漉水苑周边设施完善,距离集团投资的私立医院车程不过十分钟。
贺闻帆一边安抚着沈令,一边紧紧盯着前方,消耗掉的路程和时间在他心里形成清晰的倒计时。
他脸色不变,只有肿胀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眶,昭示着一点点即将崩溃的心理防线。
就快要到了。
车子平稳转弯,进入最后一条街道,贺闻帆掌心溢出细密的冷汗。
“哔——”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鸣笛。
不知道是谁突然按响喇叭。
“呃……”沈令猛地睁大双眼,身形在极度痛苦中蜷缩起来。
虽然贺闻帆第一时间捂住了沈令的耳朵,虽然车厢隔音好,尖锐的鸣笛传进来时已经被削减了大半。
对任何人来说只是不起眼的一声响。
但偏偏是沈令。
是现在禁不起任何惊吓的沈令。
司机也慌了,锤了把方向盘低骂道:“谁啊,不知道大晚上不能鸣笛吗!”
贺闻帆甚至无暇暴怒。
他仓皇地低下头。
沈令双目因惊恐而睁圆,却完全失去了神采,微张的嘴唇开合翕动,发出嘶哑的倒吸声。
贺闻帆眼睁睁看着他的嘴唇逐渐染上一层紫色,手指因痉挛而卷曲。
贺闻帆胸膛剧烈起伏着,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冷静在分崩离析。
汽车以最快速度转进医院大门。
闪烁的灯光映入沈令了无生机的眼里。
医生们早已齐齐等在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将沈令抬上担架。
贺闻帆跟着医生在医院走廊里狂奔,周围的行人和惨白的墙壁都暗淡褪色。
直到有人重重将他拦住。
好几个护士一齐动手才勉强将他拦在抢救室门口,贺闻帆被推得一踉跄。
“家属请耐心等候。”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贺闻帆怔怔抬头。
抢救室顶上的指示灯突兀亮起,猩红刺目。
滴答——滴答——
沈令陷入一片黑暗。
他像是沉入了某座深潭,漆黑可怖,深不见底。
冰冷的潭水缠上他的四肢,包裹着他的皮肤,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四周静谧无声,他在刺骨的潭水里被囚|禁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束光照进来。
一束对他而言幽深旷远,像是记忆深处投射而来的光。
身体似乎悬浮了起来,光更近了,托起他的身体慢慢上浮。
沈令开始闻到刺鼻的气味,随着水面的临近而愈发强烈。
他眉头狠狠拧起。
下一秒,他破出了水面,沉睡的大脑被激活。
是消毒水的气味!
沈令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视线是模糊的,但室内阳光普照,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往眼里钻。
如果不是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在提醒他,沈令甚至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小令?!”身边传来一道欣喜的女声,“小令醒了吗,宝贝?”
沈令艰难地看过去,在逐渐恢复的视线中看到了俞灵红肿的眼睛。
“妈妈?”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嗓子干得要命,脸上似乎还戴着氧气罩,最严重的是他心脏撕裂一样的痛。
沈令几乎是无法掩饰地痛呼出来。
俞灵立刻叫来医生,她靠近沈令,细腻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沈令的头发,“疼吗宝宝?没事,不怕啊,妈妈在呢。”
沈令攥着床单,紧咬着牙冠忍痛,医生给他注射了些什么东西,好一会儿身体里的疼痛才逐渐缓和。
他眉心渐渐松开。
俞灵用纸巾轻柔地给他擦着汗,“好些了吗宝宝?”
沈令闭眼缓了缓,艰难地点了点头。
俞灵便揉着鼻尖坐回到椅子上。
沈令想要喝水,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逐渐平稳的体征,允许他短暂地摘掉氧气罩。
俞灵将病床调高些,让沈令可以更加顺畅地呼吸。
沈令被喂了喝了少许温水,干哑的喉咙终于舒适几分。
他看向俞灵,用撒娇的语气,“您怎么来了?”
俞灵嗔怪地扫他一眼,“怎么,生病了也想瞒着妈妈么?”
沈令急道:“不是,我……”
“乖、乖,不急,”俞灵连忙给他顺胸口,叹了口气,说:“你男朋友联系我的。”
沈令表情僵了僵,“您……您见过他了?”
“嗯。”俞灵点头,温柔地笑了笑,“有能力,也很稳重,宝贝眼光很好。”
沈令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而后发出一声略微懊恼地叹息。
“怎么叹气了宝宝?”俞灵轻声问。
沈令摇摇头,“我原本是想在更正式的场合让你们见面的,至少定个酒店……”
现在却弄成这样。
在自己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让贺闻帆和自己母亲有了第一次会面,沈令感到很遗憾,还有些紧张。
俞灵却笑了笑,“我们宝宝很有仪式感啊,”她摸摸沈令的头发,“那就快点好起来,再请我们吃饭,那样妈妈装作没见过小贺再演一次也是可以的。”
感受到母亲话里明显的打趣,沈令脸颊发烫,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妈妈,你别戏弄我……”
俞灵轻轻笑了,“都交男朋友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
摘了一会儿氧气罩,沈令胸口又有些发紧,他不着痕迹地隐下,抬起睫毛小心地问:
“他呢?”
“守了你一整天,现在在跟医生说话呢。”
“哦,”沈令若有所思地应道,又轻轻拉住妈妈的手,“您喜欢他吗?”
俞灵眉目温和,回握住沈令冰凉的指尖。
“宝宝喜欢的人妈妈都喜欢。”
沈令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但却无法分析出母亲眼里具体的情绪。
他对这点一向很不在行。
他只能捏捏女人的细腻的指尖,抿出乖巧的笑涡。
“谢谢妈妈。”
俞灵没在病房里待太久,见沈令一直问贺闻帆,很快就出去换了贺闻帆进来。
门一合上,沈令就立刻拿起氧气罩。
他胸腔已经很憋滞了,但他不想再让俞灵担心,一直忍着。
源源不断的氧气输送进体内,沈令闭着眼,感到憋闷和眩晕逐渐减轻。
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好像是贺闻帆在跟俞灵说着什么,但音量太小,沈令努力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贺闻帆步伐平稳地走进来。
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十分柔和,仿佛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一般。可靠得近了,沈令就看到他温柔的外表下,是布满血丝的双眼。
所以……是在努力装作没事吗?
沈令还不清楚自己目前的情况,但结合贺闻帆和俞灵两人的反应,他也能大概猜到自己的状态不会太好了。
贺闻帆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他径直来到床边,捂着沈令的胸口小心将他搂进的怀里。
他率先亲了亲沈令的额角。
但沈令没理他,反而红了眼眶。
贺闻帆顿时有些慌,连忙捧住他脸颊,“怎么了宝贝?难受吗?疼得厉害吗?”
沈令摇头,他嘴唇张合,吐出的白气扑在氧气罩上,声音没发出来。
但贺闻帆听懂了。
沈令在怪他呢。
怪他那晚生他的气,还不理他。
贺闻帆高悬的心脏微微落下,指腹摸摸沈令发红的眼尾,只管低声道歉。
“我错了。”
“我错了宝贝。”
他边说边亲吻沈令的眼尾眉心,不由分说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我再也不凶你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不理你,好不好?”
沈令被他亲着,眼眸微闪,借机问道,“你刚刚和我妈说什么了?”
贺闻帆便不着痕迹地停下缠绵的亲吻,只虚虚抱着沈令,温柔地笑着,“在跟妈妈商量咱们的婚礼。”
乱七八糟的话张口就来。
沈令闷不做声,心情因为不安而更加沉重。
中途贺闻帆叫来了医生,在确认沈令状态稳定的情况下,喂他吃了点东西。
一小碗鸡汤煨的小米粥。
沈令吃得异常艰难。
他每咽下去一口,胸口都阵阵紧缩,带着无法忽视的刺痛。
而贺闻帆似乎对这个反应了如指掌,即便他有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贺闻帆也能精准找到痛点。
吃一口粥,就放下碗帮他顺一顺胸口。
小半碗是沈令的极限了,比平时的食量小了太多,但贺闻帆第一次没督促他再吃一口。
护工很快将餐具收走,医生也跟着离开病房。
沈令沉默地靠在贺闻帆肩头,长长的睫毛掩住视线。
贺闻帆捧起他的脸颊,轻声问:“在想什么?”
沈令睫毛抖了抖,抬眼看向贺闻帆,眉心微蹙,眼神却清明。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我到底……什么情况?”
贺闻帆嘴唇翕动:“沈令……”
“哥哥,”沈令握着贺闻帆的手腕,眼中染上哀求的神色,“不要骗我,好不好?”
他鬓发乌黑,苍白的面孔下,眉眼黑白得更加分明,其间隐含的水汽像在眼底汇成的小溪
模样看上去太可怜了。
贺闻帆心脏像被翻来覆去揉捏过,疼痛过后只剩酸涩。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事的。”
“哥哥。”沈令眼底的小溪快要溢出眼眶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
真没事的话,为什么连喝几口粥都要医生守在旁边才行?
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贺闻帆连忙抚上他的胸口,“沈令,宝贝。”
他急切道,“没事的,真的,至少现在没事。”
沈令急促的呼吸渐停,眼眸懵懂地眨了眨。
什么叫……现在没事?
贺闻帆避开他正在输液的手,将他揽进怀里,接着说道:“只是过几天需要做一次手术。”
做手术?
也可以啊,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手术了,沈令不懂这点小事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贺闻帆温暖的掌心贴上沈令的胸口。
那里的胸膛单薄、瘦弱,肋骨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皮肤。
他嘴唇张了张,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就是可能要开胸。”
沈令愣住了。
他虽然不懂医学,但生了这么久的病对自己的身体却很清楚。
现在医学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向是能微创就微创,而沈令体质不行,一直以来的治疗手段都偏保守。
这次如果不得已要开胸,那说明情况是真的不太乐观。
沈令颤抖着垂下睫毛,有些害怕了。
“没事的,”贺闻帆握紧他逐渐失温的手指,“这是科室会诊的结果,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条件和设施,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轻轻抚摸沈令的脊背,柔声安抚:“不要怕,好不好?”
“嗯……”沈令颤抖地应了声,缩进贺闻帆怀里。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眼眸湿润睫羽翕动,艰难扯出一个微笑。
沈令花了大半天接受自己必须要开胸的事实。
虽然依旧害怕,但他在这方面向来看得开,知道情绪也是影响身体状况重要因素,所以总是能尽快调整好心态。
但等待手术的那几天实在难熬。
胸口一刻不停地痛着,有时是抽痛有时是刺痛,折磨得沈令苦不堪言。
医生不建议他一直用止痛药,每天的定量有严格规定,他就只能在白天,父母来看他陪他吃饭时,用一次止痛。
那样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表现出状态还不错的样子,也能去走廊里转两圈当做活动。
手术前一天吃完午饭,俞灵带着餐盒离开,沈令悠悠靠在枕头上。
这是术前沈令能吃的最后一顿饭,大约是看他瘦得可怜,这天医生早早给他上了止痛,饭菜也允许遵照沈令的意愿稍微丰盛一点。
沈令度过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上半天。
止痛药效还没过,暂时又不需要继续输液,被扎得青紫的手背得到解放,沈令感到难得的轻松。
贺闻帆送俞灵下楼,沈令就去了趟洗手间,准备等贺闻帆回来以后,让他陪自己在走廊散散步。
洗手时沈令忽然觉得头晕,他停下动作,撑住洗手台的边缘缓了缓。
湿漉漉的手掌撑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些打滑,沈令稍稍闭了闭眼,顿时晕眩得更加厉害。
他连忙睁眼,咬住嘴唇努力集中精神,但这阵眩晕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好转,反而愈演愈烈,甚至牵扯出强烈的恶心和反胃。
沈令喉结狠狠滚动了下,在强力压制未果后,他弯腰干呕了一声。
胃里骤然翻腾起来,沈令感到自己那个一向还算安分的胃,突然痉挛抽搐,他趴到洗手台前“哇”的一声吐了。
中午好不容易吃下的那点东西不一会就交代了出去,但呕吐却停不下来。
沈令两眼发黑头晕目眩,耳边是尖锐的轰鸣。
他双手紧紧抓着水池边缘,过分消瘦的手指关节清晰突出,用力到呈现出透明的惨白,把手背上输液留下的淤青衬得更加突兀可怖。
沈令用最后的意志拼命止住疯狂呕吐的欲望,他腰背深深弓着,像承受着巨大负重一般无法挺直。
细瘦的手臂撑着台面不断打颤,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闭了闭眼眼,然后再次俯下身,用清水把水池和自己的脸颊口腔清理干净。
这是他能给自己维持的最后的体面。
做完这一切,沈令无力地跌坐下去,身体顺着墙壁滑到地面。
他的心率因为这一通呕吐攀升到了恐怖的地步,心脏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跳着,沈令甚至觉得它快要劈开肋骨,或者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沈令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在唰唰往下流。
胸口一阵紧缩,心脏开始疼了,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抽动的、拧绞的痛,沈令皱起眉,张开嘴费力喘着气,手指脱力地颤抖起来。
其实前几天贺闻帆跟他说开胸,他都一直觉得不太真实,他总觉得这颗心脏不至于突然罢工得这么厉害。
基本是到这一刻才他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支撑到极限了。
贺闻帆送完俞灵回来,前后不过五分钟,沈令却不在病房里。
他有瞬间以为沈令自己出去散步了,但下一秒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沈令不可能在这种身体状态下一个人出门,哪怕只是到走廊转转,沈令一直很乖很听话。
贺闻帆眉心渐渐拧起,内心忽然腾起一股极度不安的错觉。
他快步上前打开洗手间的推拉门,眼前的一幕像是当头一棒,差点让他晕过去。
宽敞的洗手间里,暖调的光线明亮充沛,沈令却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
他偏头靠在雪白的瓷砖墙壁上,沾满细汗的脖颈微微仰着,乌黑的发梢被冷汗浸湿,杂乱无章地贴在惨白的面孔上。
而沈令本人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靠着墙壁勉强支撑身体,像一滩融化的水。
那瞬间贺闻帆呼吸都差点停止。
沈令显然没有晕过去,甚至意识还很清醒,看到贺闻帆时,竟然还咧嘴笑了笑,汗涔涔的面孔形容惨淡。
贺闻帆心都碎了。
他小心地抱起沈令,用最快速度叫来了医生。
沈令又被固定到了床上,浑身接满监护仪器,医生宽慰地告诉贺闻帆没关系,只是虚惊一场。
但沈令再也不能下床了。
到明天手术为止,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被各种精密的仪器一刻不停地监控每一项生命体征。
贺闻帆来到床前,看着沈令半阖着眼,潮湿的睫毛因疼痛而颤抖。
他拨了拨沈令汗湿的额发,沈令就虚弱地睁开眼。
“还疼吗宝贝?”贺闻帆俯下身。
沈令很轻微地摇了摇头,而后又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缠上贺闻帆的指尖,他手指柔软冰凉,带着未干的水渍。
“宝贝想要什么?”贺闻帆轻声问。
沈令眨眨眼,用同样湿濡的衣袖去碰贺闻帆的手背,贺闻帆瞬间明白了过来,沈令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了。
他全身被冷汗湿透,每一寸皮肤都湿润黏腻的,衣服又在洗手间里沾上了水渍,换成平时,沈令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洗澡换衣服。
他最爱干净。
但现在不行了,他连动一下都会扯得心脏疼。
贺闻帆眼眶胀得发酸,他是真舍不得看到沈令这种样子。
他沉默两秒,征求医生后,用热水帮沈令擦去身上的汗,又小心给他换了一套衣服。
每一次轻微的挪动,沈令都会忍不住皱起眉紧紧咬住嘴唇,扑在氧气罩里的呼吸急促几分。
好在病号服的设计原本就是最方便脱换的那一类,贺闻帆轻手轻脚,没让沈令吃太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