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月的光景,许琛便觉之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无忧无虑喊着“知白哥哥”的公主长大了,并非是年岁和样貌上的变化,而是眼神。永嘉望向自己的眼神中虽然依旧有爱慕,却多了几分克制。以前的永嘉,心中所想皆在眼中,可现在……她有了更深远的思虑。
许琛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坐在了廊下。夏翊清又悄无声息地坐回到许琛身边,笑着问道:“轻松了?”
许琛无奈:“又教你看了一场好戏。”
许琛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在月色的勾描下,侧脸和颈部的轮廓更加分明,如今眉眼之间淡淡的无奈让他更显动人。夏翊清心内微动,突然想去触摸一下这侧颜。而许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向夏翊清,正对上了那双勾人心魂的丹凤眼。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许琛方如梦初醒般低头避开了夏翊清的眼神:“和光在想什么?”
“你看到了。”夏翊清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许琛愣了一下:“什么?”
夏翊清摇头:“没什么。”
许琛:“你今日好生奇怪。”
“没事。”夏翊清起身,“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许琛看着夏翊清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夏翊清问的是什么,可他既然将字条原样放回,此刻便该装傻到底。装作不知,便可将二人的友情维持下去,他自知没有永嘉公主那般洒脱,有些事情若真的摊开来讲,日后再见恐怕只剩尴尬。
许琛刚刚回到玲珑水榭内落座,便感觉到周围有异动,立刻凑到定远侯身边低声说:“父亲,帘后有人。”
定远侯却道:“有王禹和院首在,无事,坐回去罢。”
许琛放下心来,抬眼间便看到夏翊清手指着帘幕后方,看来也是发现了问题。许琛轻轻摆手,示意夏翊清放心。
不一会儿,王禹从帘后出来跟陈福耳语,陈福听后立刻走到天家身侧,低语了几句。天家笑了笑,举杯朝众人说道:“朕近日深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登极二十年了,有时候朕总在想,这些年有没有做错过什么。”
在座的众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百余人的玲珑苑内安静得只剩下水声。
晟王起身,恭敬地说:“主上弱冠即位,励精图治,仲渊如今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全有赖于主上的圣明。”
天家举着酒杯指向晟王:“五哥惯会说这些场面话。这么多年了,你说说,朕可有做错过什么吗?”
晟王:“主上自然无错。”
天家又举杯朝众人:“你们说,朕错过吗?”
皇后起身拉住天家:“主上醉了,不如回去歇息罢。”
“朕没醉。朕即位二十年,自忖从无错漏!”天家顿了一下,而后低声道,“不,朕错过,但朕只错了那一次。这些年午夜梦回,朕只对那一人有愧……可是谁没犯过错?朕用了二十年,把这仲渊治理得如当初我们所愿的那样,想着他九泉之下若能看见,该原谅朕了!”
许琛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晟王,晟王表面上神色如常,但在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可是!”天家扬声说,“朕虽然对不起他!但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们这些孩子!”
在座的皇子和有皇子的嫔御们都心下一惊。
“太子!”天家叫道。
太子立刻上前跪下:“臣在。”
————天家叫的是“太子”,太子便要以臣子之礼应对。
“这些年朕待你如何?”天家问。
太子回道:“主上待臣很好。”
“那你觉得朕可有对不住你?”天家此时已经放下酒杯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连忙说:“臣不敢。”
“不敢啊?真的吗?”天家弯下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太子。
此时容贵妃走到太子身边跪下:“主上息怒,太子对主上一直十分尊敬。”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天家对容贵妃喝道。容贵妃被吓得立刻噤了声。
天家一甩宽大的衣袖,冷声道:“王禹,带上来。”
总领拱圣十二营的都统制王禹从外带上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王禹行礼回话:“主上,所有刺客均已伏诛,即墨院首在玲珑苑外抓到了此人向刺客发信号。”
听到刺客二字,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知身份?”天家问道。
王禹双手奉上一个腰牌:“臣在此人身上发现了此物。”
陈福从王禹手中接过腰牌,转呈天家面前,天家只看了那腰牌一眼,便面色阴沉地说道:“物归原主罢。”
陈福又将腰牌送到了太子面前,腰牌上的「东宫」二字,在此时显得异常扎眼。
太子面如死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主上请明察!臣冤枉!臣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他为何有东宫腰牌!”
天家说:“既然你说冤枉,那我们问一问罢。”
王禹:“主上,此人无法开口说话。”
天家皱眉道:“即墨允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并非即墨院首所为,此人是早被割了舌头。”王禹回答。
听闻这话,在场女眷都不禁掩面。
“外面的刺客可有能说话的?”天家问。
王禹答:“刺客全部无法说话。”
“好,很好,想来也必然是不识字的。”天家说,“那就让他指认罢。”
那人因被捆着,手脚均无法动弹,只用眼神看着太子。
“你看我做甚?!”太子慌乱地喊着,“我压根不认识你!你别看我!”
“呜呜……”因为不能说话,那人只是含糊地发出呜咽的声音,双目依旧狠狠地盯住太子。
太子喊道:“主上明察,臣真的不知道!真的与臣无关!这是构陷!是有人要害臣!”
容贵妃也赶紧说:“主上!这么多年太子对主上如何,主上是知道的啊!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主上明察!”
“是啊,这么多年朕竟然没看清楚他的尊敬有礼之下,竟是如此歹毒心肠!”天家怒道。
“臣没有!主上!爹爹!真的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儿做的!”太子痛哭流涕,用双膝跪着向前,蹭到天家身边,抓住刚好垂在履上的长衫下摆。
天家气到发抖,直接甩开太子的手,指着他说:“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跟着开宇朝一同成长!朕给你这个‘衍’字,是希望你能衍嗣清明盛世的愿景,承继我和故人的理念希望。可你在干什么?!”
皇后走到天家身边耐心劝说:“主上息怒,此事尚有疑点,一定得查清楚才行。万一真不是太子做的,岂不是冤了太子?不如派人再仔细查过,若是仅靠几个不会说话的刺客和有心便能得到的东宫腰牌就确认是太子做的,有些太过草率了。”
“皇后这是要替他求情吗?”天家问。
“主上现在正在气头上,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任何决定,会后悔的。”
天家看了看皇后,对外扬声喊:“即墨允!”
一个白影闪身进入玲珑水榭内,片刻就到天家面前:“臣在。”
天家冷冷地说:“你赤霄院的刑具空置很久了,希望还没有生锈。”
“是。”
这是夏翊清第一次见到即墨允对待天家的样子。他以为即墨允即使再洒脱不羁,面对天家的时候也总该有点敬畏,可刚才即墨允的表情和动作并非如此。若夏翊清完全不认识即墨允,又或者没有见过即墨允更多的神情,他会以为那就是尊重。但正因为这些年他常常和即墨允见面,他了解即墨允,才知道即墨允刚才只是例行公事,全然没有任何情绪。他甚至有种错觉,觉得此时的即墨允和这些年夜晚与他密谈、教他轻功、同他说笑的不是同一人。
“主上,先让太子起来罢。”皇后轻声道。
众人都在等天家发话。
“主上?主上!”皇后的声调逐渐提高,长公主和晟王也第一时间起身上前————天家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晕了过去。
天家骤然晕倒,一切事情还来不及安排,众人都陷入了慌张之中。一众皇子坐在第一排,很快便围了上来,长公主则转身喊道:“去请太医!泽兰先来看看!”
皇后回过神来,安排道:“将主上挪到福宁殿去,叫太医直接去往福宁殿,泽兰跟去。”
立刻有人上前按照皇后的吩咐行动。
等看着天家被抬出玲珑苑后,皇后转身说道:“天家情况不明,此事不宜外传。为避免引起恐慌,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得离宫,王禹去安排禁军加强守卫,邓继规去传吾的命令,让皇城司卫戍戒备起来。”
王禹和邓继规领命而出。
皇后继续说:“各宫娘子带着皇子公主回各自宫中等候。太子也暂且先回东宫,没有主上和吾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宫,包括容贵妃。”
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也都行礼退出。
许琛抬头看了夏翊清一眼,却见夏翊清和其他人的惊慌和担忧不同,眼中全是疑惑。许琛想拉他过来问个清楚,但此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夏翊清跟惠妃一同离开玲珑苑。
皇后转头看到了站在一旁满脸担忧的两个女儿,柔声说道:“你们先回慈元殿。”
两位公主也点头离开,她们虽然十分害怕担忧,但心里更加清楚,皇后此刻首先是后宫之主,其次才是她们的母亲。此时的皇后不可以慌乱,因为整个皇宫都等待着她的指令。
“宏王随顺妃回莲绮阁。”皇后继续安排道,“晟王、定远侯、平宁伯带着侯府两个孩子暂时安置到福宁殿朵殿之中。诸位夫人、郡君先到慈元殿歇息,由司宫令安排。”
“长主随吾一起。”皇后最后低声说了这一句。
一切安排妥当,各位主子都跟随内侍女官前往各自去处。许琛抱着仁珩,许琛抱着仁瑲,和晟王一起往福宁殿去。许琛觉得今天事发蹊跷,但如今人在宫中,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跟着往前走。
即墨允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玲珑苑,他一向行踪成谜,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是临走之前他和夏翊清有过一个短暂的对视。
这一夜,注定无眠。
福宁殿在勤政殿后,是天家起居的宫殿,一应物件都十分齐全。
天家急病,翰林医官院所有太医即刻进宫待命,当值医官和专为天家看病的御医则先一步到达。长公主陪着皇后等在福宁殿主殿之中,杜广白在里间给天家诊脉,外面一众医官和宫人来来往往甚是忙碌。而旁边的朵殿中,仁瑲仁珩已经睡下,定远侯、晟王和许琛三人坐在桌前,都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晟王心里在盘算,他进宫时虽带着木鹞,但现在的情况他也不敢冒险使用。他若没有回府,季亭必然担心,此刻宫门落锁,直隶营和皇城司加强戒备,是断然无法将消息传出的。
而定远侯则在疑惑,天家一向身体康健,今日也没有过多饮酒,怎么就急火攻心直接昏厥了?
许琛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满心都是刚才看到的夏翊清的表情,他觉得夏翊清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流露出那样疑惑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福宁殿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安静,对于其他人来说便只是安静,可对于身涉其中之人来说,便是煎熬。
容贵妃在承庆宫屋内来回踱步,锦瑟也神情紧张地立侍一旁。
“不行,我得去东宫!”
锦瑟:“娘子,皇后娘娘说了,谁也不能去见太子殿下!”
容贵妃满面愁容:“我去问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娘子,现在主上不知是何情况,殿下虽然被禁足但依旧还是太子。如果娘子违背了皇后娘娘的命令私自去见了太子,难保主上醒来不会更加生气。”锦瑟劝道。
“我总不能这般干坐着!总要做些什么!”容贵妃十分着急。
锦瑟:“娘子稍安勿躁,现在事情的关键还是在太子殿下身上。若太子殿下没有做过,想来以那位院首的手段,必定是能查清楚的。”
容贵妃道:“对对对!院首!我们要不要给那位疏通一下?”
锦瑟:“娘子千万不可!那可是赤霄院!”
“赤霄院……!他!唉……衍儿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吏部的事我便觉得有些不对,还提醒过他,他到底怎么想的?!”容贵妃已然六神无主。
“娘子如果实在担心,不如去求皇后娘娘。毕竟皇后娘娘刚才也是替太子求了情的。”锦瑟劝道。
“你说得对。”容贵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锦瑟,我们去福宁殿,我们现在就去!”
锦瑟赶紧扶着容贵妃往福宁殿去了。
夏翊清回到浣榕阁,安抚了一会儿惠妃才回到自己的寝室之中,他已然明白今日就是之前即墨允所说的“风起之时”。这风起自东宫,确实算得上是“暴风雨”了。夏翊清自然无法安眠,只让安成去取了水来,在屋内点茶。
“这么晚了,主子若再喝茶,怕是更睡不着了。”安成劝道。
“今夜这宫中还有几人能入睡?”夏翊清轻叹一声,“我也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是要喝的,你去随便取些井水和普通团茶来就好。”
安成不再多话,依言去取了井水和团茶,伺候着夏翊清落座点茶。
夏翊清从茶焙笼中取出一块茶饼,用茶槌捣开成拇指大小的茶块,接着用茶碾一点点将其碾成粉末。夏翊清手中的动作极慢,他手中用着茶碾,心中却想着旁的。
旁边茶釜中净水已滚过三次,夏翊清才将茶叶碾碎过筛,开始调制茶膏,这一盏茶就点了近半个时辰。待茶点好,夏翊清也确实并未入口,而是将茶水全数倒在烧水的炉炭之上,激起“滋滋”的声响。
安成在旁,用炭夹翻动了几下炭块,复将茶釜之中添满净水。
“你也点一盏罢。”夏翊清道。
安成:“主子想喝茶吗?那臣去取龙团胜雪来。”
“我不喝。”夏翊清摆手,“我只是想看你点茶,你也不用再去取什么东西,就拿眼下这套东西点罢。”
“是。”安成上前,从夏翊清手中接过茶具开始烹水点茶。
夏翊清撑着头靠在榻上,看着安成手中的动作,沉思半晌,开口问道:“安成,你可有欲望?”
安成坦然回答:“自然是有的。若没有欲望,臣此刻该在庙里念经。”
“那你想要什么?成为两省都都知?”
“臣只想一直伺候主子。”安成说道,“做两省都都知每日要处理许多繁杂琐事,责任更重,臣自知没那个天分,还是踏踏实实跟在主子身边更好些。”
“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
“臣是内侍,这‘出息’二字本就与臣无多大关系。就算主子以后……”安成收了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说道,“主子荣耀,那臣便能跟着沾些光。”
夏翊清说:“你对我,还是有期望的罢。”
“臣只是觉得主子这些年太过辛苦了。”安成笑笑,又道,“主子心中定是在笑臣,一个伺候人的内侍,竟会觉得锦衣玉食的主子过得辛苦。”
夏翊清不置可否,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觉得我辛苦?”
“主子的辛苦不在身,而在心。臣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亲眼目睹了主子的遭遇和境况。臣有时总在想,主子的不在意,到底是真的,还是被迫的。”
夏翊清:“这并无多大区别,无论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被迫不追究,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我这般身份,就算追究下去又能如何?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忍下那些不该受的委屈,这便是主子的苦,而且这种苦是难以言说的,因为说出去无人相信,无人理解。”安成此时已点完一盏茶,他将茶盏放到一旁,抬头看向夏翊清道,“臣今天话说多了,请主子责罚。”
“我罚你做甚?”夏翊清示意安成将茶盏端到榻桌上,“我知道这些年你心中一直有想法,所以今晚便想跟你说说话。”
“臣心中的想法并没有主子的安危重要。”安成却并未将茶盏放到桌上,“这茶不是主子该喝的,主子可以不在意,但若臣让主子喝了这茶,便是臣的过错。”
夏翊清也没再强求,他摆手道:“今晚所说的话不必再对任何人说,你出去罢,我想歇一歇。”
“是。”安成起身,将茶具逐一清点收好后便离开了房间。
待安成离开,夏翊清打开后窗,即墨允便翻身进入屋内。
“明之这是审完刺客了?”夏翊清问道。
“我没去审。”即墨允摇头,“不能说话,又不识字,审不出什么的,白白浪费我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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