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处茶馆时,八师兄的鞋子已经被磨破了,脚趾头全都露在外面,起了一个又一个水泡,看上去好不凄惨。
他牵着纸鸢坐在茶棚下喝茶,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模样,虽然极为狼狈,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
一个穿着白色弟子服的青年拿着一把佩剑坐在他对面要了一壶凉茶。
青年头上戴着一顶用小野花编成的花帽,看起来很是活泼的样子,把凉茶分给了八师兄半壶,八师兄笑了笑,把伴了他一路的纸鸢送给青年作为回礼。
喝完了那半壶凉茶,他两手空空的走出茶馆,爬到一棵大树里乘凉,时不时看一眼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微风拂面,八师兄躺在树上睡了一觉。
当他醒来时,透过枝桠的间隙,居然看到了他送给青年的那只纸鸢,纸鸢乘着风,扶摇直上。
他从枝叶间探出脑袋,便看到树下坐着那个白衣青年,风筝的线缠在他的左臂上,他手里正编着一双草鞋。
八师兄歪着脑袋看着那双草鞋,青年将编好的草鞋递给他,拽了一下天上的纸鸢,语气很是活泼地对他说道:“你若无处可去,便随我一起上山吧。”
八师兄跳下了树,穿着青年编给他的草鞋,懵懵懂懂的跟着青年来到了剑宗十方界。
那时他身上禁止未解,仍然不能开口说话,也是赶得巧,南柯道人的师尊正好出关。
那是一个儒雅俊秀的青年,穿着一身颜色怪异的蓝色弟子服,头上还系着一根绿油油的发带。
这青年解开了他身上的禁制,又封住了他的言灵天赋,自此之后,八师兄就成了师尊门下的第八位弟子。
那时师尊还没有将年纪最小的于洲抱到山上,门下只有八个弟子,八师兄是最小的一个,那既会编花帽又会编草鞋的青年正是七师兄,总是喊他小八,大家也都跟着七师兄管他叫小八,和隔壁师叔门下一位弟子养的一条小狗崽正好重名。
八师兄在一声一声的小八中逐渐迷失自己,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从月上小雅变成了月上小八。
月上一族最好的一颗苗子长歪了,他不看星盘,不学占卜,毫不在意自己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天赋,而是当起了一名八竿子打不着的剑修,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月上一族一怒之下便断了八师兄的经济来源。
不过这并不重要,八师兄很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被人当做预言机器,被奉若神明时的日子。
唯一让他忧心的,是师祖给他设下的禁制偶尔会稍稍松动些许。
每当封印松动时,他说的话便会成为预言,而且会一一应验。
上次封印松动,正是那年中秋佳节,大师兄喝了一口酒后便对月长叹,说持家辛苦,将几个师弟拉扯大很是不容易,若是有一位贤内助就好了。
八师兄喝着酒,大着舌头说道:“那就让我们师兄弟九人一个接一个的脱单,大师兄脱单之后二师兄脱单,二师兄脱单之后三师兄脱单,三师兄脱单之后四师兄脱单,四师兄脱单之后五师兄脱单,五师兄脱单之后六师兄脱单,六师兄脱单之后七师兄脱单,七师兄脱单之后,八师兄脱单,八师兄脱单之后......”
在一旁安静吃着月饼的小师弟于洲淡淡说道:“智者不入爱河。”
喝得醉醺醺的八师兄揉了揉脑袋,把盘子当成月饼啃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那不行,师兄们都有老婆,小师弟怎么能没老婆,怎么着也得扛个老婆回来。”
话音刚落,八师兄眉间的封印瞬间亮起,一道惊雷落下将湖水劈开,掀起滔天巨浪。
言灵术成。
惊雷,这通天修为!
掀起的滔天巨浪兜头盖脸地浇了他们一身,二师兄亲手做的一盘盘月饼也被巨浪卷走。
师兄弟几个自然知道八师兄的过往,一时间不由得面面相觑。
八师兄更是抬手捂住了嘴,身上的醉意被吓跑了一半,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大师兄沉吟半晌说道:“智者不入爱河,若等八师弟预言成真,想必也是几百年后了,我等不必忧心。”
众位师弟点头称是,打算回到各自的洞府开始潜心修炼,避开八师兄的预言,三师兄甩着一双兔耳朵摇头叹息:“可惜了二师兄做的月饼,我就只吃了胡萝卜馅儿的。”
四师兄朗声笑道:“我倒是全尝了一遍。”
师兄弟几个说说笑笑的回到了各自的洞府,二师兄换好衣裳后又做了一些月饼,大师兄拎着食盒给一心修炼的小师弟送新月饼,路过一处小亭子时,看到了穿着一身轻纱在小亭子里翩翩起舞的青琰。
言灵术开始一一应验。
每当八师兄想起此事,便会心虚不已。
这次六师兄和白孔雀结为道侣,他觉得自己的言灵天赋也并不算一无是处,童年的阴影突然消散了许多,就回到了月上一族看望父母。
许久没回家,月上一族还是那个老样子。
因为修炼观星术,月上一族昼伏夜出,别人晚上睡觉,他们晚上出来看星星,还要穿的特别隆重华丽。
人人都穿着绣着星辰图案的白衣,披着银色斗篷,手中拿着材质各异的星盘夜观星象,推演未来。
八师兄在十方界的作息非常规律,向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所以别人都在夜里观测星象修炼占星术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八师兄的父母对他这个样子极为不满,每次看到他练剑,便会眉头紧蹙,继而痛心疾首。
八师兄才不管那么多呢,别人在夜里看星星的时候,他仍旧躺在床上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就静坐冥想潜心修炼。
如此在家中摆烂了小半个月,他的父母再也无法忍受儿子白白浪费占星天赋,于是掀翻了八师兄的屋顶,安了一顶巨大的天窗。
八师兄躺在床上,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繁星闪烁的夜空。
天上的星星是会说话的,只有很少人可以听到。
星星的每一次闪烁都会传递一些信息,它们的光芒来自很久很久以前,如果有人能够读懂,就可以听见星星讲的那些关于过去的故事。
八师兄的眼眸里倒映着整片夜空。
他的思绪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只银色小鸟,飞向了那片不断闪烁的夜空。
繁星在耳边低语。
过往的一切在眼前浮现。
在那个故事里,八师兄牵着他的纸鸢一路向西走去,他仍是少年模样,穿着灰扑扑的衣衫,系着灰扑扑的发带,头上沾着灰尘和草叶,衣衫褴褛风霜满面,只有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炎炎夏日,他牵着纸鸢来到一处茶馆喝茶。
只是这次他并不是逃出家族的月上小雅,而是一个能听见星星说话的穷苦少年,名字也很潦草,就叫小八。
此次向西走去,只是想随便拜个门派混口饭吃。
他牵着纸鸢坐在茶棚下喝茶,一个人坐在他对面,要了一壶凉茶,是一个头上戴着花帽的青年,月牙眼里带着笑,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很是活泼的模样。
戴着花帽的青年将凉茶分给他半壶,知道他想拜个门派混口饭吃,眼睛顿时一亮,很是热情的说道:“我家师尊手下正缺人,最适合你这样喜欢安逸的少年。”
那是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门派,名叫南山剑派,师尊加上弟子一共九个人,他加入门派的第一天就帮那个戴着花帽的青年一起拔草,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喝到一碗热粥。
后来他才知道,那带着花帽的青年在门派里排行老七,因为门派缺钱,不得不编草席补贴家用,偶尔也会采些野花,编织成一顶顶小花帽拿到集市上叫卖。
忽悠小八拜入宗门,只是想找个帮手。
后来有一天,师尊捡回来一个身受重伤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却受了极重的伤,身上的皮肉被人剥开,骨头血淋淋的露在外面。
这小男孩在南山剑派里躺了有小半年,师兄们轮流照顾,这小男孩也很懂事,小小年纪不哭不闹,虽然沉默寡言了些,人却很勤快,总帮师兄们做点零活,大家都很喜欢他,亲昵地喊他小九。
南山剑派虽然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剑派,可是弟子们的天赋却非常高,就连那个好似神棍的师尊,偶尔也会给小八一种非常靠谱的感觉。
尤其是小师弟,修行速度堪称一日千里,比起超一流宗门里的少年天骄也不逊色分毫。
后来小八才知道小师弟的修行速度为何那样快,因为小九师弟天生剑骨。
在修真界,人人都想要小九师弟的骨头。
第233章 看灯笼血红染1
小九师弟受了很重的伤,师尊刚把他抱回南山剑派的时候,小九师弟穿着的那身玉色绸布衣衫都被鲜血染红了。
小孩子后背的整块皮肉都被人从脊柱中间剖开,一节一节的脊柱露在外面,淋漓的鲜血中,那玉髓一样的脊柱闪烁着难以言喻的七彩神光,隐隐透出一股磅礴震撼的锋锐剑气。
他趴在师尊怀中,闭着眼睛,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若不是那小小的胸膛还微微起伏着,小八差点以为他死了。
师尊刚刚把他抱回南山剑派时,大家都以为这小孩子肯定是活不成了。
他们围在小九师弟身旁,看着师尊拿出一枚用兽骨磨成的骨针,又从三师兄身上薅了一些兔毛搓成了细细的毛线,将小九师弟被剖开的皮肉一针一针缝合起来。
那场面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小八至今想起都心有余悸。
缝合好他身上的伤口后,这个小小的孩童一直昏睡着,很久都没有醒来,他的呼吸很微弱,小八担心他在众人不知不觉间悄悄死去,便经常趁着夜色悄悄去看他,摸摸他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看看这可怜的小孩子是否还在顽强地活着。
南山剑派的师兄们轮流照顾这个可怜的幼童,小八年纪最小,师兄就把最简单的活安排给他,让他做些简单的事情,负责给小九师弟喂水。
有一天他给这小孩喂水的时候,见这他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洒在小九师弟的脸上,小九师弟的灵脸庞笼罩在那束光里,慢慢睁开了那双茶色的眼睛。
小九师弟长得很好看,闭着眼睛的时候就很好看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更好看了,就像年画上的神仙童子。
怪不得是天生剑骨呢,搞不好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小九师弟醒了之后仍是不能下床,他师尊看了看,说还要卧床一段时间才能下地活动。
于是这小孩子便总是蜷缩在床上看一些剑谱,大约是太寂寞无聊了,他还时不时倚着枕头,将窗子掀开一条缝,探出头看着窗外的阳光。
四师兄会用草叶折蚂蚱,他每次外出回来总会摘一根翠绿的草叶,送给他一只草编的蚂蚱,这幼童将草编的蚂蚱一只只摆在窗台上,很是珍惜。
说实话,养一个小孩子并不容易,修真之人辟谷后可以好长时间不吃东西,但小孩子不吃饭是真的会饿死的。
师门里陡然增添一份不小的开支,小八的师兄们压力陡增,养家的重担让师尊也愁眉不展,天天唉声叹气。
只靠着大师兄一个人养家是不成的,二师兄买了一身白衣穿在身上,又不知从哪儿扯了一块布,上面写着“每日三卦”。
是的,二师兄准备去山下的一座大桥底下摆摊算卦。
别人不知道,但小八是知道的,二师兄根本不会算卦。
二师兄只是看起来很会算卦的样子,其实连最基本的六爻都不懂。
但他长得仙风道骨,气质超尘脱俗,魂似一个坠入凡尘的谪仙人,随便往桥头下一站,就很有说服力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他,以为他真的会算卦。
得到高人身边一般都跟着一个小跟班,至少二师兄看过的话本里是这样写的。
小八充当二师兄的小跟班,拎着两个小马扎跟着二师兄来到大桥底下摆摊给人算命。
坐在大桥旁边,他看着二师兄那块牌子,好奇的问道:“二师兄,为什么上面写着每日三卦,多算一些卦,多挣点钱才能更好的养小九师弟啊。”
二师兄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挥了一下雪白的袖,,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小八啊,小八,你这就不懂了吧,一向是物以稀为贵,算多了可就不值钱了,待我打出些名声,前来问卦的人便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我坐地起价,还愁钱不来吗。”
小八觉得二师兄实在是非常不靠谱。
过了一会儿,一群正值妙龄的姑娘,叽叽喳喳的将二师兄围住了。
二师兄穿着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挥了一下衣袖,开始给这些姑娘们算情缘。
小八帮二师兄收钱,站在一旁听着二师兄在那胡扯。
左右不过是一些套话,说什么姑娘明年红鸾星动,又说什么姑娘人美心善,桃运很不错,就是容易招烂桃花。
小八站在一旁看见二师兄从白衣飘飘的广袖中掏出一沓灵符,跟人家姑娘说这是桃花符,戴上之后便可遇见有缘人,一见钟情,二见欢喜,三见定终身。
那桃花符是小八同二师兄连夜画的,有没有用小八不知道,反正他画的手都要抽筋了。
他还打翻了墨水,用朱砂调制的红色墨水悉数撒在了他的衣摆上,他蹲在河边洗了好长一段时间。
三个卦象算完,又有姑娘叽叽喳喳的来问姻缘,二师兄白衣飘飘长身玉立,垂眸叹息道:“相遇即是有缘,便是明日遭了天谴,也要帮姑娘算上一卦。”
那悲天悯人的样子,看的人肺腑熨帖,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他。
不过二师兄也有失手的时候,平时忽悠忽悠青春妙龄的小姑娘也就罢了,要是遇到诚心求卦的人,二师兄便忽悠不下去,总是眉头紧锁长吁短叹,说他只度有缘人,此人与他无缘,请另寻高明去吧。
小八实在看不下去,便接手了二师兄的生意,开始给人卜卦。
正经给人卜卦的先生,都要先算一遍此人的过往生平,若是中了七成左右,才会开始给人卜卦,随后便预测未来,趋吉避凶。
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小八只要一看星盘,就能推测出此人的生平,何年何月出生,何年何月娶妻生子,父母的性情外貌,家中人丁几个,就连此人的家在哪个方向,门口有几条河,家门前种了几棵树,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有时候会稍微有些偏差,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条轨道上,沿着命定的轨迹走向自己命定的结局。
二师兄问他:“就没有人能够跳出自己的命运吗?”
小八拿着星盘在手里转着玩,身上的打扮像个酒楼里跑腿的店小二。
他愣了愣,过了一会后才告诉二师兄:“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命运就像一堵高高的围墙,想要跳出这堵围墙,付出的代价是极其可怕的,没有人可以承担起这样沉重的代价。”
二师兄叹了一声,他把身上的白衣脱下来仔细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小心收好,又换上了自己平时常穿的灰色粗布衣裳。
现在二师兄也穿得像个酒楼里跑腿的店小二了。
他又从一个仙风道骨的谪仙人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贫穷剑修,路上买了一些小孩子爱吃的吃食,又给小八买了一串糖葫芦,去布行买了一捆布料后,两人回到了南山剑派。
小孩子的身体长得很快,每隔几个月个头就会往上窜一截,就得换一身新的衣裳。
外面的裁缝要价太贵,七师兄很是肉痛,便偷偷在一家裁缝店里当了半个月的学徒,把师傅的一身手艺尽数学去,成了师门的御用裁缝。
自从七师兄学会了裁缝手艺后,他们身上的补丁都变得精致起来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间就过去了一年。
那可怜的幼童已经能够下地活动,被师尊收为弟子,成了他们的小九师弟。
大师兄很是开心,亲自给小九师弟做了一把木剑,让他没事儿耍着玩儿,二师兄也经常拿着木剑给小九师弟喂招。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每到夏日,伤口便会泛起阵阵难忍的痒意,小九师弟性子要强又能忍痛,身体难受也不说,经常痒的睡不着觉。
还是大师兄心细如发,看见了他后背上密密麻麻的抓痕,才知道他旧伤未愈,受了不少折磨。
五师兄听罢很是心疼,他原型是一条金色的大蟒蛇,蟒蛇体温很低,夏天的时候小八经常躺在五师兄的尾巴上睡觉,就像躺在凉席上面一样舒适。
现在躺在五师兄尾巴上睡觉的人又多了一个,五师兄把小九师弟带在身边,每到夜里就将双腿变成一条金灿灿的巨大蛇尾,它将蛇尾盘成一个高高的圈圈,小八就带着小九师弟躺在圈圈最上面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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