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落在脚下,落在身侧又慌乱地闪到窗外,唯独不去看那一片玫瑰星云,也不看玫瑰一样含苞待放的霍荻。霍荻于是就此打住,没再说下去,之后去接弟弟们的时候也没再进过教室。
偶尔,罗青意会想起那天极耀眼的霍荻,想起那双比星云还要璀璨的眼睛,不过紧接着他又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狼狈的自己。
这会儿坐在车里,一身休闲装的霍荻笑着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道罗老师的想法变了吗?”
后座的四人一头雾水,只有罗青意听懂了。他半垂着眼睛,目光停在霍荻挽至臂弯的衣袖和他微微用力的小臂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过霍荻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就说:“想法变没变不知道,不过罗老师更帅了倒是真的。”
那天的惊雷好像还未走远,轰然落在心底,雨雾再一次漫起。
罗青意面上一派从容,笑笑没说话。坐在他身后的游弋看着霍荻那张笑着的脸,忽然就懂了。
像荒野终于迎来春雨,花草藤蔓飞速疯长。
不知道为什么,他立刻偏头看了霍域一眼。霍域也看着霍荻,微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极细微的皱眉,转瞬即逝,落进游弋眼里却堪比天塌地陷、山河摇摆。
花又落了,草又枯了,藤蔓迅速缩回暗无天日的地底。
有那么一瞬间游弋有种无处所依的失重的感觉,天旋地转般晃得他头晕。霍域的手覆上来,揉揉他脖子问:“晕车?”
“没”,他努力翘翘嘴角,“颠了一下”。
“靠着我睡会儿吧”,霍域稍稍用了点力,把他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车厢里一直有人在说话,游弋闭着眼睛一直睡不着。隐在霍域颈侧的睫毛像蜻蜓的翅膀,冰做的,温度再高一点就要化了。
罗青意奶奶的房子很久没人住了,罗青意自己也很久没回去过了。前段时间新闻说老家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他担心老房子经不住,这才下定决心要走这一趟。
到地儿之后几个人绕着院墙看了一圈,还好,只是屋后有一些塌陷,问题不大。
久未住人,院儿里一片萧条,罗青意站在院门口都有些恍惚。
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后来奶奶走了父亲才将他接到身边。这院儿里装满了童年的影子、奶奶的影子,那一声声的“乖孙”好像还在耳畔,那一碗碗手擀面的香气好像还未飘远……
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霍荻看了他一眼,轻轻拍拍他的肩,没说话,先一步走进院儿里,喊那几个小崽:“赶紧放下行李干活儿,不然晚上把你们扔出去喂狼。”
罗青意回过神笑笑:“哪儿有狼,你别吓唬他们。”
“有狼也不怕”,谷壮壮连说带比划,“我们几个嗖嗖嗖嗖走个位,一拳飞一只,两拳飞三只,第三拳打过去狼群都得吓得跑没影儿。”
“给你牛的”,谷茁茁笑着说,“这么厉害霍域那份儿活儿归你了啊,使出你的壮壮神力帮他干了吧。”
这屋子想住人就得先打扫,来之前罗青意已经给他们打好了预防针。霍域并不矫情,放下行李就拿起笤帚跟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游弋还是有点儿担心他,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你行吗?这灰确实有点儿大,你别逞能,觉得不舒服就边儿上待着,我来。”
“别操心”,霍域边扫地边说,“没事儿,一会儿干完洗澡就行了。”
“我的大少爷,你睁开眼看看你在哪儿,别说这儿可能就没有淋浴,就算有这么久没住人也不能用了好吗?”
“啊,好像是”,霍域笑笑,“没事儿,你拎个水桶给我浇几遍也行。”
游弋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说:“还好我带了折叠水桶。”
霍域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你带了什么?”
“折!叠!水!桶!”游弋大声说,“你耳背了吗霍大爷?”
正在忙活的一群人都看了过来,霍荻问:“折叠水桶?你带那玩意儿干什么?”
“给你弟弟冲澡,还能干什么?你给他随便找个好几年没用的脏桶他能用吗?”
游弋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太礼貌,赶紧跟罗青意道歉:“对不起罗老师,我没别的意思,我们几个随便用什么都行,就霍域,他……”
“他洁癖我知道”,罗青意笑着说,“没事儿,我又不是外人,跟我说话不用考虑那么多。我本来也在愁洗澡的事儿,家里原来有个浴缸,这么多年了肯定没法儿用了。”
“我一会儿出去买几个桶,大家都浇吧,反正天儿也不冷”,霍荻说,“霍域怕洗不干净的话,自己拿消毒湿巾全身擦两遍去。”
游弋笑起来:“你怎么不说干脆给他泡84桶里?”
罗青意也跟着笑,笑完了一边干活一边随意地问了一句:“霍域是从小就有洁癖吗?”
这话问出来一时都没人接话,游弋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谷茁茁和谷壮壮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霍荻愣了一瞬,赶紧说:“对,从小就这样”。
游弋也很快笑笑,跟着打圆场:“可不嘛,小时候还不让我睡他床”。
罗青意来回看看他们,像是想起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没再开口。
第26章 发育得不好?
天色渐晚,几个人院儿里院儿外地收拾完都累了。罗青意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是带你们来玩儿的,结果净帮我干苦力了。”
“没事儿罗老师”,谷茁茁说,“活动活动挺舒服的,何况还有这么美的夜空。”
双胞胎兄弟和游弋干脆躺在了院儿里的木质平台上。夜色太美了,头顶就是星空,不躺下来看个够都浪费了。
这个平台他们下午用水冲过了,不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过来,缝隙中沉积下来的灰已经很难弄干净。霍域也想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躺下去,过了一会儿视线往左一偏盯上了游弋的肚子。
他还没说话,游弋就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躺吧躺吧,别摆那副可怜样儿”。
霍域笑笑,找了个好位置躺了上去。游弋的肚子腹肌还是有的,不过躺上去又软软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一张晃晃悠悠的水床。
水床可能是饿了,很快就开始在霍域耳边奏小曲儿,长一声、短一叹,此起彼伏。
他们收拾到现在也没去买菜。大家都累了,谁都没劲儿做饭了,想着干脆吃点零食随便对付一顿得了。
这会儿游弋的肚子太闹,霍域起身回屋把装零食的袋子拎出来,给那边坐着聊天的霍荻罗青意递过去一袋,双胞胎兄弟中间放了一袋,自己拎着一袋又躺回了游弋肚子上。
游弋没伸手,心安理得地等投喂。霍域拆开一个小蛋糕先递他嘴里,等他一口口咽下去又续上一盒插好吸管的酸奶。
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动作,都不需要交流。他们习惯了,双胞胎兄弟也习惯了,只有在石桌旁看着的罗青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院儿里渐渐安静下来,清风徐徐、月光朗朗。游弋闭上眼睛,栀子花的香气变得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打着圈儿,绕着霍域的头发。莫名地,他此时非常想让时间就停在这儿,一步都别再往前走。
他就像一个赤脚站在深夜大雾中的行人,看不清楚前方的路,看不明白身旁的人,因此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踮着脚尖都不敢往前迈一步。
前面的十七年,他一直没心没肺地往前跑,认为自己非常幸运,以为未来也可以继续幸运。可当前路出现了岔路口,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装作没看到接着往前跑,还是鼓起勇气去看看另一条路?
这选择对他来说太难了。因为他非常清楚,另一条路一旦落了脚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这种深深的惶恐让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他半天没动静,霍域抬起手,食指指侧轻轻扫过他的脸,低声问:“睡着了?”
“嗯?没。”
“嗯,别在这儿睡,困了就回屋。”
游弋睁开眼,手搭到额头上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目光看了看霍域,心想——霍域好像天生就是来治他的,他真是拿这个人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起来吧”,游弋轻轻拍了拍霍域的手臂说,“我去把水桶拿出来你先洗澡,忍这么半天难受死了吧?”
“没事儿,你躺着,我自己洗就行。”
霍域站起身要走,顿了顿又笑着去拽游弋:“你还是跟我一起吧,一手拎桶一手洗头好像有点儿难。”
谷茁茁看向游弋说:“我看浴室有根新管子,你拎着直接给他冲得了。”
“啊”,游弋摸摸鼻子,“行”。
两人拿了换洗衣服一起去了卫生间。霍域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在他又要伸手脱内裤的时候,游弋赶紧拦他:“欸欸欸,留点儿行吗?你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霍域贴着内裤边的手指稍稍用了点力,往上勾了一下,挑眉看着游弋笑了笑:“我就往上拉一下。”
一看他这个表情,游弋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这会儿他也没那个心情怼回去了,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他俩从小在一个浴缸里洗澡,长大了又经常躺一个被窝,以前练完拳,拳击馆淋浴室不够了他俩也挤一个隔间冲过澡,从来也没避讳过什么。只是游弋今天实在做不到心无旁骛、坦坦荡荡,以至于手里的水管也跟着他走神,动不动就歪了头。
霍域正闭着眼睛洗头呢,他不往头上冲反而往霍域脸上冲。
霍域不满意地“啧”了一声:“干嘛呢?”
“噢噢噢”,游弋赶紧调整了一下,“走神了”。
神儿走哪儿去了?走到霍域宽厚的肩上、板直的腰上、挂了水珠的脖颈上和湿漉漉的眼睫上。
两人都在浴缸里站着,距离太近,无处可躲。少年冲动像闷了一个夏天的暴雨,雷还未起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倾盆而下。
游弋盯着霍域看了半晌,忽然手腕一转,水管对准自己。凉水兜头浇下,生生把那股冲动闷了回去。
霍域愣愣地看着他,游弋咧嘴一笑:“看你洗得挺舒服,我也凉快凉快。”
霍域看他两秒说:“别急,我好了,出去穿件衣服马上回来帮你举着。”顿了顿,又说:“算了,给我水管你洗吧,你洗完我再穿衣服。”
“不不不”,游弋赶紧摆摆手,“你走吧,我自己能行。”
霍域微微皱着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是不好意思还是……发育得不好?”
“靠”,游弋愣了一瞬,紧接着就举起水管往霍域头上冲,“你才发育得不好,你别走,你给我站着,我脱给你看。”
霍域兜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勾着一边嘴角看着他,见他不动还抬了抬下巴。
那意思很明显,游弋服了。他颇为崩溃地嚎了一嗓子,拎着霍域胳膊给他拽出浴缸,一把把帘儿拉上了,气急败坏得很明显。
霍域拿着浴巾一边擦水一边笑,笑得非常放肆。游弋没处撒气,只好把脱下来的衣服恨恨地往外扔,边扔边喊:“全世界数你最烦人,全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七百九十九个都是坏的,剩下一个还让狗吃了。”
这嗓门大的外面的四个人都听见了。本来被风吹得很舒服,都快睡着了的谷壮壮叹了口气:“又招他,跟踩了兔子尾巴似的。”
“多好玩儿啊”,谷茁茁笑着说。
谷茁茁当下忽然有些感慨。从小到大这些声音他听过太多次了。游弋叽叽喳喳的跳脚、霍域得逞的笑、他弟佯装老成的叹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这会儿配上耳畔凉凉的夜风,配上头顶无边的星空,他竟然觉得挺幸福。
罗青意也有些感慨。此时他和霍荻一人一杯啤酒,笑着对视一眼碰了个杯。
过了一会儿霍荻忽然说:“我挺幸运的。我小时候其实是没有童年的,可是长大以后弟弟们给了我很多个童年。”
罗青意并不知道霍荻不是霍云宽亲生的,也理所当然地以为霍荻这样的性格一定是一个从小幸福到大的孩子。
他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霍荻解释道:“我的亲生父亲大概是个精神有点儿问题的人。他总嫌我烦,小时候只要是我俩单独在家,他总会让我举着手站在墙边,不许我哭也不许我说话,把我当空气,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告诉我妈的话他一定会弄死我俩。我身上没有伤,所以我妈一直没发现,直到有一天,我举了好久的手,胳膊疼得都放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霍荻顿了顿,目光虚虚地落到稍远的一点,愣了一会儿。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吞下一口啤酒,笑了笑接着说:“我妈很干脆,给了他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当晚就带着我走了,第二天就找了律师跟他打官司。后来,我妈认识了我爸。我爸真的是一个好人,即便那会儿我还小也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是个好人。有一次他跟我说‘小荻,你记着我这句话,不管我跟你妈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我都会保护你,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再动你一根毫毛。’”
霍域从卫生间走出来恰好听到了这句话,路过霍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荻冲他笑笑,转回头跟罗青意说:“我太幸运了。那么好的爸妈,那么好的奶奶,那么好的弟弟们全摊我一个人身上了。有时候我觉得小时候那点儿委屈都是老天对我的考验,是想看看这个小孩儿配不配拥有这么珍贵的礼物。”
罗青意看着眼前的霍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只觉得霍荻是个很有魅力、很阳光也很靠谱的大男孩儿,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把苦难写成诗的人。
他像一团温热却不烫手的火,周身散发着朦胧和煦的光。罗青意很清楚,这团光想靠近他,想包裹他,想温暖他,可他不敢往前,哪怕只是伸出指尖碰一碰都不敢。
他发现自己的胆怯更深也更牢固了。从沾了泥点的小白鞋开始,一天天蔓延至全身,终于在今晚的月光下把他撕了个粉碎。
隔天,一行人吃过早饭,背着画板往山上走。
从村里出发的时候,很多人认出了罗青意。有个奶奶非常热情,拽着他的手说了半天话,还说一会儿就回家包饺子,晚上要给他们送去。
这个奶奶算是罗青意亲奶奶的妹妹,其实算来算去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只是姐妹俩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平日里总会互相关照,因此关系很好。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罗青意。两人聊了半天,奶奶还看着游弋他们说:“你的小朋友们都长得很俊呢。”
奶奶说的是方言,大家都听不懂。游弋是个鬼灵精,他立刻反应过来奶奶在夸他们,凑过去就跟人家聊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半天,到底有没有对上频都不知道,总之看上去聊得挺热闹。
到了山上游弋又开始东颠西跑,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路上光小木头块儿都捡了满满一兜。
谷壮壮有些无奈,拍拍霍域的肩说:“域哥,你没事儿能多带你弟出去走走吗?你看他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人。”
游弋闻言捡了个小石子儿朝他丢过来:“壮壮你胆儿肥了吧?你一个连小葱和蒜苗都分不清的小吃货还敢笑话你哥哥我?”
谷茁茁笑着朝他喊:“说你丢人你还真拿个破石子丢人,给我弟丢坏了怎么办?”
“你弟纸做的啊说丢坏就丢坏?”游弋不服气道。
霍域叹口气,往前紧走了两步,不想跟这帮小学生玩儿。
过了一会儿游弋追上他,咋咋呼呼地搭着他肩带着他往右看:“看看看,那是不是小野果?红彤彤的肯定很甜,你想不想吃我去给你摘。”
霍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确实有棵挂满了红果的树,像是野樱桃。不过那棵树的位置很靠边,下面就是土坡。
游弋说着就要过去看看能不能爬上去,霍域赶紧拽他:“不吃,不摘,消停好吗?”
游弋挣开他手又非常敷衍地拍拍他肩:“我就看看,不能爬就不爬,我又不傻还能把自己愣往下摔吗?”
他说完就往那边去了,霍荻在后面朝霍域喊了一声:“看着他别往边儿上站啊,土松。”
霍域摆了摆手,紧跟着游弋过去了。
游弋跑过去看了看,回过头扬着眉毛朝霍域喊:“是樱桃
!都熟了!”
“别动。”霍域三两步走过去,拽过他手抓着才又说:“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