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太静了。
多宝若有所思地抬眸,视线落在身前之人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什么,又倏地蹙起了眉头。
这一次,他眼尖地瞧见眼前之人的脖颈之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点,突兀而奇怪,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多宝再待细看。
倏忽间,接引没有一丝预兆地扭过头来,对着他一笑:“多宝在看些什么?”
多宝:“……”
他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只是瞧见一只麻雀飞过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神情依然平淡自若,接引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未信,到底是把他的头重新给扭了回去。
多宝忍不住在心底琢磨起来:
这个操作……不会不是人吧?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师尊在吗师尊?你家多宝鼠好像突然有点慌张起来了啊?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捞我呢?
我来之前也没想到会这样的啊?
大家都是神仙,谁还会在神仙面前装神弄鬼的啊?
多宝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探入袖中,轻轻抚上那把诛仙剑,眸光微微闪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诛仙诛仙,想来,诛杀个妖魔鬼怪,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好在,之后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他们顺利地坐到了茶室之中,各自捧上了一杯茶。接引也表现得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和他谈了谈天,说了说地,态度十分亲切温和。
除了不像他本人以外。
多宝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身躯仍然紧绷着,手指也悄悄搭在剑柄之上,准备随时掀了这茶局。恰于此时,接引放下了茶盏,又朝着多宝投来了目光。
多宝面色平淡,私下已经预备拔剑。
接引笑容温和,望着多宝许久,终是开口道:“是这样的,多宝道人,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多宝假笑道:“接引道人可以说来听听。”
接引深吸一口气,面露感慨之色:“既然多宝道人这么说了,那贫道也就直说了。实不相瞒,阁下最近在西方的举动,贫道我都看在眼里。”
多宝:“?”
都看在眼里?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平静?
接引深深地看了看他一眼:“贫道觉得,或许你才是引导西方兴盛的最佳人选。”
多宝:“???”
接引你再说一遍?
接引笑了一笑,笑容不达眼底,渐渐展露出几分无机质的冷意。他看着多宝,仿佛在欣赏什么东西一般,忍不住满意地颔首:“上清通天的眼光,如今看来,还是不错的。”
“却不知你,想不想要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呢?”他轻声问道,字字皆是蛊惑之意,“哪怕是六圣在前,也当为你俯身行礼的,权力。”
“若是你想要,多宝。”
“本座自当拱手奉上,绝无二话!”
在多宝微微睁大的眼眸中,祂许下了承诺。
北风卷地, 草木枯折。
妖族大军阵前,披坚执锐的将士们面容肃穆,兵刃的寒光锐利, 映着满地斜阳。妖皇帝俊望着眼前蜂拥而来的人潮,慢慢地举起了手。
“杀!”
顷刻间, 黑云奔涌, 杀声震天。
两边的人潮交织在了一处, 化为汹涌的浪潮, 将无数的血肉埋葬在了战场之上。帝俊站在阵法中央,一眼扫过沙场,又望向远处, 旋即启动了阵法。
本就为杀伐而生的绝命阵并未辜负帝王的信任,将血色大片大片地洒落在了疆场上方。帝俊的眉目愈发冷峻, 他观察着战局, 渐渐生出几分凝重之态。
他思索了片刻,又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兵器, 准备亲身踏入战局。
恰于此时,天地间似有耀日流转而坠,大片大片的太阳真火燃烧着如同陨石般砸落在人群之中,准确无误地杀伤着那些自诩天命眷顾之人。
三足金乌的羽翼伸展开来, 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那双永恒灿烂的金眸燃烧着夺目的光彩。
有人一眼望去, 倏地发出一声惨叫,竟是被生生刺瞎了双眼!
凡俗之人,凭何直视太阳?!
霎时间, 先前的战局顿时天翻地覆, 人潮开始出现了混乱的局面, 忍不住后退奔逃,不再去想什么队形队列,人人只顾着自己的性命。
帝俊眉头一扫,干脆利落改变了他之前的计划,转而命令众人“随东皇陛下进攻”。
一时之间,妖族士气大涨,众人雀跃而起,挥动着武器法宝,跟随着那仿佛席卷天地的三足金乌,痛打着周边的落水狗。
一场战役,最终以妖族的大胜作为终结。
东皇太一凝视着下方的景象,又顺手将混沌钟往下一砸,顺利地带走了几个逃之不及的倒霉蛋后,也不强追上去,转而回转过身来,挥动羽翼,化出人形,落在他兄长身边。
见到帝俊的第一眼,太一便道:“兄长,羲和姐姐没事。”
帝俊缓缓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反复,方才静下一颗心来,又抓着太一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你呢?没受伤吧?”
太一摇了摇头:“我的善尸一直待在挚友的袖里乾坤里,有吾友在,又哪里需要兄长担忧呢。”
帝俊忍不住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太一?你最近翅膀似乎有点硬啊?”
太一下意识抖了抖,熟练地打起了哈哈:“怎会呢?兄长在说些什么?”他见势不妙就想脚底抹油溜走,又被帝俊一把抓住了衣领。
帝俊没好气道:“跟你说事呢,别跑那么快。”
太一小声嘀咕:“这不是怕你打我吗?”
帝俊瞪他!
太一仰首望了望天,又回过头来,神情茫然极了,瞧着分外无辜:“兄长,你怎么了吗兄长?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啊,难道你听到什么别的声音了吗?”
旁边的白泽下意识轻咳了一声,作为妖圣之一的飞廉本想来汇报一下战局,见此情况,也理智地保持了沉默,只悄悄地和白泽交换了一下眼神。
“妖皇陛下和东皇陛下的感情真好啊。”
“所以东皇陛下会挨打吗?”
“我觉得会,你说呢?”
他们一边交流着,一边悄悄竖起了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当然看是不敢看的,万一东皇陛下他恼羞成怒了呢?
白泽听着东皇太一的声音,起初还努力压低着声音,后来又大了几分,透着几分委屈之情:“唉,哥——哥你真动手啊哥,哥我不要面子的吗哥?我知道错了,我发誓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啧啧地感慨了两声,又冲飞廉看了一眼:我就说吧!
飞廉悄悄对他竖起了个大拇指:厉害,厉害!
两人旋即移开了视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不愧是他们,真是十分靠谱的妖圣啊!
帝俊扶了扶额头,神色中透着满满的无奈之色:“你,唉,你让我怎么说你,都成圣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太一心疼地吹了吹自己泛着红的手掌,闻言睁大了眼:“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帝俊:“……什么易改?什么难移?”
太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金眸,滴溜溜地转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帝俊的神色,小声地答道:“……洪荒的山河容易变成我们家的地盘,而东皇太一待妖皇帝俊之心,亘古不变。”
帝俊看着他的弟弟。
他弟弟眨了眨眼。
帝俊:“……行了别贫嘴了,进来说事。”
太一哦了一声,眼眸倏地明亮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难,脚步都显得轻快几分:“兄长要说什么事情啊,是关于这次的劫数吗?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很有希望的……”
帝俊面无表情。
真的吗?我不信。
只是当他又看了一眼他弟弟之后,又摇了摇头道:罢了,好歹也是一位圣人了。
就算妖族注定走向消亡,他的弟弟依旧会永远活在这世间,高居尊位之上,同洪荒一道走向终焉。
如此,也算是不错了。
太阴星上,通天接过了羲和递还给他的山河社稷图,又不觉抬眸望了她一眼:“日神不打算带回金乌太子们了吗?”
羲和笑着反问一句:“女娲娘娘既然托圣人带来山河社稷图,想来便是有了庇护之意吧?对于女娲娘娘,羲和还是颇为信任的。”
通天微微颔首,应了一声:“风希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怕你舍不下他们,并不打算强求。”
羲和只叹:“舍得不舍得,总该替他们留一条出路的。”
只怕这天庭,以后也要乱起来了。
她望了望隔壁太阳星上尚未烧尽的扶桑树。那些树都安静地伏在地上,周身漆黑一片。又看了看那尚且冒着滚滚余烟的天空,不自觉地阖了阖眼眸。
洪荒的日神眉眼微沉,仿佛已经透过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未来的无边战火,那是几乎能燃烧尽整个世界的战火!
羲和转过身来,又对着通天一笑:“事实上,我还挺庆幸女娲娘娘愿意出手相助,毕竟,若是战局再一次扩大,妖族也是离不开我的。”
通天看着她,眉头微微一拧,渐渐地从记忆里面又抓出了几分对于巫妖量劫的微末记忆。
——日神羲和,妖族帝后,以一力阻挡两位祖巫,后因奢比尸偷袭而陨落。
这确实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同样担负着一族之兴衰的神祇。
通天想到此处,收好了山河社稷图,又对着羲和拱了拱手:“日神放心便是,金乌十位太子既然交到了我们手上,我们也定会对他负起责任的。”
羲和微微含笑:“包括……收他们为徒吗?”
通天闻言一怔:“日神之意是……?”
羲和掩着唇,眉眼间跃动着几分明媚的笑意,悠悠感慨道:“听闻通天圣人最是喜欢收徒弟,其中又以毛绒绒为最,羲和觉得,若是论起这个,我们三足金乌一族也是不差的啊。”
通天:“……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毛绒绒没错!但是截教收徒真的不是看徒弟是不是长的足够毛绒绒啊!
他,他上清通天,可以发誓的好吧!
通天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又在羲和了然于胸的目光中,忽而生出无力之感。
“我们截教收徒向来是一视同仁,绝无半点偏向的,毛绒绒……毛绒绒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啊”。通天涨红了脸,努力争辩了两句。
之后便是一些难懂的话,比如“喜欢毛绒绒又有什么错”,“人人都爱毛绒绒”,“这个世界失去毛绒绒还会存在吗?不过硬撑罢了”……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羲和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懂的,通天圣人放心便是,我都懂的。人各有所好,圣人也只是偏爱毛绒绒三分罢了。”
通天:“……”
可恶,他的清白啊!
通天缓缓捂住了脸,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羲和见状微微一笑,像是隐约明白了眼前这位通天圣人,为何会和太一成为至交好友。
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竟也是颇为相像的,性格也好,喜好也罢,总归是能够相谈甚欢,又不觉得枯燥的。
“日神若是当真放心把金乌太子们交给贫道的话,贫道不能担保会把他们教导成什么样,总归能够在这洪荒占据一席之地。”
通天纠结了半会儿,思索一二,到底对着羲和坦然言之。
毕竟三足金乌的跟脚摆在这里,既为羲和与帝俊之子,他们无论如何都差不到哪里去。
羲和闻言,目光愈发温和起来:“如此便已是极好了。羲和不求他们强大到毁天灭地,只求他们有足够保全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间。”
于此洪荒,劫数重重,任他神通广大,仍是逃不出天命二字。
平平安安地活着,有时也是奢求。
通天看了看她:“既然日神说到了这个地步,那通天便应下了。往后待劫数终结,日神亦可来访我碧游宫,或者等到他们学成下山之时,亲自回到天庭。”
羲和笑了一笑,轻声道:“那可真是极好,极好的了。”
她亲自送通天出了太阴星,又站在宫门外驻足许久,直至望舒带着后羿驾着月车而来,方才再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妖族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除了去抓住每一份的可能,她想不出第二个办法。
至于那被强行塞了十只金乌当徒弟的通天圣人……
“糟糕,我该怎么和师尊解释,他又有十个新鲜出炉的徒孙了呢?”
师尊不会打死他吧?
鸿钧道祖:微笑:)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七天不揍!为非作歹!
通天郑重地将金乌太子们交给了他家小金灵, 转头趁着他师尊不注意,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截教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教主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到这头, 似是发觉没有人追上来,便从桃花林中纷飞的桃花后探出头来, 悄悄地冲鸿钧投来一眼。
紫衣华发的道祖淡淡地瞧着这一幕, 眸光微微晃动, 映出了满树绯色的繁花。
花下的少年一袭红衣, 眉眼绮丽,张扬艳绝,那是他前世今生的心心念念。
鸿钧眼眸微暗, 并不去追,只漫不经心地从宽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细细掐算了一二, 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一个地方。
旋即往前迈出一步, 伸脚一绊。
通天见势不妙,下意识往后一仰,似想避开撞上去的命运。
下一瞬,冷淡的气息已然将他包围在了其中。
鸿钧微微叹息着, 一手揽住了红衣少年纤瘦的腰身,轻而易举地将人拥入了怀中, 又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头轻笑一声:“通天。”
少年眨了眨眼:“师……师尊。”
鸿钧眉目淡淡,将他拥得更紧, 又垂首凑至他耳畔, 语气冷淡地开了口:“这么能跑, 你想跑到哪里去?”
鸿钧冷笑一声:“又或者说,你能跑到哪里去?”
金灵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地鼓起了掌:“师祖,干得漂亮!”
水火童子掩面不语,良久方道:“师尊真惨啊。”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金灵大师姐,想了想又道:“金灵师姐也惨。”
金灵瞥了他一眼,眉头一挑,顺手就把人给拉走了。
水火童子呆滞了一瞬:“师姐?”
金灵淡淡一笑:“放心就好,你师姐我,绝对不会是最惨的那个。”
师尊又收新徒弟了怎么办?
当然是大家一起教啊!难不成,你以为你们跑得掉吗?
金灵大师姐磨刀霍霍,笑容都显得十分甜(恶)美(意)。
水火童子:“……”
师姐,不带你这样的啊?
另一边,通天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拉着鸿钧的手,努力地思考,眼珠子转啊转的,一看就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只是这般模样落在道祖的眼中,竟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他心下一软,心头那点微妙的愠怒早就已经散去。
只是道祖的面上仍然丝毫不显,眉目淡然,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像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连篇鬼话来。
半晌之后,通天终于抬了眼,专注地望向了鸿钧:“……师尊。”
鸿钧眉梢微动:“说。”
通天:“师尊,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哦了一声,低头问:“你有哪次不能解释的。”
通天沉默了片刻,狡辩道:“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鸿钧唇边露出几分浅浅的笑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少年的乌发,耐力地哄道:“好好好,不一样。”
“那么哪里不一样呢?”鸿钧问。
通天就继续胡说八道,胡编乱造,胡搅蛮缠,眼眸灿然若星,好看极了:“师尊你看,我们截教既有凤凰族的太子,又有金乌一族的太子,天下毛绒绒,尽入我门下。”
鸿钧颔首:“听起来很适合开个动物园了。”
通天沉默了片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师尊?!”
鸿钧揉了揉他的头:“好,你继续说。”
通天的眼眸闪闪发亮:“既然如此,截教在洪荒定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比起前世,牵涉更广,影响更大。”
通天:“论起门下客卿,女娲圣人,伏羲妖圣,还有偶尔客串一下的后土、太一他们,无一不是洪荒寥寥可数的大能之一;论起弟子,上及洪荒顶端势力,下及普罗众生,无一不在此中。”
他道:“有此助力,截教定然会比前世发展得更好,也更容易实现我的夙愿。”
鸿钧小小地泼了他一盆冷水:“这也就意味着,你要面对的考验远胜过前世。截教因你而生,却将超越你曾经有过的所有设想,以它自己的方式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