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吗?”定远侯见仁铎这呆傻模样,更生嫌弃,心下有了决定,今日定要把话摊开说清,教这不知深浅轻重的无知蠢货长一番记性,便干脆直接报出了一串日期,“开宇十四年正月,十五年十月,十七年四月,十八年六月。”
听到这些日期,许仁铎心底满是惊惧。
定远侯继续冷冷地说:“我不知道琛儿到底是何时因何事开罪于你,竟让你这般放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他。他不说便以为我不知道,你看我侯府没有发作,便真的以为自己那些小伎俩能藏的过去是吗?”
与此同时,在耳房里的许箐和长公主齐齐看向许琛————这些年竟还有这样的事情!你这孩子到底忍下了多少?
许琛轻轻摇头,压着声音说:“不过是小事而已。”
定远侯一一细数:“十四年正月,你设计让柔儿落水之后推琛儿下去,我便当你是年幼无知,并未追究下去。你父亲回去之后将你禁足三月,那三月间你未有反思也便罢了,还撺掇你那蠢笨阿姨到你父亲面前哭诉伸冤,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没有拿着你设计陷害的证据吗?那一方湖色帕子,用的是双鱼海螺纹花绸,而那绸子是天家给几位翰林学士家的特赏,连长主都不曾有。我许家唯你父亲是翰林学士,你只当那是一方普通帕子,却不知在见到那帕子之时我们便都已看穿真相。开宇十五年十月,琛儿在路边救回一名幼童,他一眼便知道那幼童带着痘症,却依旧敢近身接触,是因为他幼年时已经出过痘,此生不会再发病。后来看琛儿无事你是不是特别失望?还有十七年四月,琛儿从宫中回府,因想着长主生辰,途中去了观玉楼。观玉楼旁巷子中那些打手如今伤可好了?前年六月,家宴上更是多了一杯混了泡竹叶[注1]的清酒。琛儿无事,是因为他早对你有了防备,凡经你手的东西,他绝不会随意入口。这些年琛儿不说,是怕我们做长辈的烦忧,这些年我并未提及,是念着你父亲深受天家重视,恐家宅之事外传影响你父亲大好前途。你当我侯府真的是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多年来许仁铎耿耿于怀自己不会投胎,托生成了庶子。嫉恨着三叔家那个连血缘都没有的草原人就那么成为了整个许家最荣耀的孩子,自己的长姐幼妹对那人满心崇拜,自己的父亲常用那人来提点自己,就连大伯家的仁柏堂哥都对那人赞赏有加,每每提及都必是“平宁伯将来必有所成”。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没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凭什么自己就没被长公主捡回家。
此时听得定远侯此言,他心中更是难言的愤懑————原来,自己多年来羡慕的,嫉恨的那人,竟是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那些事在他心中或许就像落在他朝服上的一点灰尘,轻轻扫过便罢了。
许仁铎此刻已瘫坐在地,满心满眼都是绝望,叔父如今提起这些,怕是真的不愿救自己了。
定远侯见仁铎说不出话,知他心底已然溃不成军,此时只需稍稍松口即可,便道:“你父亲将你送到我这里而非御史台,便是还当你是我许家子嗣。我也不妨同你交个底,纵使明日许家满门被牵连,我亦可凭丹书铁券和长主驸马的身份为自己和孩子们求得生机。我可以自保,本无需为你这狂妄蠢笨之人奔走。但你父亲是我嫡亲兄长,我今日在这里跟你费这些口舌,是为他而非为你。若今晚你再有任何一句谎话,我明日就一道札子直呈天家,谋逆之罪,削官赐死自有国法来定。”
“我说!我都说!叔父救我!求叔父救我!”许仁铎如今只有这一棵救命稻草,自然要死死抓住,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吏部下辖文选、考功、司封、司勋四司,诛司各有职责。文选司负责低阶官员的选补流外,包括许仁铎在内共有四名主事,亦各有职责。自开宇十七年立太子后,许仁铎便负责供职东宫的官员遴选,而侯诚便是自那时起“突然发现”了许仁铎这个人。侯诚是考功司的员外郎,官阶从六品,许仁铎是文选司主事,如今官秩只正八品。他们二人官阶不同,差遣亦不同,但侯诚却偏偏跟许仁铎走得很近,散值后约着一起吃酒,休沐时更是常常相约出游。后来,侯诚给了许仁铎一份名单,示意他若看到名单上的人需稍加注意,那些都是想进东宫的。许仁铎见那名单上的人履历清楚,在官场上风评都算尚可,便不疑有他,凡见到名单上的人,都列在了东宫待选名录之上。
定远侯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才缓缓说道:“开宇改制之后,为防官员之间互相推诿,亦为了追责方便,六部实务,凡经手官员,无论品阶大小,均需印鉴为证。我想那待选名录上,定是有你许主事的印鉴,可并不会有他考功司侯诚的印鉴。”
“是……叔父说得是……”
定远侯又道:“若这些经你手送入东宫的官员参与谋逆,层层追责下来,专门负责将他们遴选出来的许主事,是否要负责?会否被牵连?”
“可……名单是侯诚给我的!”
“证据呢?”
“名单!我留着那名单呢!”
“名单上可有标明这些人要送入东宫?”
“没……没有。可是这名单是他写的,是他的字迹!我认得的!”
定远侯轻轻摇头,道:“到时他自可辩解说是发现了名单上的人有问题,特写下来让你留意,只是你并没有听他的。而且一旦东窗事发,你觉得你还会找得到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吗?”
许仁铎颓然地看向定远侯,他这才第一次知道所谓“官场手段”。他这一路走来有父亲保驾护航,又顶着定远侯亲侄的名头,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没有人敢拿他怎样,他便生出了几分高人一等的错觉,觉得自己背景深厚,那些手段根本伤不了他。可如今定远侯三言两语就点破了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他才惊觉那个平常拉着他说“以后还要请培恩老弟多多照顾”的侯诚,早就用一个阴谋网把自己套了进去。这网套住的不仅是他一人,更是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伯伯,是整个许家。
定远侯放缓了语气说:“铎儿,官场之中最忌自作聪明,你以为你有背景,殊不知那些人害你就是因为你有背景。‘荣辱与共’这四个字,说的就是我们这般人家。你父亲已在国子监九年,若无差错,今年便可调回翰林学士院知制诰,那是要成为天家内相,甚至未来有机会入两府的,可如今你这一番折腾,不知天家会待你父亲如何。”
“叔父……”此时许仁铎已经毫无力气,绝望地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
定远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想活命吗?”
许仁铎眼神骤然一亮:“叔父可有办法?”
“有。但你要听话,若再有任何歪心思,便是谁也保不了你了。”
许仁铎立刻跪好:“侄儿起誓!全听叔父安排,绝不敢有二心!求叔父救我!”
定远侯说道:“今晚回去连夜写一份奏疏,把侯诚给你的名单誊写下来,就说你深觉侯诚此举不妥,官员遴选应该遵循规制,但你碍于侯诚的品级,不得不照做,明儿一早将这奏疏送到御史台,同时抄录一份名单交给吏部尚书。记住要先把原件留在手中,等天家下旨调查这件事时再把名单交出来。之后再写一份请罪札子,一定要痛陈自己的过错,请天家降罪,把这份札子交给你父亲,让他递上去。”
“这样……就能保住官职吗?”
定远侯怒其不争,指着许仁铎说:“官职?!我现在是在救你的命!你以为天家好糊弄吗?我且告诉你,如果赤霄院查到这件事,我都救不了你了!你现在就应该立刻回去写奏疏札子,然后祈祷赤霄院没有查到!这么多年赤霄院是什么作风我想你该知道,你是想试试赤霄院的手段吗?”
许仁铎低头不语。
定远侯发了狠,斥道:“我当初就该狠命地拦着你父亲不让你做官。我许家家世清白,你大伯官至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从未有过疏漏,你仁柏堂哥在户部勤勉为官,你父亲是翰林学士,又在国子监多年,门生遍及天下,如今因你一人之错,要害得许家多少人你可知道?今日之事若侥幸抢在赤霄院之前,便是我许氏一族命不该绝,我必定去回了天家,夺了你的官,再不许你入朝!”
“叔父……”许仁铎还欲说什么,却被定远侯的神色吓退。
“还不快回去写奏疏!等着赤霄院半夜敲门抓你吗?!”
许仁铎不再多言,立刻连滚带爬地出了侯府。
待他离开之后,长公主和定远侯又耐心安慰了许琛几番,直待许箐看不过眼,说“要是真内疚以后就对琛儿好一点”,这才将许琛救下,而后许箐也回晟王府去了。
“郎君回来了!”平留见许琛回来,立刻小跑着上前低声说,“黑色木鹞。”
许琛听言快步走入书房,看到黑色木鹞正放在书桌之上,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一会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行,你先下去罢。”
等平留离开,许琛坐到书桌旁,小心地从木鹞腹部取出暗信,稍加处理之后字迹显露————
“知白,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前日大姐回到学堂未见你,来找我询问缘由,我告知她你已不再入学堂,我见她神色未有变化,似是已释怀,此事大抵可以放心了。
“你不在学堂,我也深觉无趣,但人不自由,总不能顺心,不知你在府中如何?若能听一些坊间趣事或可聊以慰藉。
“另有一事,我思索良久,决定还是告知与你。前日父亲来与我说话,字句皆意有所指。我恐事情牵扯到你,所以稍加提醒。父亲以‘弗利弗爱,亲子叛父’来考问我,我心下疑虑,恐大哥心思生变。若事关大哥,必定牵扯众多,我怕会影响到你同你家人,请务必小心谨慎。
“另,不日父亲生辰之时,我们便可再见,念及此,心中稍有宽慰。因你出学堂,我心中偶有歆羡,若可像二哥一般另居别处,我们或能时时相见。近来暑热,你练武时要注意防暑。絮絮说了许多,望你不要介意。盼复。
“和光。”
许琛看着那些文字,仿佛能听到夏翊清在身边说话一般,这一天经历的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又细细读了一遍这封信,发现即使是暗信,夏翊清的措辞也十分严谨小心,他思索片刻,拿出纸笔开始回信————
“和光,见字如面。
“我这些时日在家中大多习武读书,也并无不同,只是未有先生同窗,总觉些许孤单。
“令姐之事我心中万分抱歉,但情爱一事强求不得,我早些决断,对彼此都好,她若真能释怀,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这些时日我同家叔外出,经历见识颇多。有些风波已在酝酿,只稍欠火候。我家人皆好,劳你挂怀。你家中事我不便多言,但想来应与你无关。此事与你我皆无太大关系,那便旁观即可。至于坊间,倒无甚有趣传闻。近日在城中发现数家酒肆茶歇,皆为尚品,若有机会定邀你同往。盛夏难捱,万望保重,盼再聚。
”知白。”
许琛将信放回木鹞的腹部,他捧着那木鹞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拧开了木鹞的尾部,发现尾部果真藏了字条。他打开字条,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一般摇了摇头,将字条原样恢复,放木鹞飞去。
————————
[注1]泡竹叶:番泻叶,泻药。??(;¬_¬)
第47章 四十七 圣怒
这些时日即墨允又未入宫,不知在忙些什么,夏翊清无处打听许琛的消息,犹豫了几日,终究还是放出了木鹞。木鹞之中藏了心思,他怕许琛看到,又怕许琛没有看到。他怕自己误会了许琛的情谊,又怕若是许琛同他一样,却因不敢表达而错过彼此。
心中本就犹豫不决,待木鹞离手的一瞬,夏翊清便开始后悔。他亲眼看见许琛是如何拒绝大姐的,那般决绝且不留退路。哪怕眼见大姐落泪,他也没有丝毫心软。若自己一时唐突,或许连如今的这份情谊都难以保全。
然而木鹞飞离,想挽回已是不能,他惴惴不安,开始盘算着如果许琛看见了之后他该怎么解释。
“唰————”
木鹞飞入屋内,落在镇尺之上。夏翊清立刻拿起木鹞,颤抖着双手打开木鹞尾端。那纸条完好地放在卷轴内,看样子并未动过。夏翊清长舒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他调整了心神,打开木鹞腹部取出暗信。
读完许琛的信,夏翊清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信烧掉,他拿出书架上的一个盒子,将信和那写有“采葛”二字的字条放入其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另一边,许琛放归木鹞之后便开始思索————东宫怕是是要反了,可到底会怎么反?魏拓、魏延方、吴易、赵元世、侯诚、周肖同,再加上许仁铎。东宫、户部、吏部、兵部,还有之前探知的汝州之事。从京城朝官到地方官员,从东宫到兵部,从二品大员到九品小官……
许琛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光靠这些人还不足以做成,这其中定是还有关键人物在穿针引线。之前在三品居同吴易密谈的人是谁?怎的那般凑巧,仁铎就管着东宫选拔,他觉得处处有蹊跷,处处都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桌上又落了一只木鹞,是和小叔通信用的。自有了木鹞之后,许箐便不再写长信,木鹞腹部大多空置,所以许琛直接拧开木鹞的尾巴拿出字条————
“想不通就不要想”
许琛看着这几个字发笑,仿佛此刻小叔就在身边扬起手准备拍自己的头顶一样。他准备把字条烧掉,却见背面还有字:“乖乖睡觉才能长高”。许琛没忍住笑出声来,而后拿出纸笔,写下“知道了”三个字,将木鹞放归。
不知是因为收到夏翊清的信,还是因为小叔的纸条,这一夜许琛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睡了一个好觉。
国朝朝会亦有制,每月初一、十五称朔朝和望朝,在紫宸殿举行,京中九品以上官皆需参朝,参朝之时有“押班”制,即由各部高阶官员领其下属按顺序进殿,向天家汇报政务。而除休沐日以外,五品以上官员皆需每两日一参朝,是为“常朝”,常朝在垂拱殿举行,由宰执押班,商议军国大事。
第二日的朝会正是常朝,五品上的官员悉数在殿。议事之时,翰林学士许策当堂直呈吏部文选司主事许仁铎的札子和奏疏,称许仁铎因惊惧不安突发急病,跪请由父代呈。这奏疏便是前一晚许仁铎回家之后所写。许策亦自陈教子无方,愿领罪受罚。
与此同时,御史台御史参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侯诚谋私。
吏部尚书王简因未察下属失职而上书请罪。
听着一份份奏疏,天家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太子立刻请罪:“臣并不知晓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明察?”天家冷哼一声,“赤霄院早有奏呈,汝州百姓只知太子不知朕!言必及太子如何贤能,对百姓如何厚待,你当朕不知吗?”
太子立刻跪地磕头道:“陛下息怒,臣事事遵陛下旨意,万不敢与地方勾结,更不敢插手官员调动之事。请陛下明察!”
天家端坐龙椅,看着跪在底下的太子,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赤霄院、御史台、翰林学士和吏部联手构陷于你?”
太子全身发抖,连声说:“臣不敢!请陛下明察!”
“回东宫去好好思过!”天家呵斥道。
开宇二十年八月乙酉,帝临朝,有参,太子泣诉呈冤。帝曰:「今汝州一地,言太子德行犹胜于朕,何以?」对曰:「未行之事,陛下当不枉臣。」帝不怿,着有司详查。
太子东宫思过,经吏部文选司选送至东宫的诸人立刻革职查办,许仁铎停职随时配合调查,侯诚革职交大理寺审查。翰林学士许策、吏部尚书王简暂不处置,等三司将此事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发落。
每日散朝后,天家都会回到御道以北的勤政殿处理政务。平时与官员单独议事、批阅奏折都在此处,有时午点晚膳消夜皆在勤政殿中。
此时在勤政殿的西次间内,天家正同定远侯一同用些午点。
定远侯恭敬说道:“主上单独留臣,不知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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