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舒展,眉心隐隐约约地蹙了一下,又在他的讲解之中,渐渐流露出几分了悟的神态。
灵台方寸地,灵光流转不息,清气氤氲萦绕,少年钟灵毓秀,宛如琅嬛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真是一副神仙模样。
天纵之资,莫不如是。
鸿钧静静地想着,又悄无声息地从后方将他拥入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又抓着那如玉般的手,十指相扣,去触碰着玉简上的字迹。
倏然间,金光大盛,紫气东来,万千道法骤然在通天眼前流动起来,或简陋,或艰涩,或剑走偏锋,或直来直往,林林总总,不一而是,尽皆展现在他面前!
还未等乱花迷眼,目不暇接,鸿钧便已准确无误地从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将相互联系着的大道一一指明。
通天的神情愈发郑重几分,专注至极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尽其所能地吸收着里面的知识,又在道法交替的间隙之中,下意识抬起眼眸,顺着师尊弧度冷峻的下颌,落到那副淡漠出尘的面容之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一不在那双眼中。
少年什么也没想,只下意识地凝望着这一幕,重新垂下视线的瞬息中,又忽觉心头无比安定。
七千年后,通天提前结束了禁闭。
平日里无人涉足的混沌,近来不知有多少人踏入其中,迎着纷纷扬扬而来的混沌罡风,万般艰难地往外踏出一步,又一步。
寸寸艰难,步步难行。
不少人不得不滞留在一处,再不得往前踏出一步,只得遥遥望着远处的景象,不甘地向着前方伸出一只手。
混沌风动,轻而易举地断他血肉,削去白骨,血肉模糊之中,来者不得不放弃,险而又险地缩回手去,望着斑斑血迹流淌而下,化为触目惊心的一景。
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有无数人止步在外。
或放弃前行,打道回府,或咬紧牙关盘膝而坐,竟是要在此再修行个千百年,再去求那无上大道。
足足万载岁月,如何不可强求?
自当强求。
一处,老子捧起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元始持着盘古幡,令这混沌风浪止息在面前,又互相护持着,往前走去。
一处,风止浪平,时空凝滞。执掌着时间与空间之力的烛九阴与帝江走在前头,十二个身影落在这片浩渺无垠的天地之间。
手中捧着一束鲜艳花朵的后土低眸垂目,小心地呵护着自己手中的花朵,又在某一个瞬息,遥遥朝着远处望去,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一处,漫天云霞映满了半边天空,倏尔在这一片漆黑无涯的天地中,编织出了烂漫绮丽的绯色的梦境。
一袭红衣的红云抬眸望向眼前的混沌,认真地拉着镇元子的手,缓步前行。
一处又一处,千千万万人!
皆是求道之人,尽是痴心不悔。
女娲平静地收回了视线,尚未散去的景象却仍留存在她眼中,唤起一二熟悉的感触。
“后土啊……”她轻轻感慨一声,话却止在唇边,不肯轻易诉出。
她似是想起了下一场同样遮天蔽日,令日月齐齐失色的量劫,又不觉淡淡地垂下眼来,绣着山河锦绣的衣袂随风而动,平白添了几分寂寥之色。
通天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微微一顿,忽而被一道金芒映亮。
浩渺无垠的钟声自天地间响起,一时之间令他们周围的时空都泛起浅浅的波澜。他抬眸的瞬间,只见得一轮金色的太阳从视网膜前滚过。
何等耀眼,何等肆意。
“东皇太一,他也来了。”女娲微微抬眸,并不意外地看去,又不觉轻轻蹙了下眉头,“怎么飞得这般急切?”
她下意识掐指一算,眉头又隐隐一蹙:“那边有人打斗。”
“这就是洪荒啊。”伏羲微微摇头,平静地开口。
如此美丽,又如此残酷。
道祖欲向众生授三千大道,人人皆可来,却非人人都能来。来者谓之有缘,那些到不了的,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过是一句“无缘”罢了。
通天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沉吟几许,忽而开口:“我想……”
伏羲眉头一跳,毫不犹豫地捂住了他的嘴,斩钉截铁道:“不,你不想!”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以一双纯澈平和的眼眸与他对视,倏尔弯起眼来,唇齿相依,轻轻唤上一声:“伏羲。”
他的笑容温暖纯净,像是遍地草木荒凉,春风吹又生;又似江南烟雨蒙蒙,画船一艘拂面而来。
尘世间的阴霾仿佛从未侵袭这双眼,故而留下了这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天真无邪。
伏羲静静地凝视了几息,沉痛地转过头去:“风希,给为兄来个法术,暂时让为兄瞎上一段时间!”
女娲闻言一笑,无奈摇头:“师兄啊,我记得你刚刚才从禁闭室出来,还没多久吧?”
通天眨了眨眼睛,以眼神示意:“没关系的,师兄我习惯了。”
女娲:“那师妹替您问问老师?”
猫猫瞬间蔫了一瞬,又坚强地抬起头来,等着女娲那边的答复。
鸿钧很快就接到了来自他徒弟的请求,他微微抬首,望着头顶簌簌而落的桃花,手掌微微向着前方伸出。
一片花瓣落在他掌心之中,何等绮丽烂漫,天真可爱。
师尊捻着这片花瓣,顺势借此掐算了一下通天从他身旁离开的时间,又不觉微微一叹:“有的时候,为师是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当真是一心一意想在紫霄宫中待上一辈子?”
通天猫猫闻言抬首,思虑一二后,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鸿钧瞥了他一眼,又微微摇头:“紫霄宫三千红尘客,对应洪荒三千大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人都能来此。”
通天愈发专注地望来。
“但是,谁又能笃定,这三千红尘客,便是大道想要的那三千人呢?”鸿钧忽而掀起眼帘,望着混沌之中挣扎前行着的人群。
被天地钟爱的,自是畅行无阻,任其往来,而洪荒不眷顾的那些,又只能茫茫然地隔着混沌罡风,下意识伸出手来,遥遥望着紫霄宫的方向。
一线生机……呵……
鸿钧平静抬首,手指轻轻一点,将一份阵法传了过去:“正好你们三人都在那里,就替为师考验一下他们的心性吧。能通过这个阵法的,便替他们引一段路。至于他们能不能走到,端看他们各自的努力。”
“如此,通天可还欢喜?”他侧首一眼,忽而一笑。
师尊身后的桃花漫卷如风,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再也醒不来的长梦。
通天定定地望去,似为天光所惑。
他答:“欢喜至极,自当不负。”
作者有话说:
本座掐指一算,按这个进度下去,通天的无期徒刑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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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梦里南柯”、“元黎”、“黄粱一梦”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号外, 号外!
截教分部紫霄宫开讲啦,鸿钧道祖秉持着有教无类,截天地一线生机的主旨, 准备在混沌中开讲三千大道!
见者有份,来者不拒,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可曾有人见过混沌中的星辰?
散发着温暖的绵长的光芒, 徐徐照亮一片天地, 像琉璃灯盏一般, 晶莹剔透,浑然天成,一步步指引着旁人向前的道路。
通天一袭青衣, 宛如皓月当空,玄色长剑落在手中, 望天一扬, 便落下了漫天的光辉。
阵法的光芒徐徐展开,一寸寸地舒卷着, 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底下生出翩翩青色莲花,任凭入阵之人坐在莲台之上,沿着前路而去。
心阵的考验并不看重修为, 反倒将心性摆在了头一位,沧桑万载的幻阵一个连着一个, 入阵者眨眼间便渡过不知道多少个生死轮回。
女娲思虑一二之后,又往里丢了一大堆后世的话本子,上及毁天灭地, 下及凡俗人间, 轰轰烈烈之余, 亦有平凡朴实的岁月。
如此风吹雨打,春风抚慰,再去看他——是否还有这道心一颗!
伏羲左看右看,心下无奈,索性也备了一些丹药在侧,守在一旁,瞧瞧有没有需要他捞上一把的。
“贫道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呢?”偶尔他也会深沉地思考那么两下。
答案亦是分明。
妹妹是亲生的妹妹,交的朋友也是真心的朋友,除了喜欢搞事,热爱搞事,将整个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搞事事业,甚至还要拉着他一起搞事之外,还是数不出什么毛病的。
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吧,伏羲道友?
伏羲道友拒绝理你。)
很快,阵法成型的那刻,整个混沌都为之震动,浩渺道音迢迢而来,将此事告知众人。
——“度过心阵者,可直达紫霄宫。”
老子倏地抬眸,目光锐利地望去,袖中的手指下意识便要掐算起前因后果,又被一道力量轻轻阻断。
元始眉头微蹙,侧过身来似想同他征求意见,又见老子微微摇头:“我们不需要这个。”
他停顿了一下,略微解释了一句:“心阵不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它是为了弥补另外一些修为尚且不足,却亦有求道之心的人,希望他们也能到达紫霄宫听道。”
元始闻言,眉心却是拧得更深,他回忆着与鸿钧的几次碰面,不觉得他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老子瞧着他,倏忽轻轻一叹,干脆点了出来:“这般以众生之苦,为己身之苦的心思,分明是我们弟弟的手笔。”
此言一出,元始骤然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身,盘古幡随着心意一动,就朝着心阵所在的方向而去。
老子在后面瞧了他一眼,心下微微一叹,倒也是转了身,追着元始而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大概就是整整一个量劫都没能打上弟弟,突然觉得手痒罢了_(:зゝ∠)_
啧,真不愧是我们始终不肯做人的气团子鸭!
紫霄宫中,鸿钧端坐在蒲团之上,淡漠的目光往这边投来,又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转而吩咐了一下昊天和瑶池,又干脆利落地给通天送去了一道讯息。
正在观察着阵法运转的少年微微一怔,轻轻抬起眼眸,朝着紫霄宫的方向望来,眼眸中的神采流转生辉,明亮夺目,毫不犹豫便是一句:“师尊最好啦!”
鸿钧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心下哂笑一声:“得了好处便这般模样,平日里也不见得……”
他顿住了话头,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为师还是护得住这只气团子的。”
既然护得住,那就随他去吧。
元始的速度很快,气团子见势不妙当场溜走的速度也很快。
只见白衣的青年匆匆赶到之时,眼前唯独剩下一片浩渺无垠,囊括着混沌边界的阵法,莲花款款盛开在他眼前,伴着鼻尖一缕尚未散去的清香。
少年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女娲一只,伏羲一只,见他到来,若有所思地投来一道目光。
“元始道友,也是来试此心阵?”伏羲挑了挑眉,随口一问。
元始眉头一蹙:“阁下认识贫道?”
女娲轻咳一声,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脚,踩住了她兄长的衣摆。伏羲身形一晃,抬眸便见她口型一动,“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兄妹无声地打了一番眼神官司,方才侧首热情地看向元始:“久闻道友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不知元始道友可要来试试这心阵啊?”
女娲:“超有意思的哦!”
伏羲:“错过就没有了哦!”
就差通天的那一句:“来都来了,兄长何不试试?”
元始:“……”
他捏着盘古幡的手上隐隐有青筋跳动,像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至极的头痛之感,眼眸愈发显得晦暗几分。
兄长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阵法,从细微处寻找着某些熟悉的痕迹,很快又抬起眼眸,直截了当问道:“两位可曾见过吾弟通天?”
元始凝视着女娲:“若是阁下知晓他的下落,还望告知贫道,贫道必有重谢。”
女娲的衣裙上日月星辰闪烁生辉,锦绣山川辉宏远阔。她闻言抬眸望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故人,忽而微笑道:“不知。”
“你不知道?”
元始眉头微微拧起,面露怀疑之色,微微往前踏出一步。
便是这一步踏出,女娲笑容微敛,手指轻轻搭上袖中长剑,眸光流露出几分冷意,淡淡道:“既然是您的弟弟,连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又何必来问在下呢?”
“难不成,您弄丢了自己的弟弟吗?”
时空仿佛再度重叠了一瞬,玄衣朱裙的神祇端坐在娲皇宫中,垂眸望着骤然闯入殿内的天尊,唇角微微上扬几分,弧度冰冷又淡漠。
她似是笑了一下,语气淡淡地开口:“玉清圣人的弟弟?本座不知道他在哪里。”
“真是可笑,您竟然会不惜放下往日对妖族的厌恶,亲自踏入我这娲皇宫,难不成,您弄丢了自己的弟弟吗?”
相似的话语重叠的那个瞬息,元始面色隐约苍白几分,下意识按住太阳穴的位置,眉心微微一蹙,又被迅速赶到的老子扶住。
他迅速传了一道灵力过去,帮助元始稳住心神,方才抬眸望向女娲。
女娲平静地站在原处,一双碧眸中流动着浅浅的光彩,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两人,轻轻一笑:“久闻其名,太清老子,玉清元始。”
在这个浩渺无尽的洪荒世界之中,各人与各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昔日的女娲能因妖族的缘故而与上清通天交好,自然也会因妖族而与他的两位兄长交恶。
她指尖轻扣剑身,目光冰冰凉凉地望来,碧色的眸中褪去了一切温度,显出冷血动物特有的寂冷之感。
混沌之中,风声鹤唳,忽有剑拔弩张、喧嚣将起之势。
匆匆赶来的昊天见势不妙,又加快了步子,迅速地挡在了两边人马之中。先同女娲伏羲二人垂首行礼,又转过身来,一板一眼地拱手道:“太清真人、玉清真人,道祖有令,令你们二人先至紫霄宫,通天真人随后便至。”
老子抬了眼眸,目光掠过伏羲,望着女娲,眉头隐隐拧了起来。后者仍然维持着冷淡至极的笑容,丝毫没有想同他们交谈的欲望。
半晌,他偏开了视线,平淡地开口:“既然师尊有令,我们兄弟二人自当听令行事。”
昊天隐隐松了一口气,同瑶池一道,引着他们二人离去。
在他们身后,女娲淡淡地笑了一声,凝实的法术藏在两袖之间,飘飘渺渺,随风而散。
另一侧。
昆仑山上飞雪正盛。
琼花玉树之间,梨花又开,皎洁无瑕,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片宁静天地,恍若与世隔绝一般,不见半分滚滚红尘特有的喧嚣。
多宝抱着一只毛团走来,衣袂间还沾染着夜间的露水,眉心亦残留几分淡淡的霜寒之色。
他略一思索,抬手浅浅地施展了一个法术,将瑟瑟发抖的团子护在其中,温暖着它的躯体,方才抱着他从漫天寂冷的风雪中走过。
一步,两步。
他似是怔然了一瞬,下意识侧过身去,近乎茫然地望去。
雪色与月色之间,眉眼精致,青衣墨发的少年站在纷纷扬扬的梨花雪中,平平静静地伸出手去,挽起一束花枝,低眸轻嗅。又在察觉到一道视线的瞬息,从容不迫地抬起首来。
只一眼,日月星辰入怀。
他似是笑了一笑,那张夺尽天地造化的容颜顿时瑰丽得如同雪中烈焰,肆意张扬到了极点。
多宝定定地望去,恍惚失神,唇齿间压着一道声音,似想倾吐而出,又沉沉地坠着,难以轻易吐露。
他似想唤上一声什么,可又该,唤上一声什么?
后世化胡为佛的多宝道人,拜了西方的圣人为师,入主了灵山极乐佛界。一场轮回,往事尽如流水,师尊,亦非昔日的师尊。
如今的多宝道人,尚且没有踏上这条亲朋俱散,师恩负尽的道路,却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起点之上,倾听着那道重重敲响的钟声。
他下意识低垂了眼眸,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胸腔之处,轻轻伸出手去,按上那颗心脏,听着里面愈发激烈的、剧烈的声响,仿佛有一场无人可见的火,正在那里燃烧。
通天静静地望来,轻轻太息一声。
他褪去了平日里肆意的姿态,衣袂流云,神情郑重,眉眼含着凛然威严之色,自无垠的雪中走来。
待至多宝近前,又微微俯身,低眸垂目,向着他伸出一只手,轻声询问道:“贫道上清通天,为盘古三清之一,与小友有些缘法在身,不知小友,可愿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