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使者走远,又屏退了身边之人,方才握着羲和的手,同她絮絮道来:“羲和,我们之间的婚礼虽然应当大办,但是这些来往之人中间,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来祝福我们的呢?”
帝俊叹气:“不如还是少些人为好。”也不至于令这场婚礼的政治意味……过于浓厚。
羲和却是持了相反的意见。
她望了望帝俊,反握住他的手,耐心地劝说道:“如今就算是我们想要低调,也是低调不了的。”
“巫族、人族……乃至于追随着我们的种族,都在等待着这场天婚。他们应当看到我们妖族的强大与无可匹敌,他们必须畏惧并敬仰我们的力量。”
羲和淡淡道:“只有足够的威慑力,才会震撼底下那些想要搞些小动作的宵小之辈。”
“既然办了,我们就要将之办到最好!”
帝俊自然也是知晓的。
他抬了眼眸,怔怔地望着身边明艳如初的太阳女神,轻轻拾起了她的手,护在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因长年握着兵刃而显得粗粝几分,羲和的手尽管望去光洁无瑕,细细触碰,却同样有着一层薄茧。
那是为天庭的建立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只是怕……我会委屈了你。”帝俊喃喃开口。
羲和闻言一笑:“怎会?”
“追随着您的意志,创造一个属于妖族的王朝,这也是羲和的愿望啊。”
她抬眸望去,眸光熠熠生辉:“洪荒之主,唯有有能者居之。如今的天底下日月无序,规则紊乱,那便由我们来重新建立洪荒的秩序。”
“这件事,巫族做不了。唯有诞生于太阳星与太阴星上的我们,方能真正执掌这片天地。”
帝俊望着她,缓缓垂了眼眸:“好。”
“我会去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而羲和,未来的世界,将由我们共同执掌。”
羲和弯眸浅笑,将手掌搭上帝俊宽厚的掌心,宛如一个誓言,一个承诺:
“我们会做到的,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对此深信不疑。”
群星的目光之下,日月的见证之中,他们是永远站在一起的战友,交换过契约的同盟,也是未来生死与共的道侣。
天道的目光无声地蔓延出了紫霄宫,遥遥望着底下的天庭,泛起几分冷意与嘲讽的视线落在正中央的太阳宫上,幽邃诡谲,冰凉刺骨。
命运长河缓缓流淌,它顺着既定的轨迹而下,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网中的棋子逐渐就位,等待着好戏的上演。
太一遥遥望着帝俊与羲和一道将人族的使者送走,又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中抓着的报纸,忽而掩了眸,长长一叹。
望舒瞥了他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太一摇头,语焉不详地道了一句:“也不知道今后的洪荒,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更好?会更乱?”
“还是说……就算是我们,也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谁也不会记得我们的存在?”
望舒理性道:“洪荒不可能会没有太阳,也绝不会缺少月亮。三足金乌一族不可能被洪荒放弃。”
太一懒懒散散:“你说的也是啊……”
只是……洪荒的天空之上,需要那么多太阳和月亮吗?
他的思绪在这一点上凝滞了几分,又倏地将之抛在脑后,懒得再去思考。
现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先去考虑一下等会见到他好友的时候,是先迈三足金乌的左脚,还是三足金乌的右脚?
又或者,三只脚一起迈?
也不知道他好友会不会伸手接住他。
嗯,如果变成毛绒绒的本体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吧!
太一乐观地想着。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无论是深陷局中之人,亦或是冷眼旁观之客,都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通天推开门扉,结束了长久的闭关悟道,抬眸便见多宝守在屋外。
杏色衣袍的道人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座悲天悯人的神像,唯有手掌的缝隙中漏下了一粒粒的米粟。
通天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瞧见了底下一排排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搬运着多宝指缝间漏下去的那点粟米。
他挑了挑眉头,轻唤一声多宝。
他的弟子回转过身,思绪似乎仍然停留在方才,有着一二恍惚的神色。
良久,多宝方拜了下去:“师尊。”
通天并不动作,只摇头轻叹一句:“我在屋内悟道,你在屋外南风团队悟道,我们师徒二人,果真还是格外有缘的。”
多宝低头不语,又见少年停留在他面前,抬起手掌,轻轻抚过他头顶。
“怕什么,就算你修的不是我通天的大道,也自有万万人来传承我的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多宝的眸光似是动了动:“可是师尊……我毕竟是您的大弟子,是截教的首徒,亦是玄门的首徒。”
如此至关重要的地位,却偏生因那前缘,生出了一颗佛心。哪怕披着道门的衣袍,却再也无法做一个纯粹的道门中人。
通天沉吟片刻:“也是哦。”
“那我以后逢人就多介绍介绍我们的截教大师姐,我们可爱的小金灵,问就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再问就是我们截教的天空有四分之三都是师姐们撑起来的。”
毕竟他未来的四大弟子之中,除了多宝以外,可个个都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啊。
多宝:“??”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通天,又见他师尊扬唇一笑:“不知多宝意下如何?”
满怀的怅然若失都喂了狗。
多宝面无表情:“师尊,不如何,一点都不如何。”
通天便携了他的手往前走:“所以做人啊,还是要少钻牛角尖比较好。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些什么?”
多宝侧首望他,忍不住道:“可是师尊同我初见时,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您相信我能传承您的道,可弟子最终却……
“那不重要。”通天却干脆地摆了摆手,“你大可当我随口一说。”
多宝满头黑线:“师尊……”
通天面不改色:“我们截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皆有,本就讲究因材施教,对症下药。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是在为自己的跟脚苦恼,那我自然要劝你说,你是贫道所求之道,最好的传承者。”
“可你如今分明是在痛苦自己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无法继承我的意志。那我先前所说的话,便成了你的枷锁。既然是枷锁,那就应该将之劈开,而不是被困锁在其中。”
多宝默不作声,又抬头望他一眼。
通天挑眉望向他,语重心长道:“多宝啊,你清醒一点,你看看你底下那么多师弟师妹,你师尊我是真的不缺弟子啊。”
多宝:“……”
好怪啊这话,师尊他是在安慰我吗?他是不是在趁机嘲讽多宝鼠??
多宝大师兄的神情幽怨几分:“师尊,这才是您的心里话吧?”
“当然……当然不是啦。”
通天哈哈一笑,神情无辜,义正辞严道:“你师尊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多宝深表怀疑。
他深深地望了通天一眼,只看得少年眼神飘忽不定,上看下看就是不敢看他。嘴上还是嘀咕个不停:“多宝难道不相信为师的为人吗?”
“你不对劲,你大大得不对劲。”
道人忽而无奈。
“怎会,我自然是相信师尊的。”
通天这才抬眸望他一眼,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这才对嘛!”
“只要你信任为师,你就是为师最好最好的大弟子!”
多宝抬眸:“哪怕弟子修佛去了?”
通天垂眸望他一眼,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决定是你了多宝,我大截教西方分部就交给你来发展了!”
多宝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轻松。
“师尊放心便是,弟子如今的状况,准确说应是佛道双修,或许比不得那些单修一道的人,但三千大道殊途同归,我总能找到一条路,将我平生所历经的种种感悟皆融入其中。”
“您的道,我依旧要传承,只是我会走出一条,同您不一样的道路。”
通天望他一眼,小小声地嘀咕。
“这真是贫道今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然后方是一句正儿八经的鼓励:“为师等着看你的道路。”
多宝忍俊不禁,唇边的笑意愈发鲜明:“好。”
我会证道给您看的。
第118章 依旧年时辙
鸿钧袖手而立, 周围是絮絮拂面的春色,通天自屋内踏出的刹那,他便已经有所预感, 只是瞧着那只多宝鼠,又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谈论的时间不长, 走到他面前时已然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通天笑着朝他挥挥手, 足下轻点, 便踏过了溪水中微微凸出的卵石, 几个腾越之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翩飞的衣袂落地,衬着满树繁花摇坠, 像是不可言说的梦境,亲自来到了他的面前。
鸿钧疏离的眉眼微垂, 又泛起几分愈发明显的无奈纵容之色。
“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通天挠了挠头, 抬眸望向鸿钧:“师尊,我尽快吧。”
鸿钧亲手替他整理了衣饰, 又抬手采撷一片落花花瓣,方淡淡道了一句:
“尽快是有多快?”
通天转了转眼眸,迟疑道:“尽快就是……我努力把接引准提他们按死之后再回来?”
“这听起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通天:“……师尊!”
鸿钧低头望他,缓声道:“错了, ‘尽快’应当是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早早地回来。”
少年圣人眨了眨眼, 茫然地抬头看他:“可是师尊……”
鸿钧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为师先前是怎么教你的,凡事莫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通天小小声地抬扛:“其实……也不是完全吃不了吧。”对凡人来说是如此, 可他都已经成圣了鸭。
鸿钧瞪他。
通天当场低下了头, 双手交叠, 作安详状:“好的师尊,师尊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胡乱行事的。”
“同为师发誓。”鸿钧淡淡道。
少年呆了呆,又不由得想伸手去拉他师尊的衣袖,仿佛还想着蒙混过关。
鸿钧却难得冷下了一张脸,淡漠无情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语气微重道:“通天。”
通天下意识收敛了几分懒散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立于鸿钧面前,静默了几许之后,方在鸿钧的目光下轻轻举起了手掌:
“贫道上清通天,发誓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绝不胡乱行事,为非作歹,危害洪荒的安危,一定一定,早早回到碧游宫,回到……师尊的身边。”
他停顿了几许,忽而错开了鸿钧的目光,最后道出的字句极轻极淡,仿佛风过无痕。
道祖垂眸望去,凝视着少年下意识抿紧的唇瓣,眸光渐渐缓和三分。
“好,为师记住了。”
通天很想说一句这有什么好记住的,耳尖却已然不自觉地泛起点点绯色。
时间倏忽变得很慢,比他以往每一次被师尊训上个几千年,被迫蹲在禁闭室里写检讨的日子更加难熬,他思绪乱到极致,只能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鸿钧的手不知何时又覆过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又仔细地替他撩起一缕散发,替他挽到耳后。
“早去早回。”
连声音都像是一阵掠过夏日的风,带起一种莫名的灼热感与炽烈感。
通天难得恍惚许久,直至跨上夔牛时,仍然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
漫天的云卷云舒之中,鸿钧的身影依旧清晰至极,紫衣曳地,风华无双。
在等他归来。
妖族的天庭,那时被兄长强制压在昆仑山上静修的他,是从来不曾见过的。只是偶尔听过女娲三言两语的叹息,像是对这天庭的情绪颇为复杂。
上一世的女娲,先是被妖族奉为娲皇,紫霄宫听讲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元会,方才创造了人族,成了人族的圣母。
只是人族一经诞生,她便立刻得了预感,悄悄抱着伏羲哭,说完了完了完了。彼时的伏羲安慰不得,只好正大光明地下了拜帖,上了昆仑,寻他帮忙。
虽然伏羲嘴上说的是“我妹妹打算和小伙伴交流一下她成圣的感悟”,实际上去了娲皇宫,则是两个人一起苦苦想办法安慰女娲。
然后,女娲便带他去瞧了人族。
他定定地望了那些新生的人族许久,悟到了自己的道,也明白了女娲的担忧——先天神祇伏羲大圣的命劫,应在了人族与妖族之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他和女娲两个人一起对着伏羲长吁短叹。
伏羲心态都崩了。
从那往后,女娲瞧向妖族天庭,瞧向人族的目光,便又添上了几分难言的复杂意味。
当然,这从不影响她履行她应尽的职责,无论是对人族的庇护也好,抑或是接下招妖幡,将残余的妖族带往北俱芦洲。
圣人依旧为人族与妖族敬仰,只是这其间的落寞之处,到底难为旁人所知。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遥遥望向那座坐落于九重天上的宫阙,目光显得深邃几分。
当然,他上清通天同这天庭的关系也是不浅。
“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善恶之神。”
封神的起因如此可笑,下场却是谁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惨烈与绝望。
他们几乎打崩了整个洪荒,引得他早已避居三十三天的师尊鸿钧道祖亲自下了紫霄宫,让他们挨个吃下了陨圣丹,方才携了他的手,带他回了紫霄宫。
从此漫漫岁月,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
直到他师尊同他密谈,意欲推翻天道的统治开始。
他才有了那日日的闲暇,出门同昊天瑶池进行一番“友好交谈”,悄悄瞧遍了他每一个弟子,又被坐在天庭之中等待他离开的师尊带走。
昊天过得是生不如死啊。
他欲哭无泪地左劝一句“老爷”,右劝一句“圣人”,陪着他将整座天庭踏遍,方才欣慰地送了他离开。
尽管他脸上的笑容会在少年圣人同他说“下次见”的时候垮掉,但也不妨碍他此刻短暂的快乐。
不过看到他不开心,通天就有点小开心。虽然这小开心也持续不了多久,又转为一阵长久的沉默。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他无数次穿行过天庭大大小小的宫阙,无数次地装作不经意地望着他的弟子。
闭着眼睛都清楚下一步会踏上台阶还是长廊,甚至记得哪一处的琉璃盏行将熄灭,哪一处的地面已经被来往仙人的足履磨平一层,边缘的图案都显得愈发模糊。
多可笑。
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天庭。
“……”
多宝乘着白鹤而来,陪同在他身旁。通天静静地望了望前方,忽而侧首对着多宝一笑:“为师还记得那一幕。”
“师尊?”多宝不解。
通天耸耸肩,笑道:“风希留下的那颗补天石,后来蹦出了一个天生地养的猴子。再后来……他打上了天庭。”
多宝恍然回神:“然后师尊您就若无其事地搭了把手,趁机把太清圣人的炼丹炉给掀翻了,陪着那猴子把兜率宫砸了个底朝天。”
“师弟师妹们没有一个敢拦您,只好纷纷装死。敢拦您的又个个面如菜色,欲言又止,心态大崩。”
通天笑道:“是啊,毕竟谁能想到……说好再也出不了紫霄宫的人,到头来,还是出来了呢?”
多宝叹息一声:“结果还是我这个大师兄倒霉。”
“问题不大,该看的热闹为师都已经看到了,只是可惜了……悟空。”
通天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喃喃感慨一声:“若是有机会,还是想同他再砸一次天庭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砸了那三清殿和兜率宫。”
多宝却道:“师尊确定?”
通天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他望了望前方已然在目的妖族天庭,浅浅扬起一个笑容。
“倘若能够再也不用砸天庭,那也是极好的。”
他轻轻道了一句,眸光微敛,忽而停下了夔牛,转而从它背上跨下。
圣人略微望了望前方,衣袂一拂,自然无比地往前走去。
南天门之下。
一袭白衣金纹的青年站在那里,似乎要与这天地间烈烈的耀日融而为一。又或者说,他本就是耀日本身。
光辉无限,照耀着洪荒万境。
那是命运运转到今日,忽而出现的一个与前世不同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