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般执着,果真是出于兄弟之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老子的话音一经落下,仿佛在瞬息之间戳碎了什么隐秘一般,带来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元始瞳孔微微收缩,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仿佛有一层迷雾笼罩在心头,几乎呼之欲出,又被阻隔在外,难以窥见其间真切的情绪。
他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捏至发白,眉头随之紧紧蹙起。
“……你先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元始始终说不出话来,又微微摇了摇头,一甩衣袖,便要折身离开。
“大兄。”元始却又唤了一声。
老子背对着他,眼眸微微垂下,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薄雪:“怎么,知道答案了?”
元始轻轻摇头:“不,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他停顿了几息,组织了一下语句,方才开口道:“弟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在意通天,但潜意识里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警告我: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总有一天会后悔。不是一般的后悔,而是后悔终生,永无释怀之日的……那种后悔。”
元始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老子:“我相信我的直觉与预感,所以,我请求您告诉我,通天如今到底在哪里?”
老子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眉心便已经轻轻拧起,待听完他所说的话,已经不自觉地陷入深思之中。
“直觉?预感?”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不由回想起自己最初望见通天化形时那一瞬的感受,仿佛在一息之间,有什么不确定的东西重新安稳下来,缺失已久的部分再度被填补而上。
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却能清晰地听到心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就像是求索半生,今朝终于失而复得的满足与熨帖。
“是。”元始微微颔首,仍然凝视着老子,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所以,大兄,我的弟弟,他到底在哪里呢?他独自一人孤身在外,反反复复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能去到哪里?”
老子回过神来,垂眸望向元始,半晌无言,终是化为轻轻一叹:“紫霄宫。”
“师尊带他回了紫霄宫,于三十三天之外,无垠混沌之中。”
元始的瞳孔下意识紧缩几分,近乎茫然地抬起首望去,望那层层天穹,无尽寰宇。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泛起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疼痛感。
“紫霄宫……怎么会,又是紫霄宫呢?”
兄长喃喃自语,眼眸倏地暗沉几分,却丝毫不知这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
这世间有些事情,是合该掩映在逝去的岁月之中,再也不许去窥见分毫的。
鸿钧低眸瞧去,手指轻轻顺过少年垂坠的乌发,任凭他倚靠在他膝上,无声无息地在繁花锦绣中睡去,又微微侧过首来,微凉的视线掠过广袤的天地,望向那座被冰雪覆盖着的昆仑山。
老子传来的书信还摆放在桌案之上,他平静地瞧过,又将之投到炉火之中,任凭它一点点经过烈火焚烧,彻底地化为灰烬。
通天似是抬眸望了一眼,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淡淡地从上面移开了视线,不甚在意地闭上了眼。
鸿钧垂眸凝视着他,唇边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却什么也没说,又抬手取了锦衾,替他轻轻披上。
封神啊……
谁能说得清对错呢?
从大势来看,此为天地量劫,一旦势成,无人得以脱身,无论多么惊才绝艳之辈,终究也会沦为量劫里的余烬飞灰;从结局来看,阐截两教皆是损失惨重,截教更是几近灭亡,玄门气运跌落低谷,取而代之的则是西方佛门。
没有人是赢家。
但,焉能不恨?
破他诛仙者,四圣也;亡他门徒者,元始也。
以及……最后令他的首徒多宝道人化胡为佛,散了这一身玄门正统的修为,被迫置之死地而后生者,老子也。
洪荒最终毁于无边怨气之中,其中可有一分,来自于他徒弟心中始终未曾散去的不甘?
鸿钧并不知晓,只尽了此生唯一的耐心,哄着怀中的少年,静静地瞧着他松开颦蹙的眉眼,安安心心地依偎在他身旁,长长久久,舒缓平静地睡去,方才将人抱起,稳妥地安置在云榻上。
柔软的床褥之间,霜雪似的长发与乌发交织在一处,像极了凡人口中恩爱两不疑的誓约。他微微垂眸,仔细地拂过他眉心方寸,静静地感受了几息,方才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取下了旁边悬挂着的青萍剑。
养徒弟自然是头顶大事,养完了呢?
自然是出去杀人。
不会有人当真以为,当着他的面来引诱他的徒弟,还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吧?
鸿钧原先面对通天时温和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如冰雪般森寒的杀意。他指尖轻轻摩挲过青萍剑,感受着上面沾染过的几乎近无的血腥之气,眼眸愈发显得漠然冰冷。
他站在混沌之中,望着无尽翻滚的罡风,周围似有雷霆划过身侧,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微微扬起的衣袂,又抬起手来,似要再度撕裂开空间。
天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投来了一瞬,整个数据流又紊乱了三分,不觉惊疑发问:“鸿钧?你这是要做什么?”
鸿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开口:“如您所见,替天行道。”
天道:“……?”
祂略显纠结地看了一眼鸿钧,沉吟几许,语气中竟有几分微妙的羞涩(?):“倒,倒也不必如此。”
道祖微微摇头,眼眸深邃几分,语气亦分外冷峻:“魔祖如此明目张胆犯我玄门,贫道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算账,已经颇为失职,尊上不必再劝,贫道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天道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你有此心,本座甚是感动。只是归墟之境并不在洪荒之中,本座亦帮不上什么忙,所以……”
鸿钧微微颔首,面容严肃道:“无事,贫道自有分寸。”
天道:“……”
劝说的话硬生生卡在嘴边。
“既然你已有成算,那本座便祝鸿钧,一路顺风了。”祂垂了眼眸,抬手散开充盈在混沌之中的天道法则,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又遥遥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
鸿钧颔首略行一礼,又略整衣冠,方从容地沿着道路离去。在离开混沌的一息中,他又回过首去,光明正大地望了一眼紫霄宫的方向。
替天行道……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鸿钧口中所说的那个“天”,又是哪个天呢。)
作者有话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嗯0v0
第43章 因病魂颠倒
额上微凉的触感停留了许久, 轻轻淡淡,不沾染任何俗世的杂念。通天微垂的长睫似有若无地颤了一息,又在昏昏沉沉的困意里再度沉入梦乡。
不知为何, 比起昆仑,他反而更加习惯于待在紫霄宫, 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太过于漫长的岁月, 久到回想起来, 都觉得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 往后余生,都沉寂在这座宫阙之中,任凭天地倾覆, 海枯石烂。
不……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
梦境与现世的界限渐渐模糊,通天撑着额头微微恍惚地抬起眼来, 望着夜明珠轻淡的光芒照亮一地寂寥, 桌上的玉简摊平在身前。
整个屋舍干净到只剩下一个蒲团,一方书桌, 三两书卷,没有任何能够伤到人的利器。
他下意识抬起手来,碰了碰桌上的玉简,顿时见到上面亮起浅浅的微光:“您的师尊提醒您:道路千万条, 安全第一条;作死诚可贵,师尊两行泪。”
通天:“……”
他眨了眨眼, 又试探着去碰旁边的玉简,下一瞬便又得到一条:“生,亦我所欲也;义,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还是活着吧。”
以及, “世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但是通天你放心,你想作死这件事,为师连个窗子都不会给你的!省省心,早日收了毁天灭地的心思。”
通天:“……”
他沉默了许久,眼眸微微垂落,落在玉简之上,发出了一声微妙的,同往昔一样的感慨:“师尊,您是真的不怕他们掀棺而起,爬出来打你啊?”
可他师尊是什么人?洪荒道祖,玄门领袖,圣人之师!
算了,量他们也不会。
他这样想着,微蹙的眉梢散开几分愁绪,唇边的笑容亦显得真切几分,眉眼弯弯,倏而灿烂。转而走至门扉之前,轻轻推开了它。
梦境中的时间似乎离封神已经过去了许久,人间的王朝亦成了历史里的尘埃灰烬,转眼换了新天。
多少人汲汲以求的封侯拜相,随着王朝的逐一崩塌,而成了空中楼阁,却又有新的道路延伸在他们脚下,一步又一步,走向崭新的方向与未来。道路曲折,而前程,永远光辉无限。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待在紫霄宫中,仰首对月,垂眸饮茶,散了这一身的桀骜不驯,仿佛再也不会去阻拦天命的运转。
红衣的圣人微微敛眸,微长的衣摆垂至地面,轻轻曳过脚下大地,若无其事地往紫霄宫外走去。
混沌的罡风席卷而来化为万古不朽的嚎哭,时空湮灭的浪潮掀起圣人微垂的衣袂。通天微微垂了眼,静静地望着那片在星辰的怀抱之中,无比璀璨与耀眼的洪荒大陆。
笑着送他一束花朵的巫族少女已经不知去向,连化形都化不好的山野精怪也悄悄消弭了踪迹。
世人不闻有妖,连神仙都成了古老的传言,合该在茶楼酒肆里说唱一番,唱那封神榜前万骨枯,演那兄弟相争亲朋散。
西方的消息也渐渐绝了几分,这世上也只剩下一位宝相庄严的如来佛祖,而非昔日碧游宫万仙来朝之时,坐在他身旁的一只小小的多宝鼠。
白云苍狗,世事如烟。
纵使是梦境之中,也令人忽而生出“尘满面,鬓如霜”的凄清之感。
他极为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眸,又仰起首来,对着天地倾倒下一杯美酒,红衣迤逦一地,眉目含笑生辉。转而回眸一笑,潋滟三分春光:“师尊可要陪弟子一道饮酒?”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梦境中的鸿钧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相隔数十步,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紫衣华发,长眉覆雪,冷肃的眉眼微微拧起,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怎么赞同。偏又耐不住圣人一声连着一声的撒娇:“师尊?师尊?好不好嘛师尊?”
一时竟令人分辨不清,到底是因为置身于梦境之中,方有这么一位无底线纵容着圣人的师尊,还是说……竟连梦中的鸿钧,都已经习以为常地纵容着他。
当然,那并不是重点。
师尊只是微微叹着,抬手取出了几壶酒,陪着他一道席地而坐,遥遥望向眼前的混沌,又透过混沌,望那天地之间星辰璀璨,望那心心念念,却终究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天人五衰,灵气消弭。
早在那时,他们便已经有了预感。
睡梦中的通天下意识翻了个身,眉头微微蹙了一瞬,又在谁人的安抚之下悄悄松开。
窗边的桃花烂漫无尽,为道祖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梦境之中,往昔之景依然在继续。
红衣圣人倚靠在他师尊身旁,树下的酒盏翻滚了一地,琼浆玉液没入土壤之中,却又无人在意。
梨花纷纷落下,偶尔沾湿了杯沿,又被他不甚在意地连着花瓣一道饮下。
他喝酒的习惯甚是奇怪,饮半杯酒,倒半杯酒,像是在与人对饮,对面偏又空无一人,徒留满地的寂然。
圣人却是不管不顾,照旧这般独饮独酌,自得其乐。
良久,方有一声叹息拂过他鬓边,温润的气息摩挲着他的耳垂,带起微微的痒意:“通天。”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再度想往地上倒酒的动作。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似醉未醉,侧首瞧他:“师尊可是在心疼自己的酒?”
紫衣白发的青年微微摇头,眼眸中的无奈之色却是愈发明显。
他仍然紧紧扣着圣人纤瘦的手腕,又换了个姿势,抓住了他的手,借力将酒盏送到自己唇边。在通天微微怔然的目光中,他就着他的手,平静至极地饮下了那半盏酒。
“通天,你先前问为师,要不要陪你一道喝酒。为师以为,为师答应了你。”
通天微微垂落的睫羽似是颤了颤,望着近在咫尺之遥,凝视着他的鸿钧。霜雪似的眼眸中,仍是一派无悲无喜的情绪,只是细细看去,又能清晰地瞧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如墨的眼瞳之中。
圣人一个恍惚失神,手中的酒盏就落了地,洇湿了地面,好一片狼藉。
鸿钧凝视着他,唇角似有些微的上扬,又很快就消失不见。
“师尊不是不喜欢饮酒吗?”通天低头望着脚下的酒盏,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鸿钧不否认也不肯定,只道一声:“通天,为师答应你了,既然已经许诺,那么为师便一定会做到。”
那话间似有什么深意,意味深长,好像谈的不仅仅是酒,还有什么别的更加危险的东西。
可是圣人确确实实只是在饮酒,一袭红衣,衣襟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风流快意,肆意妄为,醉倒在庭院间那絮絮无声的梨花雪下。
那时的天道似乎也只瞧了半眼,便不甚在意地瞥开眼,去关注祂眼中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毕竟,一个全身修为被禁锢,只能待在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的囚徒,一个徒有圣人之名却无圣人之实的上清通天,哪里还有什么威胁?
真好啊。
他悠悠地笑了起来。
没·有·威·胁。
须弥山上。
鸿钧平静地踏入山中,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随意地掐算了一下接引与准提的命轨,待发现他们二人皆不在此地之后,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梢,抬眼望向那无垠的天穹。
你看,原来既定的天命,也不是当真一成不变的,就连牵扯到往后无量量劫的圣人之位,都可能会因为天道的一念之差发生变动。
那么,谁又能确保,所谓的“天道”,永远都会是天道呢?
他淡淡地想着,一边遮掩着天机,一边从袖中重新将青萍剑取出。
如一泓清泉般无瑕的长剑上泛起浅浅的光芒,初见时若惊鸿照雪,细看之下,又见其上精妙的莲花道纹,以锋锐勾勒,以凛然成画,足以斩尽世间不平之事。
尤其是被少年圣人握在手中的时候,一人一剑,便足以震彻整个洪荒。
鸿钧同样抬起一只修长的手,以挽剑之式拿起这把将来会惊艳众生的剑,听着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声,如玉石相击,泠泠有声,遥遥指向前方某处。
他脚步不急不缓,随意地踏上了一条曲折宛转的小径。
树影婆娑,枯枝残叶。
雪青色的道袍拂过脚下荒草,微微扬起的风使得它们接连不断地往前倒去。
很快,他便顺利地接近了目的地,眼眸淡淡地瞧去。
青萍又发出“铮”的一声低鸣,整把剑呈现出跃跃欲试的模样,颇有几分沸腾的战意。
此情此景,当是名剑遇名剑。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是乃诛仙四剑!
按照天命,它先是落到罗睺手中,为龙汉初劫的煞气所污染,导致品级降低,不复先天至宝之名,即便如此,在后世的封神之战中,它仍然以“非四圣不可破诛仙”之名,而令举世瞩目。
可是如今呈现在鸿钧眼前的,分明是最初的诛仙四剑!
诛仙,诛仙。
既以诛仙为名,自当一剑诛仙!
长风吹起鸿钧的衣角,他平静地抬起首来,望了望自己的掌心。
没有人规定,有些东西,不可以提前拿到手中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道祖也为徒弟操碎了心(1/1)
感谢“梦幻的心”“深院锁清秋”“朝闻道”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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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
2.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