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也很欢喜:“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有计划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太一扶着额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你们都不稍微担心一下会上贼船的吗?”
通天眨了眨眼:“因为我就是个乱臣贼子啊。”
元凤赞同:“当年我搞事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
太一长叹一声,放下了手,正色道:“好吧,其实我也一样。”
“毕竟,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我们共同的敌人,苦难的源头——洪荒天道,预谋祂的死亡与陨落,希望祂同我们过去的人生一样,发烂,发臭!”
通天望着元凤,愉快地举起了酒盏。
澄碧的酒酿中倒映出圣人的身影,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似天地精心勾勒的一笔,近乎绝唱。
他低声喟叹,眉眼灼灼:“有些事情,早就应该结束了。”
元凤亦笑:“自我而始,也当,自我而终。”
他们碰了碰杯盏,相视一笑,在一切不言而喻之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孔宣与大鹏环顾一圈,却发现大人们显然不打算带他们玩了,他们自然地交谈着一些不应该被小孩子们知道的信息,眉眼隐隐发亮,整个人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元凤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欢喜,有些埋藏在心底许久的野心与欲望,再度在她眼眸中生长。
她唤一声通天圣人,抬眸的瞬间,似有烈火焚烧:“圣人打算如何?”
“纵横捭阖,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以共同的利益,争取共同的伙伴。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我希望我们能够站在一处。”通天抬起眼眸,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语气分外郑重。
元凤低低一笑:“这可是个无比困难的任务呢,昔日就算是我与祖龙、始麒麟多年为友,都未能阻止我们族人的争斗。”
她目光锐利:“你想要他们放下自己的利益,放下自己的盘算,来同你走这一趟九死一生的路吗?”
通天却摇了摇头:“并非九死一生。”
“元凤阁下昔日之举,已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出路。”他道,“譬如我们已经知晓,天道并非无所不能,祂注定要受大道的钳制,受规则的制约。祂已经无法再依仗自己的想法,为所欲为。”
少年圣人扬眸一笑:“先机在我。”
元凤挑了挑眉,仿佛又回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瞬间。烈火焚烧神魂,求一个万中之一的可能。
她眉眼微微上挑,喃喃感慨:“昔日得蒙圣人之举,告知我命运走向,而我为之而争,又为此刻的我们创造了生机。如此环环相扣,果真是因果天成,先机在我。”
元凤:“自然不是九死一生,生机已然有了三成。”
通天继续道:“大道会帮助我们,天道之难,既是我们的劫数,也是我们的机遇。洪荒的命运一往无前,向着注定的轨道奔涌而去,而想要跳出这样的命运,需要我们从平静无波的岁月中醒来,睁眼望向头顶的利刃。”
太一的目光微微一顿,侧首望向通天。他的好友回眸一笑,尽是决绝之色。
他想要打破的不仅仅是头顶的一片天,更是洪荒注定的命运。否则,就算是换了天道,也无法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元凤轻叹:“五成。”
太一微微抿唇,神色坚定:“兄长心有大局,虽欲主宰洪荒,仍愿为我族人退后一步。”
元凤看着他:“有些事情并非一人之愿便能改变。”
太一:“所以,我会成圣。”
“巫族有后土,人族有女娲,而妖族,有我。圣人之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战争的代价是洪荒的彻底毁灭,谁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谁又敢轻启战端呢?”
他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生辉,抬首的瞬息,仿佛能刺痛人的眼眸,那是极致的光明,能够撕碎一切黑暗。
“兄长的妖族,由我来守护。”
青年脱口而出的瞬息,心神微微一震,冥冥之中生出了感应。
元凤微微弯眸:“若是你能够做到,那便有七成把握。”
通天:“既有七成,阁下是否敢赌?”
元凤:“当赌!”
第145章 万古共嗟称
寒霜似的月色落满了不周山附近, 御月的神祇驾车而过,低头望着下方的景象,半晌之后, 轻轻挥动着手。
帝流浆顺着月色而落,唤醒点点生机。
巫族也好, 妖族也罢, 包括遍布在洪荒各地的人族, 也沐浴到了明月的光辉。
共工在梦魇里挣扎了许久, 渐渐平静下来,又在后土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帝江站起身来,望着落满树屋的清凉月光, 双眉微微一挑, 显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这样的事情,以后或许会常常发生。”后土探看了一下共工的情况, 方才转身望向她的兄长,缓声开口。
玄冥望来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担忧之色。
烛九阴深吸口气:“我们会注意的。”
后土摇头:“兄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烛九阴沉默了许久。
帝江接过了他的话,望向他们的妹妹:“后土, 你觉得我们能够阻止巫族踏上这辆注定损毁的战车吗?”
后土眉眼温和,起身静静地望来, 却犹然生出几分坚韧的气质。任凭狂风过境,不可摧折。
“兄长,我只知道我们必须要做出选择。是为妖族备战, 还是为我们自己而备战。天意如此, 命途诡谲, 已经不容我们再后退半步。”
帝江垂眸望向她,深吸口气:“后土……”
后土轻轻一叹:“我有预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沉沉地望向天穹上一轮孤月,不知何时,血色悄悄覆盖了寂静的天穹,从天边的一角绵延而来,透着隐隐不详的气息。
——“上告帝江祖巫,祝融祖巫所居之地近来同我们失去了联系,久不见其族人出现。我们觉察不对,匆匆去往那里查看,却见,却见……”
呜呼哀哉,何至于此?
岁月匆匆而逝,不死火山上的凤凰花逐渐连成了一片。通天结束了与元凤的交谈,回转过身,却见太一安静地坐在山崖之上,俯瞰着脚下的大地。
耀日的光芒穿透了云层,悄无声息地落下,亲昵地贴近他的发丝,跳跃着前进。白衣青年额上的太阳金纹愈发明耀,灼灼生辉,一眼望去,几乎目眩。
元凤朝着太一望了一眼,微微挑起了眉梢:“这便是如今的洪荒主宰之一,三足金乌一族吗?”
通天抬首:“他是我的好友。”
维护之意尽显。
元凤笑了一笑:“看样子,他们的命运,或许比我们要好上许多。”
通天摇头:“若从前世来算,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便连我,也是没有逃掉的。”
他目光中含着几分感慨的意味,避开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火红花朵,轻轻踏上了嶙峋的山崖。
焦黑一片的土地上,常常有一道深可见底的裂痕,从这头划到那头,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通天低眸望去,感受着山间肆虐的风,从容不迫地越过了那些裂痕,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太一身边,又在他旁边坐下,陪着他一道看着此间的景色。
天上的云彩低垂至他们身旁,仿佛伸手可触。天命如此残酷,平日里的岁月却仍旧那般温和闲适,让人禁不住想闭上眼,做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亲朋俱在,岁月悠长。
太一抬首望他,眉目间笼着几分深思之色:“好友,我似有所悟。”
通天闻言,眉眼弯弯,为他高兴:“这是好事啊!”
太一不由一笑,凝重的眉眼微微舒展些许,只是很快,他又展露几分愁容:“可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通天懒懒散散地伸了个腰,又支起下颌望向他,笑意盈盈地开口:“你不妨说来听听,通天不才,却也有那么几分成圣的经验。”
什么叫做有些成圣的经验?
太一很想腹诽两句,又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眸。
天光温柔地拂过圣人曳地的绯色衣摆,轻巧地落入他眸中,格外明亮夺目,令人不禁想起泛起浅浅涟漪的星海,以及群星低垂的模样。
他眉眼微微一动,颇有几分出神,半晌之后方听见一句略带迟疑的“太一?”
太一眨了眨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随即摇头喟叹:“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通天:“?”
他有些不解,却也微妙地眯起了眼眸,似笑非笑地望来:“太一。”
金乌无辜地眨巴着眼,一脸的茫然与纯良,仿佛丝毫不记得他之前说了些什么:
“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好像是在聊成圣之事对吧。好友若是愿意给我指点一二,太一自是感激不尽。”
通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挑眉:“你先说说你的问题。”
太一坐直身体,正了正神色:“我的道,或许落在‘守护’二字之上。”
他想起那一瞬间的触动,神情愈发郑重,思忖一二之后,他向着茫茫天穹伸出手去。
耀日的光辉落在他掌心之上,映亮了他修长的手指,带来几分温暖的触感,而在那指尖之上,不知何时又托起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暖洋洋的太阳在他手中升起,光芒照向四方大地。草木因此繁盛,生命为之诞生。
通天望着那轮太阳,神情若有所悟,他慢慢地从广袖中探出一只手,心念一转,引动了自己的道之本源。
纯粹无瑕的上清之力落在圣人白皙的指尖,流转着如莲叶般澄澈的碧色,它代表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又被他驱动着,一点一点靠近着那轮太阳。
两道道意一息碰撞,霎时间,天地失色。
远处的元凤微微一怔,回首望来,恰好瞧见这一幕景象。
不死火山本就已经炽烈不已,此刻的天地间却宛如被热浪覆盖。太阳像是一个火球滚滚而下,在大地上打了个滚。
烈火燎原,万木枯荣。
她本该为此惊慌,可凝神望去,却见那无边的炽热竟被一股温和的力量隔绝在外,任凭其汹涌肆虐,却丝毫越不过这道界限。
那是一道青莲法相。
沐浴着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生的青莲,纵使是面对着这般极致的温度,依旧保持了它本体的纯粹无瑕,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耀日无法摧毁它,反倒促使着它愈发成长,为脚下的土地撑起了一方屏障。
两方道意碰撞压迫,彼此不容水火。可渐渐地,异象逐渐改变。
太阳的温度在渐渐减弱,从焚烧一切的态势,转向温和的缄默。可它的力量丝毫不弱之前!
只是……它仿佛低下头来望见了它下方的青莲,迟疑片刻之后,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转向了小心翼翼的,守护。
元凤仰起首来,拧眉望去,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轮太阳收拢了自己的力量,将之藏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只浅浅地露出了小半部分,施予周围的一切。
青莲于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幕,悄无声息地探出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它。
毁灭变作守护。
死亡化为生机。
一切好像未曾改变,一切却又改变得彻底。
“这就是……圣人的力量吗?”元凤轻声感慨,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以自身的道意,去影响另一个人的道。不携山呼海啸之势,却似春雨润物无声。
“如此看来,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呢。”
她想起自己刚刚立下的赌约,微微仰首,痛快一笑。
不知何时,通天合上了眼眸。
他于一片寂静中,再度触碰着自己的道之本源。
他的灵台紫府之中,同样静静地生长着一株青莲,微微舒展着花瓣,每一次律动,都包含着无尽道韵。
太一的声音自一边传来,清晰入耳:“好友,你觉得……我这条道途如何?”
通天弯眸浅浅一笑:“道途如何,不是要去问你自己的心吗?”
他抬眸,目光如炬,湛然若神。
太一静默了片刻,喃喃自语:“我的心……”
灼热的太阳包裹着三足金乌,他在熊熊烈火中睁开眼,望着下方那一株纯粹的莲花。渐渐地,他不仅看到了莲花,还瞧见了更多的,更多的……
以及,洪荒。
三足金乌一族,居太阳、太阴双星,生来便要庇护此间的一切生灵,洪荒的秩序一直以来都离不开他们的努力与付出。
所以……他的大道,同样是与之相关吗?
他看向了通天,圣人端坐在山崖之上,眉眼清冽如初,与清风明月为伴,却仿佛立身于他的道观之中,只容世人顶礼膜拜。
“于洪荒为圣,难也,易也。圣人之所以为圣,概因其为此间天地众生所做的一切。”
故而,通天从未怀疑,东皇太一不可以成圣。
他微微仰首,唇边含笑,向着身前之人伸出手来。
太一低垂了眉眼,试探着,将手放上他的掌心。
他们的手掌相触,衣袖微微垂下,霎时间,天地震动。
太一听着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响,一息之间,只觉世界寂然一片,只余下眼前一条泛着隐隐光芒的道路。
“吾友,莫要迟疑,这世间大好风光,当由你我共看。”红衣的圣人悠悠感慨,眉眼戏谑。
“这一场坦荡前程,我亲手予你。”
风云变幻, 天地失色。
以一人之力引动的这场煌煌之景,不知震撼了洪荒中多少人的目光。他们遥遥望来,注视着这一片寂然已久的地域, 不觉屏息凝神,犹然生畏。
天庭之中, 帝俊早已停下了批改公文的手, 羲和站在他身旁, 若有所感, 微微一笑:“天道虽对我们不屑一顾,洪荒却依旧记得三足金乌们为她做出的牺牲与奉献。”
帝俊揉了揉近日里愈发疲惫的太阳穴,语气中颇带几分欣慰:“竟也当真让这小子给悟到了, 这些年来,我差点以为他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
羲和低低一笑:“太一那分明叫做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你这做兄长的, 怎好这般调侃于他。”
帝俊摇头:“无论什么事,过于偏执, 都绝非好事。他就是不成圣又能如何?天大地大,我难道护不下我弟弟?”
羲和注视着他,笑意浮现在眉眼之间:“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帝俊无奈地望向羲和:“难道我还阻碍他了不成?”
羲和轻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来反过来保护你啊。”
作为家中最小的那个,反过来庇护先前为他遮风避雨的兄姐们。
帝俊不言, 目光中似有几分恍惚。
他遥遥望向不死火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手上的书页,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当作何种反应。
羲和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他难得的走神模样, 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掌, 唤回了他的神智。
“相信他吧,也相信我们自己。”
御日的女神神情温和,缓缓开口:“洪荒不会辜负三足金乌,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亦将回报给我们同样的热爱。”
帝俊抬首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拥抱了她:“好。”
帝俊:“太一这般努力,我们这些做兄姐的,也不能落后于人。”
羲和弯了弯眉眼,轻轻回应了他的举动:“自当……如君所愿。”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句话说得或许便是太一如今的情况。
通天的话给了他坚定的支持,使得他义无反顾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原先纠结的东西再也不复存在,只见得一片光明天地。
太一沉浸在自己的道中,全心全意感受着这片广阔天地,一点一点吸收着圣人之境代表的无上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掌握着洪荒的规则。
通天凝视着这一幕,唇角微微上扬。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设下诸多阵法替他护道。
下一瞬,便有惊雷划破天际,重重地击打在阵法之上。流转着月白光芒的阵法微微颤抖,漾开剧烈的涟漪,又缓缓地平息了下来。
通天心平气和地望着这一幕,施展法术的手指丝毫不颤,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布置下坚不可摧的屏障,庇护着此间的友人。
如此之后,他方抬眼望去。
少年的目光极淡,疏离得像是落入水中再也捞不起的月光。
天道注视这一双眼,只觉心底发寒。渐渐地,又生出无边的惊怒。
“上清通天,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截教的圣人盘膝而坐,这样回答他的天道。他说我知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