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应该阻止他的弟子,毕竟他将两人的姻缘之线藏了许久,不肯轻易暴露在天道的耳目之下。只是此情此景,此心颤颤,令他一时之间竟也冲动了起来。
罢了,只要天道想要,祂总能找到理由将他带回紫霄宫,所谓的红线,不过是借口罢了。但若是辜负了他的弟子,那却是要遗憾终生的。
只是……他如何肯让他为自己涉险?
鸿钧长睫微敛,长足地叹息了一声,目光掠过了天道,久久地定格在一处虚空之中:“痴儿。”
“何苦去做了这痴儿?”他喟叹,眼底波光晃动,却只浮现出红衣圣人回眸望来的一眼,三分决绝,四分坚毅,那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有着世上绝无仅有的赤子之心。
他微微抬了抬指尖,似想抚上圣人的面容,又静止在了半空之中。
良久之后,鸿钧这样回答天道:“贫道信他。”
他转过身来,目光平淡如水,直视着眼前之人:“他会赢。”
天道攥紧了手掌,无比奇异的,祂此刻的心情竟然与隔壁吃瓜看戏的罗睺达成了一致:“你便这般相信上清通天?!”
天道:“他不过是洪荒中与芸芸众生一般毫无区别的蝼蚁,哪怕再怎么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也不可能彻底战胜本座!你明明也看到了不是吗?哪怕他先前能同本座分庭抗争,在本座已有防备的情况之下,他依旧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鸿钧淡淡地看着祂,神色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那又如何呢?”他答道,“通天本来就不需要赢您很多次,在千万次同您的抗争之中,他只需要赢下最关键的一次就够了。而除此之外的斗争,就算他输得一塌涂地,又能如何?”
鸿钧:“输了,可以再战;败了,未必下一次就不会赢。”
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指,珍惜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又悄悄地拿广袖将它藏了起来,不仅藏在袖中,也藏在自己心里。
鸿钧整个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为外物所动。
鸿钧:“贫道赌他会赢。”
鸿钧:“无论他从头到尾输过多少次,犯下了多少错误,失去过多少东西……他最终总会赢的。”
他抬眸望着天道,唇角微微弯起,竟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您可愿同贫道赌上一场?”
天道面色冰冷至极,看着他的眼神中透着刻骨的寒意,鸿钧瞧了半眼,唇边的笑容却是愈发清晰了起来:“难道说——您不敢同贫道赌吗?”
天道:“鸿钧!”
道祖面色不改,依旧微微一笑:“贫道就在这里等着,等我徒弟来救我。”
万水千山,千难万险。
他曾经能够等到通天爱他,自然也能够等到他来救他。他以一生来等,总能等到的。
通天从未有过这般的冷静。
他万分清醒地走在悬崖峭壁之上,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唯有一条铁索将两端相连——这就是他的路。
九死一生,百死莫悔。
女娲后土那边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 供他参考一二;太一那边也时不时地告知他一下妖族的情况,顺便表示一切都尚在掌控之中。
截教弟子们由金灵带领着, 谨慎地在洪荒之上行走, 虽然偶有受伤的情况, 但到底还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
通天揉了揉额头, 仔细地翻阅着玉简上传来的信息,执起刻刀,又迅速地将他的意见和看法传递了回去。
在这种关头, 他们更不能失去稳定的联络。
就和封神时一样,如果商朝那边的情况可以更早地传递到他手上, 而不是被天命所掩盖, 被人为地藏起,恐怕他也不至于到最后关头, 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成了众矢之的。
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
通天思绪发散了一瞬,又迅速地回到了正轨之上。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回信, 确保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并且已经顺利传递到众人手中时, 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圣人的指骨笃笃地敲击着桌案,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窗外的桃花之上。
碧游宫前的桃花开得这般灿烂,无忧无虑, 他静静地看着满地落红, 微微抬起首来, 露出一双无悲无喜,淡漠至极的眼。
窗外的花又开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师尊呢?
伏羲踏入屋内时,便瞧见通天埋在桌案之前,眉心紧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他一边思考,一边又迅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将纸团一揉,扔入熊熊烈火之中。
不对,还是不对。
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他非但救不出鸿钧,反倒会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
他必须想方设法,加大自己这边的胜算。
伏羲见此,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叹息着往药中加了三斤的黄连,那苦味蔓延开来,半里之外都闻得到。
通天看也不看一眼,拿过来就要喝下,又被伏羲生生拽住了碗。
“算了,我给你换一碗。”
通天摇头:“苦点也好。既是药,哪会时时都甜呢?”
伏羲并不放手:“反正总会有甜的时候。”
通天:“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还是你跟我说的。”
伏羲:“哦,那是我骗你的。”
通天:“……”
圣人硬生生沉默了一瞬,抬首望着眼前的友人。
伏羲面不改色:“现在我已经诚心悔过了,正打算重新做人,好好煎药,希望通天道友给我一个机会。”
通天看了他几眼,到底是松开了攥着药碗的手,垂着眼眸,看着伏羲倒了药渣,重新开始煎药。
苦涩中带着几分甘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室之内,令他微微恍惚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留给他的时间那么短,怎容他分神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元始便是在这个时候,再度踏入碧游宫的。
昆仑山已经封山,但这和他元始天尊还在外面乱逛有什么关系?
昆仑是昆仑,元始是元始!
谁还能管他不成?
元始想通了这一截,便十分心安理得地踏出了昆仑,兜兜转转,又“路过”了碧游宫。
碧游宫依旧是他先前所见的模样,四季如春,桃花纷飞。
像是故意要与昆仑划分界限似的,那边是永恒的冬雪,这边便是始终不改的满园春色。
只是比起之前,碧游宫安静了许多。
元始一路行来,不曾见着几个截教弟子,就算是勉强瞧见几个,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模样颇为匆忙。
待至碧游宫主岛,即蓬莱岛的范围之内,四境无人,万里寂静。只见森然冰冷的剑气冲天而起,围绕着整座岛屿,阻挡着任何一个敢于靠近的人。
元始站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结界。
通天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掠过翻滚不息的海浪,瞧见了那位立于云端之上的不速之客。
元始天尊身着一袭如雪的道袍,眉眼冷厉,透着彻骨的寒意。他缓步而来,就仿佛将严酷的冬天带入了温暖的碧游宫中。
“贫道元始,来访通天圣人。”
那声音也极冷,不沾染任何红尘的气息,自始至终,高居云端仙都之上。
伏羲面色骤然严肃起来。他看了眼通天,又看了眼屋外,果断打开了玉简:“我把风希喊回来把他拦住,你继续忙。”
通天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无事,让他进来吧。”
伏羲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通天只道:“风希那边还有要事,不必因小失大。”
你哥的事情已经算是小事了吗,通天道友?
伏羲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到底选择尊重了他的意见,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屋去,引了元始进来。
很快,通天便再度见到了元始。
他一手仍然在掐算着天机,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玉简之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在他离开洪荒的那段时间,他的友人们必须坚持住,不至于大后方最终崩盘。
而他与天道的交锋,必须越短越好,这样才不会造成太大的压力。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
他到底如何才能捅破那最后的一道隔膜,以大道圣人之姿与天道决一死战。
若是他始终不能证道……那他也要踏上这条道路,天道或许会等他一段时间,但不至于等他太久。
通天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腕之上,姻缘红线那明亮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圣人默不作声,只静静地思考着自己面临的危机。
于此过程之中,元始也在看他。
他瞧见了那堆满桌案的玉简,瞧见了卜卦后残余的灰烬,更瞧见了红衣圣人略显疲惫的眼眸,乌发垂肩,眼底青黑。
元始定定地看来,几乎想上前一步,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沉默在屋室之内蔓延。
许久之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解决掉一个麻烦的通天圣人揉了揉眼睛,抬起首来,微微一怔,又反应了过来。
他道:“元始道兄这一次,也是路过碧游宫吗?”
元始看着他,却是忽而问道:“师尊身上出什么事了?”
通天:“……”
果然还是你!元始天尊!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一击毙命,专往人的痛处戳!
通天面无表情:“道兄亲至贫道道场,就是想问贫道这个问题吗?贫道不想回答,你可以出去了吗?”
元始脚步不动:“前世的时候,师尊一直待在紫霄宫中,从不轻易下界。但凡他踏入红尘之中,那必是出了滔天大祸。譬如巫妖量劫时的十日之乱,又譬如封神之时。”
他念到“封神”二字时,语气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似想瞧一瞧通天的反应,却只对上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容。
元始沉默了一瞬,又继续了下去:“……而今世他却一直在下界陪你,如此行事,本是有违常理,举止失度——”
他话音还未消散,目光便已一顿。
通天抬起眼眸望他,神情淡漠至极,朝生剑被他握在手中,剑尖对着元始。
长剑锋锐,尚且染着几分血色,一点寒芒微露,愈发显得危险至极。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一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说完了吗?”
元始抬眸望着他:“……师尊回紫霄宫了?想来不是他自愿,而是被迫吧?”
那剑光一掠,便冲着元始而来。
通天圣人面无表情地执着剑,出手时干脆利落,剑剑无情,淡漠至极。
元始避了又避,终是忍不住心头忽起的愠怒,拂袖取出玉如意,强行招架那剑锋。
不料,虽是挡住了剑,自己却被那剑势反噬,又生生退出去数尺,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堪堪退至门外,喉咙间也似涌上了几分血腥之气。
他心下顿时一惊,像是不曾料到通天的修为进展得这么快,见他又要出剑,忍不住怒喝一声:“通天!”
通天的剑停留在他眉心方寸,泛着极度的冰凉之感,仿佛随时都能一剑落下,令他顷刻重伤。
他看着眼前的元始,似厌倦至极,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元始,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你今日来此,若是只想同贫道说这些东西,那便出去。”
元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沉默半晌之后,方才说道:“先前须弥山上异动,兄长和我都看到了,我放心不下,这才想着过来看看你……”
他此生大概从来没有对通天解释过那么多,第一次试着去剖开自己的心扉,想告诉他的弟弟,那些早已埋藏在过往里的担忧之情。
通天却只垂了眼眸,指尖不曾颤动一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神情漠然极了。
元始抬眸望去,只觉得少年圣人那般淡漠的姿态,比对准他眉心的剑锋还要冷上许多,几乎令他通体寒彻。
他眸光微微晃动,感到自己心口处泛起一阵隐隐的痛感,比之先前,更深几分。
良久之后,他方听见通天一句淡淡的声音:“那又如何呢?元始。”
第202章 只道当时错
“你如今对我说这些, 又想如何,又能如何呢?”通天阖了阖眸,缓声问道。
那双琥铂色的眼眸之中, 什么都没有,只倒映出元始沉默的身影。
通天凝视着他, 声音波澜不惊, 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元始的心却忽而坠了下去, 一点一点, 永无止境地往下坠去。
老子说过,他对着通天总说不出什么好话,因而关系越闹越僵, 可元始万万没想到有那么一日,就算他真的说了好话, 也全然无用了。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
前世今生的隔阂在一开始便横亘在他们两人面前, 使得所有的兄弟情谊都显得支离破碎。
镜中花,水中月。
一切皆为虚幻之物, 看得到,却碰不着。哪怕他再不甘再不愿,也无可奈何。
长久的寂静之中,元始微微垂落了眉睫, 视线落在那柄横亘在自己眉心之前的长剑,眸光间流动着几分寒意。
通天却只觉得厌倦。
他收起了剑, 什么也没有说,重新坐到了桌案之前,又伸手执起玉简翻看起来。青鸾穿过了云层, 轻轻敲打着他的窗扉, 将更多的讯息送到了他的面前。
通天起身取下了信笺, 翻看了一下来信之人,琢磨片刻之后,方才提笔书写起回信。
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在安排着他离开之后的各种事项,反反复复确保着自己的万无一失。他可以为此赌上自己的命,却承受不了任何失败的代价。
因为此时此刻,他担负的绝不是一人之性命。
窗外的桃花轻轻摇曳,仿佛天地间最为灿烂的春光皆被留在了此处。
通天微垂了眼眸,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为何,元始始终没有离开。
他站在阶前,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遥遥望着通天。
圣人穿着他穿惯了的红衣,乌发懒散地披散在肩上,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倦容。
他的下颌有些瘦削,衣袖也显得宽大几分,雪色的肌肤露出一截,映着绮丽的绯红道袍,几乎不像是这世间应有之人。
或该以丹青水墨将之入画,或该以青史帙卷将之记载,如此之后,后世之人或许才会相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圣人。
也许是因为元始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通天揉了揉太阳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道兄还有别的事吗?”
元始动了动嘴唇,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你——”
通天打断了他:“请您稍微注意一下您的言辞,再胡言乱语的话,贫道一定会把您给‘请’出去的。”
放在檀木桌案上的朝生剑,闻言也微微闪烁了起来,白芒流转,三尺剑气从剑尖探出几分,是明晃晃的威胁。
元始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轻声道:“我们很担心你。”
通天低首看着桌案,指尖抚上墨色的字迹,一言不发。
万事开头难,但是开了头后,心一横便也能顺畅地讲下去。对元始而言,亦是此般。
他闭了闭眼,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这一次,我不是来同你为敌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或许你需要什么帮助。”
元始:“你选择的这条道路很难,我不想再看到前世的情况发生。”
空气仍然寂静。
元始看着通天,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之后,通天平静地放下了笔:“道兄这是说完了?水火,送客!”
元始微怔,旋即又难以置信道:“通天!”
他眼底先前死死压抑着的愠怒之色又涌现了出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看。
那般尊贵的,骄傲无比的玉清圣人,生来便凌驾于众生之上,从来不曾为任何一个人低头。哪怕是他的亲弟弟,也等不到他一次垂首。
通天抬首望去,眼底似有些微的恍惚,转而轻轻扬起了一个笑容:“元始,也许你确实是想来帮我。”
他道:“但我无法信任你。”
通天:“我曾经信过你,那次得到的教训我终身难忘。”
通天:“我不想再相信你第二次。”
他顿了一顿,坦白道:“对不起,但是我付不起这个代价了。”
他必须要去救下他的师尊,他不能辜负任何一个选择站在他身边的人,他需要对所有的人负起责任来!他怎么敢……再去信一个曾经与他为敌的人?
封神之战教会了他太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心难测。
世人皆惧断肠物,谁知最毒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