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倏地止住,目光落在鸿钧身上,又似不好意思般咳嗽了一声,低垂的眉睫间流光波转,仿佛藏起了一片天光。
“之前?”鸿钧问。
通天摇头:“无事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师尊您听错了!”
既大罗金仙会感冒之后,有人怀疑起了圣人的听力。
鸿钧不知何故,低眸笑了一声:“好,为师不问。”
他静静地伫立于云团之上,眉眼间蕴着清清浅浅的笑意:“只是通天啊,你近来不是打喷嚏就是咳嗽的,说不定有病气入体,只是此时尚且不显,不如……”
“还是让为师好好瞧瞧?”
人民群众的目光刷的一声雪亮。
鸿钧却已然俯下身去,平静地抓起了那只多宝鼠,拍拍衣袂,风轻云淡道:“不想做作业也可以,那就改成实践课吧。”
“此去蓬莱万里,路途遥遥,几乎横跨整个洪荒,你们就趁此时机好好历练一番吧。”
那师尊呢?
把师尊留下啊!
鸿钧自然地转过身来,牵起了通天的手,又贴近他耳畔缓声低语:“前面似乎有些动静,我们先去看看。”
通天面色微凛,点了点头,又自袖中取出了诛仙剑:“多宝。”
多宝化出道体,俯身垂首,双手接过长剑,尚未等通天吩咐,便从容应下:“弟子会照顾好师弟师妹。”
通天望着他,不由得扬唇一笑:“好。”
如此之后,他方回应了鸿钧的举动,只留下云团上一群“好多鱼”。
可可爱爱,乖乖巧巧。
是他最爱的毛绒绒。
第110章 难得有心郎
“师尊您又何必同他们计较?”虚空之中, 通天隐蔽了身形,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鸿钧淡淡地往那边扫了一眼,又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 他一个没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跌入他怀中:“师尊?”
鸿钧低首抵着他的额头, 语气平静:“为师没有。”
通天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您刚刚……”
“那可都是为了他们好, 你一味想要将他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才是真正害了他们。”鸿钧神色丝毫未改。
通天怔了一瞬,仰起首来,正对上鸿钧垂落的目光。
幽邃深远, 冷冽出尘,像是广袤天地间一簇雪白的新雪。很快, 那新雪又如冰消雪融一般, 泛起微微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在人心底回荡。
没等他细细思考,便听一声拂过他耳畔的冷冽声音:“为师说的,可有哪里不对?”
通天果断摇头:“师尊说的极对。我之前也历练了他们一番,只是现在不是正打算带他们回碧游宫吗?”
“碧游是要回去的, 可历练同样也不能松懈。”
鸿钧眸光微垂:“欲求这通天大道,自当有一日也不可懈怠的精神与意志, 风雪会摧折他们的脊骨,春风会麻痹他们的意志。若是想更往前一步,就要付出比旁人多上千百万倍的努力。”
他说的平静, 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通天被说服了。
截教教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虽然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仍然信服地点了点头。
“那就按师尊说的去做吧。”
鸿钧似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情,唇瓣微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既然如此,那就得给他们找些事情来做做。”
“而且你还给了多宝诛仙剑……”他琢磨了一瞬,“那就更要找些困难的事情了。”
鸿钧这般说着,抬指随手掐算了一二,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就这样吧。”
他唤来了一阵风。
长风过处,整座林海皆在呼啸,不少小动物们匆匆探出了头,似惊慌又困惑地观察着身边的动静,又有许多沉睡已久的蛮荒巨兽睁开了眼,发出一声震撼的咆哮。
声音传出数里,惊动了无数鸟雀。
“等等师尊……云霄他们还没化形!”通天遥遥望去,似乎阻拦什么,侧首望来的瞬间,唇瓣却轻轻擦过鸿钧的面容。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鸿钧低下首来,重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也快了,正好借着这次历练化形。”鸿钧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一切,“通天,你还在等些什么?”
通天沉默了一瞬,望着那朵云团被长风吹远,顺着蛮荒巨兽醒来的方向一路往蓬莱而去,似又回想起封神时一幕幕的景象。
“师尊……我总觉得我还能庇护他们,至少在此时,他们还能过得无忧无虑一些。那些未来太沉重了,我到底……不忍心。”
他张了张口,眸光微微垂落,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
鸿钧微微一叹,并不多言,只低下头来轻轻掰开他纤长的手,十指相扣,一点一点融化着他的抗拒。
“贫道也不忍心。”
通天抬首,望着鸿钧投来的目光,悠远而静默。
“贫道的弟子,向来喜欢横行洪荒,骄傲恣意,为师也不忍心为了天命来打磨他,摧折他,教他如今一心一意为反抗天命而谋划。”
通天静默了一瞬,又扬眸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止住了少年的话头,抬眸一笑,神情悠然:“故而,贫道想方设法教导他大道,从此这四海八荒再无人可以同他为敌。只要没人能打得过他,就算是天命,又能如何?”
通天似有几分了悟,重新将视线投向远处。
那里已经有了法术与剑光的波动。
“谁阻拦你,就杀掉谁。只要你是最强的那个,就没有人能够拿天命来威胁你。”
“你是如此,截教也是如此。”鸿钧负手而立,眉眼微微搭下,声音中浸透着几分寒意,“若是你的弟子实力足够,那就算是老子和元始亲至,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通天缄默不言,半晌才道:“师尊啊,您这个思想听起来很危险啊。我总感觉您好像在暗示我做些什么?”
鸿钧付之一笑:“危险吗?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通天同他对视一息,忽而眨了眨眼:“风希说她会对后土成圣事件全权负责的,我只是去顺路打了个酱油。”
“您可不能污蔑了无辜的我啊?”
鸿钧低头望了望自家徒弟,又想了想那群几乎是明目张胆恃宠而骄的毛绒绒们,不禁挑了挑眉:“嗯,是挺无辜的。”
通天还未来得及自信一笑,便听鸿钧淡淡开口:“值得一个无期徒刑。”
通天:“??”
鸿钧轻笑一声,平静地牵起了通天的手:“好了,今日的思想开解已经完成了,争取我的小徒弟早日治愈,接下来呢,还是同为师去前方看看吧。我之前……可不是单纯在骗你离开啊。”
通天选择抓住重点:“所以,师尊还是骗我了?”
鸿钧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一句:“去不去?”
通天就如同每一个望着自家孩子离开的老父亲一样,殷切地望了望云团飘远的方向。鸿钧唇边的笑容似乎又有些挂不住的迹象,唇线抿得平直,气息微微转冷。
好在通天很快下定了决心,又回转过身来拽住了鸿钧的衣袖,雀跃道:“去去去,既然师尊说了,弟子一定要去!”
鸿钧方才满意一笑,牵住了通天的手。
思绪则微微一转,生起一个念头:果然,还是他最重要。
洪荒不记年,紫霄宫讲道已毕,巫妖两族悄无声息地发展了自己的力量,又在势头成熟之际,分别掌控了天地。
远古天庭之上,妖皇端坐在尊位之上,等待着又一个族落的到来与臣服;不周山附近的盘古殿旁,巫族以除三清之外的“正统”之名,力图接管洪荒。
人族隐姓埋名,即将度过最为艰苦,从无到有的一千年。女娲传道,伏羲授业,以人族始祖的名义被仔细地绘制在草木葳蕤的石墙之上。
再往后,他们也将踏上那片弱肉强食的洪荒大地,真正成为天道之下苦苦求索的百族之一。
蝴蝶的翅膀微微扇动,历史稍微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幽冥血海之中,冥河老祖静静地站在后土身旁,周围的阿修罗族们纷纷低下首来,等待着他们的指令。
六道轮回被后土捧在掌心之上,又被一股长风催动着越变越大,渐渐扭曲了周围的时空,自成一界。
地府出,平心生。
后土的善尸低眸垂首,对着本尊略行一礼,又抬起手掌指天问地,向着洪荒宣告:“今日轮回诞生,凡是未能超脱三界五行之人,不幸身陨,魂魄皆归地府管辖。”
一石激起千层浪,洪荒尽皆哗然。
后土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对着平心微微示意:“以后地府诸事,就交给你了。”
平心颔首,神情虔诚:“愿尽绵薄之力,护此天地众生。”
冥河老祖挥了挥衣袖,那群阿修罗族们也纷纷跟随着平心踏入地府之中。他方长长地叹了一声,对着后土道:“圣人便这般信我吗?”
后土望了他一眼,眉眼间仍然蕴含着一片温和的笑意:“冥河道友也说了,我是圣人。”
天道之下,众生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
冥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倒是贫道着相了。”
他对着后土一拱手,心悦诚服道:“谢过后土圣人,往后地府之事,冥河必竭尽心力。”
后土略一颔首,同样回了半礼。
她直起身的瞬息,周身功德金光大盛,金莲拂过她微垂的裙摆,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霎时间,覆盖了整片幽冥血海。
冥河下意识抬了首,目光环顾四周。入目所见,皆是一望无尽的功德金莲,辉宏耀眼,却尚且不及后土低垂的眉眼。
震荡的命运线一圈又一圈地蔓延而去,不知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无尽时空岁月之后,朱裙玄衣的圣人淡淡地抬了眼,遥遥顺着命运长河回望。
而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府之中,本想从孟婆汤中舀出一勺汤的孟婆忽而松开了手中的汤匙,白玉瓷碗坠地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眸之中,渐渐生出几分悲喜难测的情绪。
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伏羲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声,在山野间莫名停驻了脚步,低下头去采撷了一捧烂漫的野花,打算带回去给那些过于热情的村民。又悄悄地藏起了开得最为烂漫的一朵,留给他妹妹当个惊喜。
紫衣华发的道祖平静地牵着他徒弟的手,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身上,又在少年察觉到不对抬起首看来时,若无其事地偏开了视线。
唯有同他十指相握的手指愈发用力,一步又一步,踏过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岁月。
时间最是公平,又最是残忍。
它一步步地往前走,不为任何人停留或者加快脚步。
紫霄宫中,天道经过艰难困苦地尝试,终于将一点点的力量切割了出来,试图重新掌握这片天地。
而在西方的大地上,准提同他兄长站在一处,修订佛经,宣扬佛法,再度走上了同道门分割的道路。
昆仑山上的明月照亮了千家万户。
至于东海之上的碧游宫……则再度重现了曾经的面貌。
岁月悠悠, 辗转千年。
沧海月明的碧海之上,雾气弥漫不散,将所见的一切景象皆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之中。
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岛屿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周围灵气环绕,宛如仙境。
澄透的碧海之间, 有银白色的鱼群越出水面, 鲛人的歌声伴着鲸鱼的身影沉浮在朦胧的水雾之中。
那是与昆仑山雪、山川郁郁, 乃至于幽冥血海截然不同的风景, 令人不禁长叹一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人生到此,忽觉天地宽广, 而平生须臾而已。
“这里就是……碧游宫吗?”怀虚喃喃开口,神情中显出几分说不出的震撼之色。
他抬起首来, 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 忍不住停下了手中划船的动作,任凭这一叶小舟随波逐流, 飘荡在海面之上。
鲛人的歌声似乎近了些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外界的来客,清澈的声音中不含蛊惑的意味,只是在纯粹地歌唱, 却令人愈发得沉醉。
怀虚只觉心灵澄澈,一片安宁。
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来, 发出一声惊叫:“我的船桨!”
一只银尾的鱼状似无辜地咬上了那木质的船桨,仿佛觉得有趣一般想把它拖拽入海,被怀虚发现时, 那船桨已经没入海中一半, 眼看就要没了踪影。
怀虚:??
他猛得往前一扑, 手疾眼快地拽住了船桨,与银尾鱼展开了拉锯战:“好兄弟?鱼兄弟?放了这船桨吧,我还想去碧游宫拜师呢?!”
他一边用力拽船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那鱼大概是没有学过人言,而他又没学过鱼话,一通人同鱼讲之后,船桨离他越来越远。
怀虚沉默了。
他决定请外援。
另一个头颅懒懒散散地从木船之上探了出来,锋锐的牙齿嗖得一声咬上了船桨,冷血生物特有的眼眸冰冷地注视着银尾鱼,透着血腥与杀戮之意。
银尾鱼:?
它仿佛被惊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松开了口,鱼尾飞快地摆动了几下,划出一圈圈的波纹,转眼就往水中沉落。
怀虚方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将船桨拽了回来,不忘夸一夸自己的好兄弟:“蛇兄,不愧是你!”
盘踞在船头的大蛇懒懒散散地瞥了他一眼,尾巴一拍海面,溅起无数的水花飞沫。
怀虚果断抱头一蹲,却避不开淋成落汤鸡的命运。
“……蛇兄,你这又是在做些什么?”
被迫跟着他远渡重洋的大蛇懒得理他,随手把自己盘踞成一团,便又十分香甜地陷入了睡眠。徒留怀虚一人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冷,好冷啊。”
他挠了饶头,苦中作乐地抱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船桨,欣慰一笑:“还好还好,船桨还在,再划一段距离应该就到了吧。”
怀虚一边想着,一边抬了首去看那三座岛屿,抖了抖身上的水渍,珍惜地捧出一张地图来:“按女娲娘娘说的,应该是……这个方向!”
胜利就在眼前,怀虚信心满满!
他用力地挥动着船桨,拨开重重的海浪,往远处的蓬莱岛而去。
同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或往名山大川,或往碧海青天,有人逢山便拜,求一个学艺的机会;有人不远万里,踏足茫茫碧海,寻觅另一番崭新天地。
金灵站在紫芝崖上,远远向外眺望,忽有几分怅然之意:“这一次,又会有谁来到碧游宫呢?”
多宝同她站在一处,闻言抬首,许久未语。
他望着碧海之上无垠的天地,望着五色的霞光遍布着苍穹云海,耀眼的日光洒落在砂砾之上,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芒。
新生的碧游宫展现出蓬勃的生机,一如那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
“既来碧游,那便是我们的同门。”良久,他这样回答了金灵,眉眼微微搭下,掩下眸底一片深意。
“若是与师尊无缘之人,自是到不了碧游宫。”
金灵眉头微蹙,不觉回头望了一眼。
多宝一身云袍广袖,眉间有清风拂过,他淡淡地望着下方的海面,仿佛先前所说之言不过寻常。
她静默了一瞬,方才低低道了一句:“师尊之道,众生平等,有教无类。”
多宝睨了她一眼,略微弯了弯唇:“为兄对此自然清楚。难不成,金灵师妹觉得我会做些什么不曾?”
青年眉目清朗,勾唇浅笑,自是风采卓绝,令人侧目。
金灵看了他许久,嘟囔一声:“师兄既然心有成算,师妹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反正师尊若是责问,师妹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多宝不觉失笑:“师妹放心便是。”
他微微一笑,随意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金灵你前世是由先天庚金之精所化,这一世却成了一只小狐狸,你近来可有想通其间的缘由?”
金灵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在这跟脚也不影响我修行,随缘也好。”
她自是洒脱的,多宝却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一眼,显出一副深思的模样。金灵对上这目光,也下意识往深处想了想:“师兄是觉得,这跟脚有些问题?”
“有问题倒不至于,只是金灵啊,你还记得你在‘那一刻’许下的愿望吗?”多宝道。
金灵微怔:“那一刻?”
她倏地反应了过来,眸光微微垂落,搭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凛冽的长风拂过碧游的天空,世界忽而寂寥一片,只剩下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响。金灵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用力将之攥紧,思绪却飘飘忽忽地到了远处。
夜间的丛林之间,通天撑着下颌含笑望着他们,声音分外好听。他望着她问:“小金灵,你以后想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