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无反顾,求仁得仁。
“他还真的敢来。”
巍峨的紫霄宫中,天道俯瞰着混沌之海,幽幽开口道。
鸿钧侧身坐在冰冷的囚室之中,闻言微微抬首,仿佛想透过那纹丝不动的门扉,瞧见紫霄宫正殿中的景象。
道祖似乎想叹上一声,眼底又浮现出几分笃定的情绪:“因为他是上清通天,所以他一定会来。”
天道阴阳怪气一句:“不是因为你们情比金坚,恨不得下一刻就双宿双飞吗?”
“您怎么会这样想?”鸿钧面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落在天道眼中更像是一种嘲讽。
他微微一笑,平静从容道:“贫道所爱的,正是这样一位圣人啊。他爱着众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着他的大道,我爱上他正是因为他光辉灿烂的灵魂,又因此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渴求。”
天道只觉得自己的牙快要酸掉了,倘若祂有牙的话。
祂盯着鸿钧看了许久,皮笑肉不笑道:“鸿钧,你别太爱了啊鸿钧。”
鸿钧淡淡一笑:“尊上,您不懂。”
天道:“……”
得,祂不懂。
踏马的,祂为什么要懂?!
天道想要当场掀桌的心十分强烈。祂努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火,反复几次之后,终是忍不住拂袖而去:“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祂语调冰凉至极:“鸿钧,你终究会后悔的!”
鸿钧面色不改,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衣袖。袖口之中的红线流转着明亮的光芒,仿佛也察觉到被它系在另一端的少年已经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一定地步,不过是区区咫尺天涯。
多近啊。
他靠在墙边,微垂了眼眸,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再不为外物所扰。只有思绪依然清醒至极,落在了某个红衣圣人身上,渐渐出神。
旋即,道祖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另一处。
通天推开了紫霄宫的门扉,一步步踏上了长长的玉阶,衣摆从地上拂过,不曾惊动时间。
像是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熟练地走至了正殿,又抬起首来,隔着台阶,遥遥望着眼前之人。
——不是鸿钧。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师尊?
通天只是微微恍惚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旋即淡淡地开了口:“天道。”
高台之上,“鸿钧”微垂了目光,雪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视线淡淡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祂的神色极冷,辨不出喜怒,只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随即意味不明地开了口:“上清通天。”
祂说出了同样的话,问着另一个人:“你还真的敢来。”
通天微微一笑:“又有何不敢?”
通天:“您已非昔日的天道,一念可兴劫数,一令可命众生沦亡。虎落平阳被犬欺,面对如今的您,贫道又如何不敢来?”
通天:“而且,我要救我的师尊。”
他必须来。
天道垂眸望着他,眼底似有怒意翻滚,只是片刻之后,祂掩了眸,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很好。”
天道:“你胆子果然很大。”
“只是本座尚有一事未解,不知你是否能为本座解惑。”祂道。
通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定定地望着祂:“哦——”
通天:“您向来通晓万物,这世上竟还有什么,是您也不知道的吗?”
他是在阴阳怪气吧?
他肯定是在阴阳怪气吧!
天道的笑容僵硬而死板,像是被强行刻在了这副皮囊之上。
祂面无表情地盯着通天,慢慢地开了口:“上清通天,本座分明对你从来没有下过重手,反倒是你,为何一直对本座抱着极大的敌意?”
这也是祂最大的疑惑了。
相较于龙凤麒麟三族,又或者是眼下的巫妖两族,祂可从没对三清下过手,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圣位。
单从此处来讲,祂可从来不曾辜负三清,又为何会招致上清如此大的恶意?
当然,这话若是落在通天耳中,不过是得一声讽刺的笑。
说什么天赐圣位,若无他们一日又一日的苦修,他们又凭何证道成圣?借着“天赐”之名,就想抹杀掉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可不是十足的可笑。
紫霄宫中,通天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垂眸凝视着他,神色中隐隐带着几分不解的天道。
“您居然会好奇这个问题吗?”
祂并不做声,只拧眉看着他。
通天淡笑了一声,却道:“无可奉告。”
他有什么义务告诉祂未来发生的一切?告诉祂——那场以众生为棋局,引着阐截两教彼此相杀的封神量劫?
天道:“你——”
祂连声道:“好,你好得很!”
通天看着祂,眼底的情绪极淡,像是一滴落在宣纸之上,渐渐晕染开来的水痕。
他轻轻从广袖中拔剑,手腕一折,直指着上首之人!
“与其说这些废话,我倒是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道,“天道,我师尊——鸿钧道祖,今在何处?”
天道低首看着下方的红衣圣人。
他眉目冷冽,长风吹拂起了他的发,那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焚烧自己,亦焚烧眼前的一切!
祂似乎想笑,却只露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神情:“你想知道鸿钧的去向?”
天道:“不如……拿命来换吧!”
只一瞬,紫霄宫中杀气四起,天地惶惶不安,九霄天谴从天上劈下,衬得此时此刻如同末日降临!
宫阙的屋顶被狂风掀开,桃花纷然如雨,簌簌落了满地!
通天面色不改,长剑一弯,径直往前奔出数步!
而他的身后,电光火石,刺目的白色闪电重重地劈下!
生死之局!
以命相搏!
谁能看得清这战局?谁能判断最后的结果!
唯有淋漓尽致的暴雨,霎时间,洗刷了整个洪荒世界!
巫妖战场之前,后土面上忽而一凉,她不觉微微抬首,凝视着头顶骤然落下的雨滴,目光一扫,又看向了被雨水笼罩的众人。
她顿了一顿,一挥衣袖,在巫族上空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帝俊伫立于阵中,手中尚且执着一卷玉简,又见雨丝斜斜落下,污浊了字迹。
妖皇皱起了眉头,又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的白泽说了些什么。
圣人出手,天道动怒!
无尽的异象浮现在洪荒大地之上,雷霆万钧而落,雨水冲刷大地,顷刻间,便成了一道道洪流。
女娲垂首望着不周山下方的景象,眉睫微微一动,隐约之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倏地一变。
若是她没有当场失忆,前世不周山被共工含怒撞倒的时候,同样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
人族的史册之中曾将此事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今生今世,在后土与她的干预之下,不周山并未出事,只是……记忆里这场摧毁了无数生灵的洪水,依旧循着同样的命数,降临在洪荒之上!
天数到底能不能改?
天命到底如何去争!
女娲圣人一袭长裙立于不周山上,忽得抬首迎向那场淋漓尽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尽皆埋葬的雨水。
她喃喃开口,眼底茫然:“洪荒……洪荒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天地茫茫一片,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女娲踉跄地往前迈了一步,又不觉望向了混沌的方向:“通天师兄……”
她垂落了眼眸,于无声中落下一滴泪来。
作者有话说: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
那滴泪坠下的瞬间, 泥土之间轻轻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无垠的天穹之上,雷光电闪之间,遥遥倒映着女娲的身影。在洪荒之外的宇宙四方之中, 又是谁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宛如拂过大地的一阵微风。
通天第一次独自面对着天道。
他在朝生剑出鞘那刻便从未想过回头。
净世白莲孕育而生的长剑继承了它最本质的东西, 从头到尾, 都透着一种纯粹无瑕的气息。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倒悬在他身后的诛仙四剑, 其既以“诛仙”为名, 自然生来便为了杀伐。
五柄剑交错着,凛冽剑意冲天而起,直冲向那浩瀚无边的混沌!
天道垂首望着他, 目光森冷,祂手指虚握, 自肆虐的混沌罡风之中, 缓缓抽出了一把由法则构建的纯白长剑。
无上大道凝结成了剑身,法则与规章化为剑上那一点寒光, 直至剑的末尾,缓缓垂下了黑色的剑穗。
危险的气息蔓延开来。
通天擅长用剑,他的剑道天生天成,是正大光明的杀伐果决, 亦是为众生挥落的生机一线。
杀伐与生机,如此矛盾, 又如何和谐地组合在了一起,一如他整个人一般。
天道的剑却是纯粹的规则,只是选择以“剑”的形式表现出来, 其实质仍然是缥缈无垠, 又高高在上的道之本源。
混沌之中, 雷鸣震震,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他们的交锋之下战栗!
转瞬间,时空颠倒,混沌破碎。
足以毁灭整个洪荒的力量绽放在这小小的紫霄宫中。引得宫阙一寸寸崩裂开来,又被罡风席卷着,彻彻底底地撕裂成了粉末!
自洪荒开篇至今,历数万千豪杰壮士,何人敢对着洪荒天道悍然拔剑?!
囚室之内,仿佛也被那摧天撼地的力量波及,自屋顶之上簌簌地落下粉末来。
鸿钧微微抬首,又伸出手来,感知着外界的气息。
他唇角微微上扬:
——那自然只有他的弟子!
煌煌天威无处不在,混沌本就是祂的主场,可通天圣人一招一式之间,便令日月转换,天地失色!
天道微微抬眼,神情之中竟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通天的修为与对道的领悟,竟是比当初他们交手时更强!
这才过去多少时间?!
一年?两年?还是多久?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对天道而言,短暂到几乎无法理解的时间。
一如通天对他无缘由的厌恶一样!这般修为境界落在祂眼中,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致!
“难道,你是大道的私生子?”忽地,天道忍不住开口问道。
通天握剑的手险些一抖,他嘴角抽搐了片刻,真诚地回答道:“贫道的身世,贫道还是十分清楚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是不要纠结这些伦理问题了好吧?”
毕竟……真正的“大道私生子”,不是他爹盘古吗?
祂可是凭借一把开天斧,一力干掉了无数诞生在祂之前的兄弟姐妹们的绝世狠人啊。
至于他上清通天嘛……大概是在努力子承父业,艰苦奋斗,争取干掉眼前的天道吧!
通天垂落了眼眸,眼角余光瞥见了袖中的红线,流光波转,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眼底那点情绪早已消失无踪,转而看向了眼前的天道。
他与天道彼此对立,遥遥相望。
隔开他们的,是一道狭长到割裂了时空的裂缝。混乱无边的气息从裂缝中传来,透着极致危险的气息。
想也知道,要是真的跌入其中,那大概肯定要脱上一层皮的啦!
就算对天道而言,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通天看了一眼,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时空夹缝,手指仍然搭在剑柄之上,不急不躁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天道同样看着祂,大概也是在计划着如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吧?
真刺激啊!
圣人由衷地感慨了一声,眼底却漠然一片,下一个瞬息,猛然提剑而上!
灼如烈火的剑意以焚烧一切的气势汹涌而来,只在刹那间,便占据了祂整个瞳孔!祂目光一缩,骤然往后退去!
“上清通天!你便丝毫不在乎这具属于鸿钧的躯壳吗?”
片刻之后,被生生削去一片衣袖的天道气急败坏地开了口。
对面的红衣圣人专注地看了祂一眼,闻言挑了挑眉梢:“洪荒六圣之一,女娲娘娘,您听说过的吧?”
天道:“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通天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着祂一笑:“她是贫道的师妹,向来以造化道闻名于洪荒,惊才绝艳,天纵奇才一词用来形容她再准确不过。”
通天:“区区一个躯壳罢了,只要我师尊的魂魄不灭,她有什么捏不出来的?就算圣人的修为有些麻烦,大不了就用无数天材地宝去堆,师尊的境界还在,修回圣人之境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说着,长剑一指,长眉一挑,眼底却无半分散漫之色,只余一片冷然。
愈是提到鸿钧,圣人心底那无声无息灼烧的烈火便更胜三分。
“至于您嘛——”通天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还是趁早陨落于这洪荒天地之间为好。”
他道:“逢年过节,我上清通天定会上您坟前给您烧香的!”
天道险些气炸。
“欺天太甚,欺天太甚!”祂的眼角抽搐着,目光冰凉地看着通天。
天道:“上清通天!你以为何为天道?!就凭你如今的手段,便妄想令本座陨落吗?”
通天心想:他确实不太懂,毕竟他又不是天道本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
这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哪怕如他们这般与天地同寿的圣人,最终也同洪荒一道,埋葬在了时空的尘埃之中。
既然如此,同样依赖着洪荒的天道,又为何不能一死呢?
而且,他确实亲手“杀”死过一位天道啊。
故而,通天只是轻轻一笑,眉眼愈发惑人心魄,映着那一身灼灼红衣,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那您就试试吧。”
看这场滔天杀局,最终鹿死谁手?
洪荒之上,电闪雷鸣,骤雨纷纷,同样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人族的族地之中,族长带领着族人,匆匆往高山上爬去,有些修为的负责带着那些老弱病残,急急地寻觅着周围最高的山峰。
可群山也在摇晃,地崩山摧之景频频发生,庞大的山石以摧枯拉朽之势往下滚落,顷刻之间便令无数草木摧折。
拼命往山上赶的人群们,眼睁睁看着泥石流滚滚而下,而下方却是不断汹涌而上的洪水!
前后夹击,竟是必死之局!
人族部落的族长目光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指痉挛似的蜷缩了起来。
他眉目苍老,身躯佝偻,下意识望向头顶的天穹:“圣母娘娘啊,这就是我们的命数吗?”
他浑浊的眼中映出了铺天盖地的雨丝,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雨水,一切都透着毁灭的气息。
旁边的族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拖往另一边的山洞之中:“族长,族长您不能放弃,万一呢?万一我们就能活下来。”
人族修士们拼命救着一个个族人,向着各处赶去,不知何人提了一句不周山,他们恍然醒悟过来,毫不犹豫地向着远处奔去。
洪荒之中,还有什么山比不周山更高?
于此过程中,又有人顶着暴雨,对着族长大喊道:“娘娘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就说过了,我们不可能事事都祈祷神明的庇护,若是一直如此,人族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种族!她永远也无法真正强大起来!”
“这就违背了娘娘创造我们的初衷!”
族长缓缓闭眼,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我当然知道啊。”
可是在生死之交,谁能忍住不去祈求神明的降临?
他忽而对着身边的人开口道:“不周山太远了,你们先去找一找系在岸上的那些船只,若是找不到船,找些木板系在一起,让人抱着那些滚落下来的树木!”
族长道:“还有有修为在身的人吗?现在立刻带人,避开泥石流去这座高山的最高点。”
他要做两手的准备,无论哪一边的人活下来都好,老弱病残们活不下来就算了,人族的年青一代,一定要活下来。
不管发生什么……人族绝对不会灭亡!
这样的情况不止发生在一处,几乎整个洪荒都陷入了滔天的灾难之中。命运转了个弯,到底顺着原先的轨道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下去。
不周山上,女娲强行叩问天机,半晌之后,她捂着心口,垂首吐出一口血来。
“风希!”后土匆匆赶来,瞧见这一幕,顿时担忧了起来。
女娲却已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她不再去看那天穹,转而抓住了后土的手,对着她开口道:“来不及了,我要去处理这场洪水。”
后土:“等一会儿风希,你刚刚做了什么,为何突然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