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环顾四周,警惕心登时上涌。
共工亦是倏地取出了自己的武器,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只余万千的萧瑟长风,在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之声。其声凄厉,来回回荡,久久不曾平息。
伏羲与共工对视了一眼,各自提高了警惕。
共工示意一巫族上前瞧瞧那只狐狸死了没有,后者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用棍子戳了戳她,见没有动静,方才谨慎地低伏下身躯,探了探她的呼吸声。
一下,两下。
足足三息之后,他方才听到了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吸气声。
阿九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睁开灰蒙蒙的眼,望着眼前的世界。
这里是哪里?
她为何会到这个地方?她……走错路了吗?
“小狐狸,你从哪里来?”
有人俯身询问,声音极轻,似是怕惊动了她,她却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灰蒙蒙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透过苍霭的天,看向那人。
“在下伏羲,乃妖族大圣。小狐狸,你尚未成年,怎么孤身一人来此?你家人呢?可是走散了?”
阿九倏地睁大了眼,神情也显得激动几分。她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干涸的喉咙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身前的人见状微微蹙了眉头,手指放在她咽喉处轻轻一点,流光遁入其间,治愈了她的嗓子。
阿九动了动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青丘……”
伏羲低头,皱眉:“你来自青丘?青丘出事了?”
阿九仰起头看他,视线却又越过他,落到后面的共工身上。记忆倏地重叠在一处,显露出诸般恐怖的景象。
祝融大人……
快跑呀小狐狸,快跑呀……
她睁大了眼,凄厉的狐鸣划破寂静的天穹,神情间闪动着极致的悲痛与无尽的憎恨:“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我娘亲和小七!”
伏羲眉头猛得一跳。
阿九从他身前骤然跃起,露出利爪,重重地往身后的共工袭去。
共工:?!
伏羲来不及反应,迅速伸手拽住了阿九的脖颈,另一手挡住了她的爪子。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小狐狸灰蒙蒙的眼珠中似有别样的色彩闪过,兴起几分诡谲之色。
“你也要拦我吗?”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不应该帮我一起,杀了他们吗?”
伏羲手上一疼,倒吸一口凉气,听到此言愈发头疼:“等等小狐狸,你先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场面已然混乱了起来。
众多的巫族下意识举起了武器,纷纷对准了此地的众人。共工站在人群正中,目光从伏羲身上扫过,思虑一二之后,又落到了狐狸身上。
“你要杀了我们?”
“小狐狸,你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
伏羲只觉自己更加头疼了起来,定睛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只得用力死死按住阿九,又对着身后的共工道:
“事出突然,实在有许多疑点未明,这只狐狸便由在下先行带回妖族,再做定论。”
共工看了看他,思虑一二之后,仍是决定给伏羲这个面子。
之前一直都好好的,突然窜出个喊打喊杀的妖族幼崽,属实有些奇怪,不如他等会也报告给大哥,让大哥来处理吧。
他这样想着,便点了点头:“劳烦伏羲道友了。”
伏羲松了一口气,低头便想抓起阿九,却见她倏地抬起眼来,灰蒙蒙的眸光中闪动着一丝妖异的绿色。
“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连妖族也不肯帮助我们吗?”
伏羲皱眉安抚道:“你先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阿九却垂了眼,喃喃开口:“真过分啊。”
“那就……都去死吧!”
当意外发生的时候, 谁也没能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
伏羲只皱起了眉头,思考着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并不觉得一只幼崽能够伤到他,哪怕她的状态很是奇怪。而事实确实如此, 在他做好防备之后,这一次, 她的爪子甚至未能划破他的衣袂。
“小狐狸。”伏羲放轻了声音, 又运用上了几分魅惑人心的法术, 盯着那双眼睛瞧。
“告诉我, 发生了什么?”
狐狸挣扎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嘴巴张开, 露出尖锐的牙齿。
她低低地发出咆哮之声,拼命向前探去, 似想撕咬他的筋骨皮肉。
伏羲不动。
手指顺着她的脖颈微微往下划动, 似要透过外表,瞧见里面令她发狂的缘由。
他看着狐狸的眼睛, 望着里面充盈着重重的血丝,里面倒映出他的身影,眉头紧蹙,一脸困惑。而在他的身后,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剧地下坠,带一点寒芒。
是什么呢?
伏羲不解, 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
身体的本能比意识更快得反应了过来,他一个旋身,就避开了另一把从天而降的巨斧。
伏羲沉默了片刻, 缓缓回头。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了起来, 比如他看见刚刚还在和他友好交谈的共工双目充血, 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巨斧。
周围之前尚在唱歌跳舞的巫族,此时都开始了群魔乱舞。
徒留他一人站在场地之中,一手抓着一只狐狸,手上的伤口还在轻轻地流血。
“这就很糟糕了啊。”伏羲轻轻叹了一声。
他一边躲避着这群人的攻击,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寻找里面的致幻成分。
要么是世界发了疯,要么是他自己中了毒,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当真是他倒霉催的?
伏羲苦中作乐,纵身一跃踏出了包围圈,把狐狸敲晕丢进袖子中,这才抱起了伏羲琴:“来来来,试试就逝逝。”
琴音起,天地折。
娲皇宫中,女娲微微垂首,神情中似有几分疑惑模样。她好像忘记了点什么事情,以至于孤身一人坐在海棠花下,手中捧着一朵重瓣海棠。
她低下头来,静静地望着手中的花朵,忽而张开口,轻轻咬下了一瓣花瓣,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了起来。
碧眸幽幽,似有暗光流淌。
良久之后,她站起身来,往着内殿深处走去,斜倚在云榻边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巫族向来亲近自然,这体现在族地之中,便是遮天蔽日的参差古木。
随着伏羲的琴音响起,这些高大的树木也挣扎着从土壤中抽出了根茎,挥动着粗大的枝干,重重地拍打在伏羲逃跑的路上。
人人树人人
树树 树树
人人树人人
眨眼间,伏羲已然被树和人包围在了其中,衣袂翻飞之间,多出了几道伤口,可他犹豫了片刻,仍然没有选择还击。
“所以说,到底是我发了疯,所见即为虚假;还是他们入了魔,一心一意想置我于死地?”
这个问题没搞清之前,伏羲不敢轻举妄动。
在洪荒生存多年,他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却只能苦笑着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接连发疯,直至最后,连大地也背叛了他。
土壤深深地往下陷落,宛如无底的深渊,拽着他的腿部,一同踏入九幽之地。死亡的阴影逐渐生成,俯下身来,轻轻嗅了嗅他的鬓发。
狼狈,着实是十分狼狈。
伏羲勉力抱着自己的琴,神情凝重地望着这一幕,陷入了深沉的思索,旋即一拍琴身,纵跃而起,滞留于半空之中。
他趁着树木还没来得及追上来,迅速地给他妹妹传了信,又匆匆将情况告知了帝俊,方才一个折身,再度离开了原地。
头顶带着尖刺的花穿透了他之前所在的方位,一点一点地舒展开艳色的花苞,露出狰狞可怖的牙齿。
伏羲垂首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在看什么?”
身后的声音幽幽幢幢,仿佛有人正趴在他脊背上低语。伏羲透过琴身,瞧见共工再度高高举起的斧子。
得,还得跑。
伏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尖轻轻拂过琴弦,选了一个方向便匆匆奔去,后面黑压压地追上来一片人影、树影,狂喜乱舞,狰狞可怖。
“再乱些吧,再乱些吧。”
“唯有混乱的洪荒,才是我们的机会。”
遥遥的,似有人在山岗上低语,声音中透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欢喜之色。他们看着伏羲,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天地间渐渐聚起了乌云,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雨水拍打在丛生的树木之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显得此间的景象愈发可怖。
不周山下,烛九阴仰头望着天穹,眉头微微拧起,似有几分疑惑模样。
“天机怎会紊乱成这般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喃喃地询问,眸光闪烁不定,下意识掐算起自家兄弟姐妹们的现状。起初几个还好,算到共工时,他神情猛的一顿,显露出几分莫测的神色。
烛九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奔进了屋中,寻找起他兄长来。
“……出事了。”
雨水滔滔不绝,如银蛇乱舞,奔雷疾驰。落在伏羲身上时,泛起针扎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抹去面容上沾染的湿润雨水。宽大的广袖无力地垂落,露出一只浸润着血色的手。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望着紧随他而来的共工,终于露出了几分苦笑。
他还能坚持多久?
高大的巨人举起了斧头,肌肉遒劲有力,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共工,到底发生了什么?”伏羲试探着问了一句,却只见得一把迎面而来的斧头。
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眼他袖子里的小狐狸,手指轻轻搭上琴弦,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就,打吧。”
风雷声起,琴音声声入劫。
是他发了疯,生出了诸般魔障幻象?还是周围之人入了魔,平白无故起了杀心?谁能清醒,谁能看破,谁能从中挣扎而出?
伏羲抬指,拨弦,眸光晦暗不定,注视着对面之人。
共工张口,大声地呼喝。仿佛也在劝说着什么,却又不得不举起武器。
琴身撞击在巨斧之上,锐利的音波划破了纤薄的肌肤,血色加剧了眼前的混乱。只剩下头顶一轮圆月尚且注视着人间。
“快跑,快跑!”
谁的哭喊声那么清晰,却没有一声被外界之人闻知。伏羲只是晃了晃神,便又抱紧了手中血迹斑斑、支离破碎的琴。
白衣青年低垂着眉眼,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耷拉下来,一手轻轻捂上了胸口。失血的感觉渐渐传来,令他愈发得茫然。
怎会,他的杀劫不该来的这么快。他也不该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处。
伏羲忽地抬起头来,望着俯视着他的天穹,嘴唇蠕动了几下,露出几分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如此,是有人提前了这个过程吗?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
伏羲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望着那居高临下再度砸下来的斧头,终于闭上了眼睛,义无反顾地将琴身对准了共工。
他还没到九死一生的地步,他不应该死在这里!
琴声碎裂开来,世界开始颠倒混乱。他浑浑噩噩,重重地举起琴身,用力地砸了下去,“碰”的一声巨响。
“……结束了吗?”
有人轻轻问道。
“共工?!”
惊叫声划破了天际,痛苦而悲伤。
伏羲睁开了眼。
他先是瞧见了自己满手的血,再瞧见了倒在身旁人事不知的共工,再之后,他看到了匆匆赶到此地的烛九阴与帝江。
“原来……这才是杀劫。”
伏羲苦笑。
天地间的雨纷纷杂杂,将一切掩盖在白茫茫的水雾之下。汹涌的山雨伴着划破天际的闪电,一声巨响,将整片天地映亮。
伏羲眼睫微微颤着,毫无血色的唇怕冷般泛着淡淡的青紫。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意外……”
无数的长剑对准了他。
无人相信。
“你杀了他。”
来人陈述着一个事实,神色平静无波,却似有暗流缓缓涌动。
伏羲:“他在追杀我。”
“是你一直想杀他!”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伏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无比困惑。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用力地探入血肉之中,剧痛令他清醒,却也愈发得迷惘。
“那我如何受的伤?”
他自言自语:“我又如何跑到了这里?”
“休要狡辩,此事妖族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伏羲深深地叹气,一步步地后退。他又看了一眼袖中的小狐狸,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最初的伤口。
“疯的人是我吗?还是他们?是谁在背后指示,又是谁操纵了一切?”
对面仍然步步紧逼。
“就算你依仗着圣人之势,也绝不能这般欺辱我们巫族,哪怕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电光石火之间,伏羲倏地一愣,旋即全身一寒。
他缓缓抬头,望见了数里之外,对准了他头颅与心脏的弓箭。
“如是我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佛音袅袅里,有人低眸垂目, 似怜悯, 似叹息。
思绪忽而极慢, 慢到他听得清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一声连着一声,危险而莫测。
伏羲的瞳孔收缩到极致,碧眸深处只印出那一点玄而又玄的杀机。
他来不及开口, 来不及避开。
天地间一片肃杀,只闻浓烈到几乎作呕的血腥气。
真正的杀机, 原来是落在他的头上。谋杀者想让世人见证他的死亡,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万众期待之中, 不明不白地死在巫族的地盘之上!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天穹。
天光陷于一片混沌与无序之中,紧紧闭着眼。生机渺茫而不可见,未来蒙昧而不可求。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想唤动一个法诀亦或是一个名字。
他也许会, 他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要是他死了, 他妹妹又该怎么办呢?
伏羲的妹妹……
白衣青年眸光微敛,碧眸深处涌动着怅然与难以尽述的念想。
在濒临绝境的万分之一个瞬息里,他想起了她的模样。
她的眼眸比世间一切雷霆都动人心魄, 她的神采胜过破晓时的晨曦与落日时的晚霞, 她口中的话语能够号令苍穹宇宙, 主宰天地万物。
可她只是他的妹妹。
在万万载的岁月里,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他如何忍心,将她再一次孤零零地留在这世间,度过又一段漫无止境的岁月?
瑶琴绽放出微弱的光芒,在雨夜里却是格外得清晰醒目。
帝江皱起了眉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周围的人也渐渐围了上来,仿佛想强行压下负隅顽抗的他。
伏羲的眼中,却只有那道濒临的杀机,居高临下,泛着无机质的冷意。
想要杀他的人是谁?为何他反复挣扎亦避让不开?为何他百般求索,却见不到半点生机?为何他的死亡一天比一天临近,却始终瞧不清背后的阴影?
他捧起了琴,拨动着宿命的弦,来做他的殊死一搏。
命运长河之中,通天忽而抬首。
日月星辰围绕在他身旁,衬得他一双眼眸愈发明亮灿烂。少年乌发垂地,红衣烈烈,周身道意萦绕不息,抬眸望去,一眼便已过去万万年。
大道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他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来自他的其中一个友人。
“父神,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发问,又站起身来,自己去看外面的景象。
盘古却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动作:“你如今正是关键之时,不应当为外界分心。”
通天一怔,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一股陌生的力量正被他攥在手中,强大的,足以改天换日的力量。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即将突破世界桎梏的感觉,仿佛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一切!
可少年摇了摇头,又问了一句:“父神,我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是出事了吗?”
盘古低下头来,望着坐在他肩头的少年,沉吟不语,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通天……”
“其实有的时候,有舍方才有得。你现在若是离开了此地,就会错失这一次证道的机会。”
少年仰起首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证道的机会以后还会再有,可是父神,若是当真是我重视之人出了事,我却再也不会有改正的机会。”
盘古:“一人的性命比起千万人的性命,通天,你选哪个?”
通天:“父神,倘若我说,我哪个都不想放弃呢?”
盘古:“通天,你为圣人,尚且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灵,你如何做到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