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手术,医生不建议再继续上止痛药,沈令只能陷入绵延不绝的痛苦中。
他疼得睡不着觉。
平躺着后肋骨就传来强烈的刺痛,连带着整个背部都僵硬抽痛,像是随时会抽筋一样。
贺闻帆便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稍稍侧着身,虽然作用聊胜于无,但哪怕只是心理作用,贺闻帆也希望沈令稍微觉得好一些。
沈令一直到深夜都没法入睡。
冷汗一遍又一遍打湿衣襟,贺闻帆第无数次帮沈令擦汗后,沈令眼眶忽然红了。
贺闻帆一惊,连忙放下毛巾抱住沈令。
“怎么了宝宝?”
他语气焦急:“疼得很厉害吗?”
“我叫医生过来?”
沈令只是抓着他的衣袖,疲倦地摇了摇头,他张嘴,话音堵塞在氧气罩里。
贺闻帆便俯下身仔细地听。
沈令在问,他手术后能不能去新店的开业典礼。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贺闻帆怔了一瞬。
他看向沈令,沈令双眼凝视着虚空,有一种精疲力尽的疲惫破碎。
贺闻帆忽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他大概是在用一些自己期盼、眷恋的想象,来分担身体疼痛。
将希望寄予幻想,沈令大概真的到极限了。
贺闻帆一颗心被翻来覆去地碾碎。
“当然可以,”他第一次感到哽咽,“我会陪你去的。”
沈令眼睛亮了亮。
贺闻帆亲吻他的眉心。
“不仅可以去开业典礼,我还会陪你参加你的毕业典礼,陪你去茶庄避暑,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
贺闻帆平生不爱虚幻的想象,更不屑构筑美好的愿望,但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
他设想了一场和沈令的旅行,从气候季节到时间地点,再具体到询问沈令爱吃哪一个品种的冰葡萄。
他从上学起就不是文笔很好的那类学生,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描绘出引人入胜的绮丽场面,他只能事无巨细地讲述每一个可能发生的细节。
幸好沈令不怪他,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靠在他怀里,眉目难得地舒展开。
熬过整整一个晚上,沈令似乎被痛楚磨平了,不再流着泪意识模糊地喊痛。
太阳升起时,沈令被推进手术室。
那时候他的精神甚至比平时还要好上一些。
他盯着走廊玻璃窗外缓缓升起的暖阳,看着阳光逐渐洒满大地,扑在冬天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然笑了笑。
圆圆的酒窝戳在脸颊上,笑得很甜。
“笑什么呢宝贝?”
贺闻帆轻声问。
沈令就转回视线,用和窗外阳光金碎同样璀璨的眼瞳望向他,笑意盈盈。
“只是突然不害怕了。”他说。
他声音依然很弱,但贺闻帆听得很清楚,他眼底浮现出柔软的笑意,俯身亲吻沈令的眉心。
“真棒,”他珍而重之地说,“我在这里等你。”
那一年的春节,沈令是在医院过的。
他手术很成功,但开胸手术对于沈令这种身体底子不好的人来说,到底太危险了些,有点伤到元气了。
是以沈令的恢复期格外漫长。
一开始是伤口久久无法愈合,每次快要长好了,就感染发炎,然后是一轮又一轮的抢救。
好不容易伤口终于开始愈合,贺闻帆不用在提心吊胆沈令随时会进抢救室,但沈令的免疫力却又低到了可怕的程度。
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感冒发烧。
他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基本就像是被放在无菌仓里养护,贺闻帆照顾他比小王子照料玻璃罩里的玫瑰还要小心谨慎。
万幸无数金钱像纸一样砸进去,沈令身体总算逐渐好转。
医生详细评估过他的状态后,允许他回到家里过年。
贺闻帆欢天喜地的把沈令接回家,可刚住了一晚沈令就开始低烧,断断续续退不下去。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又回到医院。
全家在病房里过了一个除夕。
沈令的病房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套房,连餐厅厨具都一应俱全。
自打生病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院,贺闻帆不愿他看着惨白的墙壁难过,将病房布置得有模有样,除了必要的医疗用具,其他看上去和普通的住宅并无两样。
甚至装饰得很温馨。
除夕当晚,沈令家人悉数到场,就连沈崇山都来了。
他给沈令和贺闻帆一人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贺闻帆打从小学毕业就没再收过红包。
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像砖头一样厚的红包,他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脖颈梗着发红。
沈令倒是收的相当顺手,甜甜地跟沈崇山撒了娇,转头就把红包塞进了自己包里。
看贺闻帆浑身僵硬地愣着,沈令撞撞他的手肘,“愣着干嘛,快收下啊,说谢谢爷爷。”
他说谢谢爷爷的声调非常嗲,一看就是没少跟长辈撒娇,深谙此道。
贺闻帆上下八百辈子都发不出这种音调,无奈地看了沈令一眼,接过红包,礼貌地道了谢。
“这才对嘛。”烫手的红包终于发了出去,沈崇山大笑起来,开始边看春晚边喝酒。
沈令两个常年在国外的哥哥也回来了。
见到贺闻帆就像见到什么豺狼虎豹,一脸凶神恶煞,活像贺闻帆从他们那里抢走了什么大宝贝。
但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如果沈令都不算大宝贝,那还有什么算?
于是既得利益者贺闻帆面对两位大舅子如狼似虎的目光,依旧能发自内心地露出平和亲切的微笑。
可他越是笑,大舅子们的目光就越是凶狠。
最后还是沈令拉了拉他的衣袖,偷偷在他耳边说,“你别笑了。”
“怎么了?”贺闻帆柔声问,边说还边往沈令嘴里塞了一颗青葡萄。
“唔,”沈令口腔被汁水填满,说话变得口齿不清,“你没发现他们已经想鲨人了吗?”
贺闻帆眼里只有沈令晶莹剔透的唇瓣,他失神地看着,“为什么?”
沈令腮帮子鼓鼓的,眉眼又极度认真,这种反差可爱得贺闻帆想咬他一口。
但碍于全家人都在,怕沈令害羞,贺闻帆非常体贴地忍了下来。
沈令没察觉这些小九九,还在认真地解释,“你这个笑在他们看来就是挑衅呀!”
贺闻帆眉梢扬了扬。
哦,原来是这样。
贺闻帆笑得更开心了。
当晚家人没有留太久,惦记着沈令有点低烧,大家吃完饭稍微坐了会儿就悉数离开,让沈令好好休息。
贺闻帆送走了家人,叫来保洁把病房上下清理一遍,就去到房间里陪沈令。
热闹的氛围平静下来,沈令静静靠在床头,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低,他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疲惫。
贺闻帆轻手轻脚靠近,将他拢进怀里,沈令就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他摸摸沈令的胸口,又摸摸他的额头,眸色沉了下来,“还是有点烧。”
“是吗?”沈令舒服地靠在贺闻帆怀里,“我都没感觉诶。”
“怎么可能没感觉,”贺闻帆压根不信,“不会头晕吗?”
沈令撒娇般摇摇头,“可能烧习惯了,只有一点点累。”
这种鬼话大概只有第一次见沈令的人才会信。
贺闻帆对沈令的体质了如指掌,知道他如果生病会有多难受,之前发烧还会吐。
今天就算没吐,也一定不会像他嘴里说的那么轻松。
他揽住沈令瘦削的肩脊,感受掌心骨骼嶙峋的触感,养了这么久还是没长几两肉。
贺闻帆又开始心疼。
他叹了口气,轻轻替沈令按揉着太阳穴,“会不会好些?”
沈令一顿,无奈地勾起唇角,“还是瞒不过你啊。”
贺闻帆没说话,静静看着沈令纤长的睫毛。
“沈令——”
“哥哥——”
贺闻帆停住,“宝贝先说。”
沈令就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打针好不好?”
“……”
好吧,贺闻帆无奈,就不该让这孩子先说。
他知道沈令不喜欢输液,他皮肤薄,每次输完手背都会肿起来紫一块,会疼。
沈令捧着手腕扑进他怀里喊疼时,贺闻帆也心疼。
“但你不输液很难退烧。”贺闻帆叹息道。
“先用退烧贴嘛,”沈令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反正温度也不高,说不定一会儿就退了。”
“可是……”
贺闻帆还是担忧。
“哥哥~”沈令眼眶红红,已经开始委屈巴巴。
“…………”
“好好,”贺闻帆当即投降,“先按你说的办。”
沈令继续在医院住了几天,元宵过后,新店要开业了。
这是沈令亲自筹备的第一家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虽然他不是这个项目里出力最多的,但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很用心地努力过。
在开业这天,他无论如何也想去看一眼。
只是他身体依然时好时坏,医生再三权衡,给他批了两个小时的假。
但短短两个小时也足以让沈令欢天喜地。
他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兴奋,第二天早早的醒了过来,吃过早饭乖巧地测了心率血压,又换上厚厚的衣服,才被贺闻帆带出去。
出医院他是被贺闻帆一路抱走的,但进新店,他却想自己走进去。
他身体没恢复好,活动久了肋骨会疼,贺闻帆一开始不同意,但拗不过沈令的坚持,只好退让。
店里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秦臻老远就看见了他们,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店员们新的旧的全部到齐,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向他打招呼,沈令很高兴,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气氛一时更加高涨。
沈令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
遣走了店员,沈令跟贺闻帆一起仔细地逛了逛门店。
里面的装潢和他生病前看到的大差不差,但整个焕然一新,不再灰扑扑地蒙着灰尘,各式陈设摆放得井井有条,被擦拭得光可鉴人。
沈令打开装茶叶的屉子,茶香满满地飘了出来,他抓起一把放到鼻尖嗅了嗅,莫名有点想哭。
他好像突然变得很感性。
沈令吸了吸鼻子忍住,不让贺闻帆看出来。
上下三层的店面,沈令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一开始他还能逞强地不让贺闻帆搀扶,到后来身体还是有些撑不住。
他出了点汗,脸色发白的喘着气,靠在墙边挪不动步子。
贺闻帆二话不说将他就近抱进一间茶室。
沈令坐在软垫上,依偎在贺闻帆怀里休息,贺闻帆解开他衣领的扣子,帮他轻轻顺着胸口。
几分钟过去沈令脸色没怎么缓和,呼吸依旧不稳,嘴唇甚至隐隐有些发紫。
贺闻帆便立刻叫助理拿来便携式的制氧机。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软管被塞进鼻腔,沈令这才回神,看到身边家伙事有点吃惊。
“不、不用这样吧……”他不太自在地拉拉贺闻帆的袖子,“我没有很难受。”
贺闻帆脸色很沉,按着他的脸给他把氧气管带好,“再说我现在就弄你回医院。”
沈令立马噤声。
他低下头撅起嘴。
“好凶。”
下一秒嘴唇就被啄了一下。
贺闻帆冷冰冰地说:“不许撒娇。”
沈令仰起头,一脸无辜:“为什么?”
贺闻帆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喉结滚了滚,移开视线冷哼一声。
“不是所有撒娇都有用的。”
“是吗?”沈令歪头,仔细想了想,“有道理诶。”
然后他笑起来,往贺闻帆冷硬的下颌啵了一口,“那就再撒一次。”
“咳!”贺闻帆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咳了一声。
他冰冷的表情龟裂破碎,咬牙切齿地扭过头,“沈令……”
哒哒哒!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门随即被推开,秦臻喜气洋洋地冲进来,“剪彩啦!小令快来剪——”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小令你怎么了?”
秦臻眼底染上担忧,“怎么还吸上氧了,不舒服吗?”
“没事啦。”沈令笑着摇摇头,把软管摘下来,拉着贺闻帆的手起身。
他旁若无人地又往贺闻帆唇角亲了一下,笑吟吟地说:“走吧哥哥,去剪彩。”
贺闻帆:“…………”
贺闻帆能说什么?
他只能承认美人计是天底下百试不爽的手段。
店门口比里面还要热闹,石阶前铺着长长的红地毯,散落一地彩纸。
沈令两人刚一出来,下面就掀起一阵欢呼,有员工,还有不少等候的客人。
经理小陈将红绸递给他们,秦臻端来剪彩的工具,笑着说:
“请老板们剪彩!”
沈令和贺闻帆对视一眼,一起拿起剪刀,往红绸上剪了个口。
底下欢呼起来,漫天飘起彩带。
秦臻又端来两杯茶,笑着递到两人面前。
“请老板们先品尝本店新茶。”
沈令暂时不能饮茶,但稍稍抿一口是没问题的。
他端起茶杯,瓷白的品茗杯薄而清透,盛着浅黄透亮的茶汤,香气盈盈四溢。
贺闻帆也拿起来,修长的手指虚托在杯底。
漫天的彩带里,他忽然笑了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朝沈令轻轻一扬。
“请。”
沈令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清晰的爱与笑意。
他抬起手,杯壁碰撞,清脆一响。
“请。”
结束完剪彩,沈令就不太舒服了。
店里热闹是热闹,他开心也是真开心,但待久了就被闹得有点头晕。
一楼大厅里热闹非凡,他们正在和几个熟客一起喝茶寒暄,沈令垂下眼帘忍了忍,眩晕没有缓解。
他不敢拿身体开玩笑,扯了扯贺闻帆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太舒服……”
贺闻帆刚拿起茶杯放到嘴边,闻言立刻放回去,揽住沈令的肩:“哪里难受?”
沈令小声说:“头有点晕。”
贺闻帆伸手探了探他胸前,“心脏难不难受?”
沈令摇头,脸色发白,“就是晕,可能是里面太闷了。”
贺闻帆握住沈令的手腕,感受到脉搏的跳动还算稳定,悬着心稍稍松了些。
但他也不再多作停留,找来秦臻招呼一声,向周围的客人告辞后,就带沈令离开。
他直接伸手就要抱沈令,沈令赶紧拦住。
“不用,没有很难受,可以走。”
这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好些都是常见的熟客,沈令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出去,用力按了按贺闻帆的胳膊。
他耳根都有些泛红,贺闻帆见他坚持,只好作罢。
他揽住沈令的肩,若无其事地跟客人们打了招呼,转头往外走。
离开大厅后,沈令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没让抱,但其实他整个身体都倚在贺闻帆身上,脚下打飘,实在是晕得有点受不了。
新店气派壮阔的大门消失在身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一小段路,贺闻帆没再征求沈令的意见,直接将他抱起来,快步上前,塞进车里,吩咐司机回医院。
沈令虚弱的靠在贺闻帆身上,心里止不住叹气。
他知道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好,但没想到居然虚到这种地步。
只是外出了不到一个上午啊,居然就晕得站不住。
哪怕是上次尝试回家过年,他也坚持了一晚上才发烧的,怎么今天两三个小时都受不了了呢……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个空壳子,吸一口气进胸腔都是冰冷虚无的,好像身体里四面八方都透着风,兜不住这团气。
肋骨还疼,动一下,吸口气都疼。
沈令感到无比挫败,往贺闻帆怀里缩了缩,用软绵绵的胳膊的抱住他的腰,白着张脸,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贺闻帆原本对他非要逞强的行为有点恼火,但这孩子稍微撒撒娇,他就只剩下心疼了。
他叹了口气,环住沈令的腰将他捞进怀里,“难受得厉害吗?”
“没有……”沈令摇头,忽而又吸了吸鼻子,“但我觉得我好没用啊。”
贺闻帆皱眉,“怎么这么想?”
沈令垂着头,微微下拉唇角看上去很委屈,“我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要是一直好不起来了怎么办……”
“瞎说。”贺闻帆立即打断,“怎么可能好不了,只是恢复得稍微慢一点而已,怎么会好不了了?”
他亲亲沈令的眉心,“做这么大的手术都挺过来了,现在还能跟我撒娇,我们宝贝已经很厉害了。”
“…………”
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逗他了。
沈令很不满意地瞪他一眼。
贺闻帆就笑着抚摸沈令的眉眼,拍着他的背哄小孩一样说道:“所以别怕,我们刚手术完才多久?慢慢休养就会好起来的,别胡思乱想,好吗?”
他似乎真的胸有成竹,对两人的未来有十分美好且坚定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