮住斜阳,昏黄的日光钻过树影落到桌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这是两人都极为熟悉的景色。
高中那会儿,他们放学后总会来这里,点上两杯最便宜的奶茶,一坐就是好久。久到舒亦澄做完作业,游川抄完作业,奶茶也该喝完了。
有一次游川意外打破了店里的玻璃窗户,因为赔不起钱,两人还被迫在这里做了一个周的免费苦力还债。
想到这件事,舒亦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道:“你记不记得那次……”
两人视线相交,心照不宣地想起了同样一件事情,游川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那次多亏了你帮我一起干活儿,不然我还得再熬一个周。”
“这有什么。”舒亦澄道:“你帮我那么多,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了。”
舒亦澄小时候身体不好,性格也胆怯内向,再加上苍□□致的外表和小心翼翼的行事风格,被班里其他男生排挤,甚至差点遭到霸凌。
每次他受欺负的时候,游川都会挺身而出,将欺负他的人都赶走,还会挥着拳头警告对方。久而久之,同班人都知道了舒亦澄有一个高年级的哥哥护着他,不长眼来找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游川笑着对上他的眼睛道:“我答应过你爷爷,要好好保护你。”
舒亦澄愣了愣,表情肉眼可见地落寞下来。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他干巴巴地找补:“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不会是听多了那群兔崽子的胡话,被带偏了吧?”游川状似头疼:“那些话你可不能信啊!”
舒亦澄眉眼柔和,一直被游川护着,当初没少被人开玩笑,说他是游川家里的童养媳。那时候年纪小,这种话听听就过去了,游川从来没放在心上。一直到前世舒亦澄和自己表白时,游川才知道原来他对自己有着这样的感情。
一直以来舒亦澄在他的心里就是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对他,游川从来没有过别的心思。他不知道对方的感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他却因为这份本不该有的感情吃够了苦头。这一次,游川想让他远离自己,远离纪珩,过他该过的安稳生活。
舒亦澄垂眸看着半空的奶茶杯,没有接话,半晌闷闷出声道:“你这段时间上哪去了?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游川像是忽然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一样。
“换了个工作,这几天太忙了。”游川没有细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你的画展呢,准备得怎么样了?”
舒亦澄从小就对绘画展现出了极大的天赋,现在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早都准备好了。”
舒亦澄的眼里一下就有了光,他绘声绘色地向游川描述自己的设想,又见到了哪位仰慕已久的行业大触,得到了哪些前辈的夸赞……一说到这些,他几乎停不下来,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腼腆怯懦的影子。
游川一直专注地听着,不时给出自己的意见和肯定,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男孩的身上,在某个时刻终于引起了对方的局促,他讪讪地停下了自己的倾诉。
“我……我一直说这些,你听着是不是挺无聊的。”
游川欣慰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成熟了很多,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
“有吗……”舒亦澄脸颊微红,结结巴巴道:“我……你也是。”
一段时间不见,他也明显感觉到游川的变化。这种改变并不是外貌或性格上的变化,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经历了风浪后的沉淀,让人忍不住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舒亦澄抿了抿唇,坐直了身体:“川哥,你下个月忙吗?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参加画展。”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办画展,意义非凡,他想和自己最珍视的人一起参加。
出乎意料的,游川摇了摇头:“小澄,你的画展……我就不去了。”
舒亦澄一愣:“是有事要忙吗?”他连忙道:“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画展改到别的时间也行。”
“不用改时间,也不必等我。”
浓浓的不安席卷了舒亦澄的心头,游川的态度过于郑重,不像是拒绝他的邀请,更像是与他道别,他莫名感到一丝恐慌。
游川还在继续说着。
“这些年来你的成就我都看在眼里,很多人喜欢你,喜欢你的画,我很高兴,曾经那个不自信的小孩已经长大了。”
“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这样你就可以遇到更多优秀的人,就知道曾经陪你走过一段路的人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重要。”
“小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了。”
“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静默,久久的静默。
外界的喧嚣让两人间的安静显得格外突兀,时间仿佛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静止了,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甜香的奶茶味似乎也粘腻得让人发齁。
舒亦澄看着面前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的心思。他白着脸,徒劳地张了张唇,一时竟无法发声。
“你……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你别说这种话……以前不都是我们一起解决的吗……”
良久,他仿佛找到了理由,抓住游川的手臂,仓促站了起来。
奶茶杯被碰倒,温热的奶茶顿时淋了他一身,他却好像没感觉到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游川,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
“别乱想,什么事都没有,先把身上擦干净。”游川将一包纸巾递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