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秦高濂调任刑部了,日后得麻烦你的人盯着他些,他日常宴客大多在三品居和半闲楼。”
许琛道:“那岂不是撞在我手中了吗?你放心,我会吩咐下去的。”
开宇二十二年五月,在户部明榜张示的官商名录中,出现了一家新的铺子,名叫信永号,所登记的东家为何光,棣州阳信县人。
有那好事者前去打探,才发现这阳信何氏已于当地挣下不少产业,连那缥缈阁竟也有何氏出资,且白歆所住的葳蕤院,亦是购自何氏。何氏产业遍布河北河东两路,却不亲自经营,皆是以入股出资的方式收利。此人目力极佳,至今未曾赔过,最次也是收支平衡。
月底,信永号在京城御街以北第一个路口正式营业,而那神秘莫测的何光依旧未曾现身,只一名掌柜迎来送往,还分送礼品。信永号开门那日,半个京城都收到了礼,同时也在随礼包装上知晓了这信永号作何营生————一种将金银铺和钱铺合二为一的全新商铺,名为银庄。同时,阳信何氏在京中也购置了宅院,并未与富户商贾比邻而居,而是买下了里仁坊的三间民宅,重新整修过后,挂上了“何宅”的匾额。
此时,在里仁坊的何宅之中,夏翊清亲自给许箐奉了盏茶,道:“小叔这些时日辛苦了。”
许箐接过茶盏,笑笑,说:“不过是做个假身份方便你日后行事,倒也算不得辛苦。”
“小叔前段时间日日早出晚归,为我筹谋这些,我本该出些力才是,如今却是坐享其成了。”
“你要是之前就出面,我还得带着你去寒暄往来,倒更麻烦。如今你我皆隐在背后,这才是最好的。今儿在信永号见到的那名掌柜乔旭是院里人,之前他同明之一起将金锭挪去西楚,知道密库所在,也懂些经营之道,在京中又是生脸,让他替你出面最合适不过了。”许箐道,“不过他并不知我的身份,只认识成羽。成羽是明之的线人,以后会同他在生意上有往来,你记住这点便好。”
夏翊清颔首,又道:“我于经商之事上所知甚少,如今既已有了金银铺和钱铺,为何还要做这银庄?这样能挣到钱吗?”
许箐解释说:“金银铺和钱铺只做兑换,太过单一,做不长久。而银庄则有许多项目,兑换只是其中最基本的一项。现在各地都有官方钱铺,但数量少,平均每三个府州才有一家,所以市面上有许多私设的钱铺,做倒手买卖,私铺最少也要抽一,大多是抽五抽十,一张百缗钱引,在私铺只兑得出九十九缗九陌或是更少。但信永号兑钱不抽成,等额兑出,有这一点,便能将其他私铺挤掉大半。”
“可……不会被私铺报复吗?”
“他们可以选择关门,也可以选择加入信永号成为分铺。信永号是官商,是背靠官商吃红利,还是战战兢兢担心一道政令下来便彻底关门歇业,他们大可以自己选。”许箐眉梢轻挑,道,“我想大部分人不会跟钱过不去。”
“信永号既然等额兑出,又该如何盈利?”
“汇票、存柜、放贷。”许箐解释道,“汇票主要针对商户。如今还是以铜钱为流通,钱引最多不过千缗为额,但百姓逐渐富足,商户银钱往来已动辄过万,纵使有了钱引,也终究携带不便,且外出还要担心刁民歹人劫掠。汇票与钱引不同,面值可随意填写,只要在银庄用自己的姓名印鉴存入对应的银钱,到全国各地任意一家信永号出示印鉴和汇票就可以提取。汇票上有编号暗码和水印,只有信永号内部的人才能识别辨认,做不得假。”
“这倒是方便。”许琛说道,“藏一张汇票总比藏十多张钱引要方便得多。”
夏翊清问:“那使用汇票要抽多少钱?”
许箐:“同一府州之内不收钱,跨府州取用每次需两文。但这两文钱对于数十万的钱财交易来说是基本可以忽略的。”
夏翊清略算了算,道:“但这点利也太少了些。”
许箐颔首:“本就不指着这些盈利,真正盈利的是放贷和存柜。银庄放贷利息远低于民间私贷,且手续正规,以物抵押。按借出银钱高低急缓收息,不至于让那些贫苦人为了印子钱闹出人命。至于存柜,便是花钱在钱庄里存放贵重金银器物。”
“贵重金银放家里不好吗?”夏翊清一时没有想通,“各家都有仓库地窖,藏在家里既不花钱又能时时看到。”
许箐却道:“家中才是最不安全的,谁还没点儿见不得人的东西。而且,存柜是最好的交易途径。”
“交易?”许琛仔细想过,而后拊掌道,“我明白了!若是我要给和光送礼,又不想惹人注目,就交些钱将东西存到这存柜里。再将提取的钥匙或是信物送到寭王府上,和光再找人去取出来就好,我跟和光都不必见面,但这礼却送到了。”
许箐满意说道:“聪明。每个存柜有两把钥匙,信永号存一把,开柜人拿一把。当然开柜还是要验证印鉴的,不过这对想送礼的人来说就是小事一桩了。表面上并无往来,实际上人情礼物全部送到了。如今赤霄院的眼线到处都是,这岂不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夏翊清接话道:“然而这信永号恰恰是院里人在经营,小叔真的是好计策啊。”
许箐摆摆手:“当然这存柜用的不会太多,只是我自己想用罢了,我不常去成羽的宅子,有些东西也不好放在王府,所以干脆放在信永号。”
许琛语带调侃地问:“小叔还藏了私房钱不成?”
“我哪有私房钱?”许箐嗔道,“我每年能留在手里的钱都不到五万缗,我是要放那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账本和消息的。”
夏翊清知道许箐的产业庞大,一年上百万缗的流水,最后竟只能留下不到五万缗。那些银钱不是去补贴许家诸人就是去救济百姓,虽说平常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但辛苦所得就这么随手送出去,也实在是让人心疼。夏翊清略顿了顿,道:“小叔以后不要这么累了。钱若是不够就从库中取,当初我说我搬不空成羽的药铺,现在小叔也搬不空我的密库。”
许箐含笑点头:“是了,反正现在是不愁钱了,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你们。我每年就躺在家里等你们给我送钱喽!”
许琛:“如今也该我们好好孝敬小叔了。”
夏翊清附和道:“对,小叔和伯父这些年辛苦操劳,该歇歇了。”
许箐生了几分促狭之意,望向夏翊清道:“是啊,四郎都当爹爹了,我和子隽自然是该休息了。”
夏翊清连忙摆手:“小叔快别说了,明儿天家在宫中设宴,怕就是要说这事,我是真的心里发慌。”
许箐安抚道:“孩子就是一张白纸,你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以后回到王府,你难道不会好好教他吗?诚然,身世确实无法选择,可你的身世如此,不也没走歪吗?”
夏翊清:“我小时有嬢嬢和柴娘子,长大了又有明之和小叔,还有知白一直陪在身边,再走歪了岂不是太辜负你们了?”
许箐:“皇长孙身边也会有很多人的,而且谁都没有你重要,你是最明白这样的孩子需要什么,对吧?”
夏翊清点头道:“是。我会给他足够的关怀。”
“既如此,便不必太过担心。”许箐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顺势而为就好。”
“小叔说得对。”夏翊清道。
而后许箐问起皇长孙的姓名,才知三日前天家终于放过了翰林院,亲自题了“纾”字,拟定皇长孙名为长纾,同时越过了二字郡公,初授便至国公,封离国公。
“长纾……”许箐笑了笑,“希望这孩子真能缓和他和宥王之间的关系吧。那宏王家的呢?”
夏翊清:“长绅,绅束的绅。”
许箐哂笑道:“他是真不喜欢宏王啊,宏王自己的名字就已经够随意的了,又给皇孙选了这么个字,他可真行!”
夏翊清笑着喝了口茶:“是啊,就算是都要从糸,也有许多寓意好的字,经纬维纹都可以,不知怎的就偏偏选了这个字。”
许琛问道:“小叔为何说宏王的名字很随意?”
许箐轻笑一声,说:“顺妃叫赵娢琸。”
“同一个字?!”许琛惊讶地问。
许箐摇头:“不是,是玉旁的琸,是个不常用的字。”
夏翊清也颇为意外:“我还真不知道赵娘子的名。”
许箐解释说:“原本后宫女子闺名就无人在意,而且自从宏王得了名后,顺妃就自请把名字里的那个琸字给摘了,现在后宫名册上静妃叫赵娢。”
夏翊清:“天家给其他皇子的名字都是好的,就连早逝的三哥都得了个‘章’字,不论寓意大小,总归是能寻出些出处,怎的给宏王的名字会这般随意?”
许箐道:“顺妃的母家赵氏是罪臣,在开宇元年壬午之乱中受到波及,若非当时她已怀了身孕,怕是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婕妤了。”
夏翊清轻笑一声,说:“我还以为他只是对我狠心。”
“其实他对你的情感很复杂。”许箐语意之中多了几分疼惜,“他前些年对你的利用是因为西楚,现在他对你依旧是利用,只不过添了些愧疚和怀念,愧疚是因为你毕竟是他亲生儿子,而且你十分懂事,比他一直疼爱的那几个孩子都懂事。而怀念则是因为你和恭敏贵妃长得很像,恭敏贵妃生得漂亮,人又聪明,当年一度宠冠后宫,这从她生前封号就能看出。只是喜欢归喜欢,西楚暗探的身份毕竟是根刺。他下毒时知道落胎便可保命,可恭敏贵妃却选择生下了你。他一边觉得孩子无辜,一边又觉得是你害了恭敏贵妃。”
夏翊清却并无多少心绪汹涌,只平静地说:“可他若不下毒,就不根本不会如此。”
“这就是他啊。”许箐叹道,“是他自己下的毒,可他把你当作罪魁祸首,这样就能安心地怀念恭敏贵妃了。当年明明是他给言清下的毒,却在言清提前毒发身亡之后杀了给言清送饭的内侍和在东宫看守的侍卫。然后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让言清骸骨留在皇陵旁,年年去看望,好像言清不是他杀的似的。”
此时归平寻来,说仁瑲在病中又吵着要找许琛,哭闹不止,许琛无奈,便起身先行回府。待他离开之后,夏翊清稍整心神,道:“小叔,我前些时日去了赤霄院。明之给我看了一把七言藏诗锁,他说那是你做的。”
许箐听言笑道:“我的天,那都多少年了,他怎么还留着?后来都给他换成数字锁了,他脑子不灵光,记不住诗词的。”
夏翊清:“明之也说他记不住,不过他倒是记住了另外一句诗。”
许箐微微蹙眉,而后似乎是知道了夏翊清想问什么,便道:“醉话也能当真吗?你也别放在心上了,随便说一句罢了。”
“醉酒之后虽多妄言,但多少有些真实想法在其中。”
许箐知道夏翊清是打算探个究竟,便道:“人生一世,总有些回不去的过往。我的过去非常久远,有些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那年我心绪难平,其实是因为我发现……我发现我忘记了我娘的容貌,就连那些与她在一起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夏翊清未料到自己这一问竟教小叔回忆起伤心往事,连忙道歉。
许箐却并未在意,而是问道:“四郎,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死亡吗?”
“气息脉搏消失?”
许箐摇头:“那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这世上再无人记得你。那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想不起来我娘的容貌,她……她快要从我的世界里真正离开了。所以我那时才会想起那句词。那词不是我写的,只是我偶然看来,便记在心中。现在想想,倒真是应景,她老人家若是知道我将她忘了,估计得打死我。那可不是愁到断肠,是被她打到断肠了。”
夏翊清犹豫着开口:“那现在……?”
“早忘了,”许箐淡然说道,“忘就忘了,我还记得她这个人就行了,样貌不过一副皮囊,抛开那副皮囊之外,她是谁才是最重要的。”
夏翊清语带歉意:“我也不知道为何,对旁的事情总可以压制住好奇心,可碰到小叔的事就总想探个究竟,小叔别怪我。”
许箐摆手:“你还这么年轻,要没点儿好奇心还活个什么劲?不过说好了,这是咱俩的秘密,不许跟任何说,琛儿也不行。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二十多岁喝多了酒想娘想到胡言乱语。”
夏翊清被许箐这话逗得发笑,他点头道:“我不说,这事我从没听过。”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使团
次日宫宴之上,天家宣布将长纾记于夏翊清名下,因夏翊清暂未娶亲,便先将长纾养在慈元殿,同时准许夏翊清不必通传递贴,可随时入慈元殿看望长纾。众人各怀心思,有意无意地教夏翊清喝了许多酒,直到第二日,许琛自骁骑营回城,去往栩园时,夏翊清正因为宿醉在床上歇着。
许琛轻声走至床边落座,将夏翊清的头挪到自己膝上,用指腹替他揉着额头。良久,夏翊清才出声道:“竟是不知你何时来的。”
“我还当你耍赖懒怠,竟是睡过去了?”
“睡得迷糊,以为是梦。”夏翊清语意慵懒,“解酒茶汤也解不了这宿醉头痛,我再也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昨儿我都怕你晕在宫中,你那几个兄弟那般灌你酒,竟只有八皇子替你说了话。”
“八哥还小,看不懂宏王的脸色。”夏翊清抬起手,自许琛袖中摸出一物,笑道,“我说你这袖子怎的这般沉,原来是藏了东西。”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不过是秦高濂最近几次宴请。他倒是阔绰,只在三品居便花了上千缗,这两个月三品居的流水颇丰,该是谢他照顾我生意才是。”
夏翊清笑笑,问道:“有什么重要事吗?”
“都是宴请秦淮漳的故交,这些老臣在秦高濂调入刑部之事上多少出了些力,算是谢礼了。除此之外便是请刑部尚书盛弥,不过盛弥是个硬骨头,喝了茶吃了素斋,却什么都没应承。还有就是鸿胪寺少卿滕叡,说了些关于西楚使团之事。”许琛问道,“你怎么想?”
“宏王想接待西楚使团的意思很明显了。”夏翊清随意地甩了一下手,“让给他就是,我也不想见西楚的人。”
许琛问:“你昨儿没听出天家的话音吗?”
夏翊清:“听出来了,但我这段时间风头过盛,相比而言宏王有些被压制住了,西楚之事就让给他好了。”
“可天家已经选了你,你怎么让?”许琛问。
“明儿我进宫去找天家说说。”夏翊清拉住了许琛的手,“你是不舒服吗?怎的手抖了?”
许琛甩了甩手,说:“栋哥找来一张强弓,骁骑卫中只有纪寒能稍稍拉开,今儿我去的时候他们起哄,要让我试试。”
夏翊清来了兴趣:“多重的?你拉开了吗?”
“四石弓。”许琛笑着说,“比我那把弓还重。我真的是用尽全力才拉开。”
夏翊清坐起身来:“难怪你手抖了,赶紧歇歇。”
此时一只木鹞飞落到夏翊清手上。
自从去年冬拿到新的标记之后,夏翊清就一直随身带着。后来他又多了两只木鹞,一个是用来接收院里消息的,另一个是和乔旭通信的。他把这三颗珠子串在一起,挂在了手腕上,除进宫外片刻都离身。
夏翊清打开木鹞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就没有一刻得闲啊!”
“怎么?”
“院里的消息,西楚使团预计六月初到京城,带队的是元邈。”夏翊清解释道,“元邈的父亲就是当年害了我外祖父的人。”
许琛面露茫然之色:“我有点儿乱。”
夏翊清笑笑,简单解释起来。
此事要从西楚上一任皇帝元烈说起。元烈即位十二年后依旧无子,在国中大臣们的建议之下,便将同胞兄弟元焘的儿子元修接入宫中,以储君之礼抚养教育,又过了五年,元烈后宫报喜,两位嫔御接连诞下皇子,这一下元修的身份便尴尬了。皇子长过五岁,元烈便下旨将元修送还府邸,将元修的亲生父亲元焘封为沛王,连番赏赐,并将密库管辖权交予元焘。元修回府后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便积郁成疾,病重离世。元烈心中愧疚更盛,便又将元焘之女元信接入宫中,以公主之礼抚养。
元信与宫中两位皇子元晞和元晔一同长大,但尚未来得及议亲,皇帝元烈便撒手人寰,只在临终前密诏,由元晔继承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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