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安噗嗤一声笑了:“何来偷听,我五感皆敏,你说的话自然就入了我的耳。”
说完郗安也不多废话,提起刀就要杀了他。
刘尚书看见他手中的寒光,竭尽全力的挣扎起身
子,拼命的大声道:“你如今杀了我,你就不怕到时候你师父知道你就是苍门之人,他会怎么看你!他会不会恨的杀了你?!”
郗安闻言倒真的是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他压低了身子,距离很近的望着刘尚书,那双眼睛黑寂的犹如这深不见底的夜,令人生畏。
忽然郗安冷笑了一声,说:“他杀了我?你觉得他杀的了我?或者说......他舍得杀我吗......”
说完郗安用剑锋挑起了刘尚书的下巴,刘尚书吓的下巴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那刀锋轻轻一转。
热血喷洒而出。
深夜丑时,雨下的愈发的大,郗安回到了王府。
方才刘尚书一家刚被杀,对于郗安而言目前最正确的做法便是随便寻个不起眼的住所,待到风平浪静再出来。
可每次郗安杀了人,嗅到了杀戮的气息,浑身的血都叫嚣着沸腾着,令他心中暴躁,不受控制的想要再多杀几人。
每当这时他只有回到王府,才能渐渐的平复这种嗜血的情绪。
此时夜太深,王府大门紧闭。
郗安走到了王府的围墙后面,将身上沾满血的蓑衣和斗笠扔在了小巷子里,在雨中跑了两步便轻盈的飞身上了围墙。
王府内早已熄了灯。
郗安便在这一片黑暗中走回自己寝室,一路寂静无声,然而刚踏入院中他便猛地顿住了脚。
郗安警惕的环顾了四周,手掌一翻,露出了手中的暗器,一把寒光逼人的飞刀。
在滂沱的雨声中,院中四下无人,只有无尽的黑夜。
郗安放慢了脚步,一步步的走到了殿前,抬手将殿门推开。
大门发出了吱呀的推门声,殿中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其他。
郗安轻声向里面走,忽然脚下踩到一个东西。
他的脚步一顿,缓缓的抬起脚,垂眸往下看。
地上是一张信纸,上面的墨水早已被雨水浸的晕开,辨不清字迹,可即便如此,郗安的脸色还是瞬间一冷。
于此同时殿内另一边传来了轻声的动静。
郗安转过身大喝了一声:“谁!”
话未说完,袖中的柳叶刀便已经疾驰飞出。
又是一道劈天见日的闪电,照亮了半面夜空。
在那寒光一瞬中,郗安看清了,是林倾白端坐在案几前,他一袭白衣遮地,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即便是那锐可削泥的柳叶刀朝他面部飞出,林倾白也神色不变,不退不让,只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郗安却是瞳孔一缩,脸色骤变,他大喊了一声:“师父!”
下一秒郗安便两步狂奔上去,一道闪身,扑倒在林倾白身上。
继而便是噗嗤一声,那把柳叶刀正正的插入郗安的右肩。
二人纷纷倒在地面上,郗安重重的压在林倾白身上。
肩头的血飞洒而出,郗安却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生怕压痛了林倾白,立刻将手撑在双侧直起身子,急切的望着林倾白问:“师父,你有没有事.......”
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二人的距离很近,郗安看清了林倾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原本望着他应该满是温和的眼睛,此时却冷若冰霜。
林倾白冷声问他:“你是谁?”
郗安撑着地的手猛地一紧,用力到骨络从手背处爆出。
“你是夏景阳.......”
林倾白的声音又低又哑,开口便是撕心的痛苦与无助,眼睛也逐渐泛起了红色。
郗安又是良久的沉默,在林倾白那蚀骨的目光,他心中竟然生出
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令他彷徨,犹豫。
他一向敢作敢当,只是这次他下意识的避开了林倾白的目光,没有回答林倾白的问题,而是缓缓的坐直了身子,转过身点燃了案几上的烛火。
烛火一燃起来,四周看的更为真切。
墙边的衣柜大敞,暗柜也被找了出来。
满地的信纸飘洒,大雨从敞开的大门处漫进来,将信纸湿答答的黏在地上,原本整洁的房间,此时却狼藉不堪。
地上散落的每一封书信,都是郗安的每一个命令,都是被鲜血染红的人命。
烛火在风中摇摆。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是吗........”林倾白继续问。
既然林倾白都看见了,那郗安也无话可辩。
郗安沉沉的应了一声:“是。”
“你还想要什么?”
“........”
“想要整个阜朝?”
“........”
望着郗安那沉默不语的脸色,林倾白的心一点点的沉入了泥埃里。
他紧咬着下唇,将下唇咬出了血,血染红了他的唇,唇部的疼痛令他脑袋发蒙,然而这些痛却依旧不如他心脏疼痛的万分之一。
他痛的快要窒息了。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想要等郗安的回答。
只有郗安亲口将那个答案说出口,悬在他心上的长剑才能落下,一剑将他刺死,他就再也不用煎熬了。
郗安答:“是。”
林倾白颤抖的闭上了眼睛,半响他一字一句的对郗安说:“我,不是你的师父........”
一直以来都无动于衷的郗安,听见这句话却是瞳孔猛缩。
他转过头望着林倾白望了许久,问:“为什么?”
“........”
郗安没有得到答案,便有些急切了,他眼睛中血丝赤红,死死的盯着林倾白继续问:“师父,为什么?!”
“........”
郗安朝前倾着身子,试探的问道:“师父,你是怕我推翻了皇上,你便不能再做王爷吗?”
“你放心师父,我可以给你!”
“若我登位,什么权势地位,我都可以给你!”
“当今的皇帝疑你,可我不会!”
“师父,到时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那时没有人再敢命令我们!没有人可以让我们下跪!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这样不好吗?!”
郗安声声句句的承诺却都似一把刀,割在了林倾白心上。
说到最后,郗安忽然又放轻了些声音,他抓住了林倾白的手,似哀求般小心翼翼的问:“师父,即便是如此,你还会怨我吗.......”
郗安现在就像是他小时候般,想要讨要一个喜爱的玩偶,可怜巴巴的露出黑黝黝的大眼睛,跟个小狗一样,满眼的哀求。
林倾白总是会在他这般澄澈的眼睛中心软,最后妥协。
可是这次林倾白咬紧了牙齿,眼睛红的似含血般瞪着郗安。
“这些我都不要。”林倾白从郗安的手中抽出手,声音生厉道:“这江山是白家的江山,是皇上的江山,你为何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
郗安空悬的手抖了抖,眸中的闪光渐渐暗了。
“.......执迷不悟?”
他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反问道:“师父,我不明白,我执迷不悟在哪里?”
“师父,哪个朝廷改朝换代不是踏着累累白骨上位的,当年你们白家,不也是踩着尸骨登上来的吗?为何他们就是对?我就是错!我究竟执迷不悟在哪
林倾白的手紧握成拳,他被郗安这番缪言气的堵了心,怒声道:“当年乃是乱世!家国破裂,皇帝昏庸无能,乱世必起,这乃亘古不变的定律,而如今呢,海晏河清,皇帝是一代明君!这是多少年多少人守卫边关,踩着多少先人的尸骨才换来的!而你呢?偏要打破这一番盛世!偏要搅弄的烽烟再起,民不聊生!我且问你,你究竟是为民?还是为己!”
林倾白从未用如此大的声音说过话,他这话说完,殿中一片寂静,那盏烛火在二人中忽明忽暗。
晦暗的暖光映在郗安五官深邃的脸上,郗安却忽而笑了,他声音淡淡的说:“........当年那些人视我性命为蝼蚁,他们的命,于我何干?我只为己。”
林倾白被他气的浑身颤抖,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郗安脸上。
这么多年来,林倾白从未这样打过郗安。
这次林倾白扇的极重,他的手垂在身侧,手心火辣辣的发烫,指尖细细颤抖。
郗安被扇的眸色黑寂,侧着脸一言未发。
林倾白却痛的红了眼睛,低声的骂着:“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我教过你......为臣者要心怀天下,心系百姓!夏家当年本就做错了,本就是叛臣,那你现在呢........难道要全天下的人,都为了你们夏家陪葬吗!”
郗安的脸瞬间红肿起来,他的眼眸阴沉,半响才低声说:“夏家本就是叛臣........所以师父你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夏家该杀,我就该无父无母?我也该死在那场纷争中吗?”
郗安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林倾白被猛地戳中了心口,不知该如何应了。
郗安缓缓的抬起头,他望着林倾白,眸中泛着血红的狠意,继续道:“何为忠?!何为佞?!何为叛贼?!何为狼子野心?!何为乱臣贼子?!当年我们夏家全家被灭门,鲜血洒满了整个潥阳城,上至八十老人,下至怀中孩提,无一幸免!他们拎着我阿娘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我们全家人的命被天下人当笑料,师父如今却都觉得这是活该!”
“为何当时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要仁善!要手下留情!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对!那是不是只要我赢了这场博弈!是不是只要是我踏上了王位!那些被我杀的人他们也是活该?!”
林倾白望着郗安含血的眼睛,手指将掌心抠出了血印,血渗入了他的指甲中,而他却连半分的痛都感觉不到。
他望着眼前的郗安,只有怔然与恍惚。
一时令林倾白辩不清,究竟那个才是他?
是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善良温和,冒险从山上捡回流浪狗的郗安........
还是如今这个欺他、瞒他,手中沾满鲜血,如同疯魔一般,依旧不肯悔改的郗安........
林倾白不明白,当年被他从小带到大,由他一点点教着读书,学着识字的孩子,会变成如此。
到了最后的最后,郗安心中所想,所知,所感,却皆与他背道而驰。
半分都由不得他.......
林倾白眼眸中含泪,他哑然的望着郗安,嘴巴张了张,却只是觉得无言。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其他的不愿多说半句,只是哑声的说道:“就算他们有错,都已经无法挽回.......我已经将你的身份写在信中,交给了我的一个密使,只要我一声令下,那封信随时会交到皇上手中........”
林倾白说道这里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难的继续道:“若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林倾白终究是心软,即便是一直以来他都在查苍门之案,对苍门恨之入骨。
即便是他知道了郗安的身份
,知道了郗安一直都在骗他,知道郗安手中沾染的杀孽。
可那个人是郗安.......
他依旧想让他改过。
郗安听闻这句话,却是目光一冷,他不敢置信的望着林倾白,问道:“师父,你要将此事告诉皇上?”
“........”
“若是告知了皇上,我会被斩首,你也会收到牵连,即便是如此,师父还是要向着皇上吗?”
林倾白紧咬着下唇,道:“你做错了事情,便要受到惩罚。”
郗安目光更冷了,他的眼中再无曾经半分的纯善,而是沉的似深不见底的谷底。
他缓缓直起了身子,就这样目光生冷的望着林倾白许久,忽然他低下头笑了一声,说:“师父当真是大公无私,铁面无情。”
“.......”
“只是我不如师父生的好,出生就是皇族世家,万人捧着长大,我六岁之时被抄满门只余我一个,我做不到师父这般的舍己为公。”
说完郗安脸上的笑意猛地沉了下来,抬起手拍了两下。
只见殿外的雨中忽然闪过几道黑色的人影,随后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出现在雨中。
他手中拎着一个人,那人身子虚软,下身躺在雨地中,像是拖着一具死尸般拎进了大殿。
林倾白望着被拖在地上那人,身子一抖,浑身冷的僵硬。
........
世人皆知云王爷精于谋划,他提防过身边所有的人,怀疑过朝中所有的大臣。
却独独没有提防过他的小徒弟——郗安。
郗安小的时候林倾白教他兵法,教他什么叫诱敌之术。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郗安把这些全部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郗安挥了挥手,黑衣人便将地上那个人拖在了他的身侧。
拖在地上的人早已经被打的满身伤痕,头无力的垂下来,面目难辨,嘴巴微张,嘴角不断的流出血水,前胸处还有一道刀剑的伤痕,割的划破衣衫,血肉模糊。
郗安抬起手,钳制住了那人的下巴,将他伤到几乎看不清真容的脸扭到林倾白的眼前,问道说:“师父,这是你的密使吗?”
“.......”
郗安挑了挑眉,又从那人的衣兜中拿出一封书信,问林倾白:“师父,这是你的密信吗?”
“........”
望着林倾白泛红讶异的眼眸,郗安笑了笑,他的中指和食指夹着那封书信,在林倾白怔然的目光中将它放在烛下。
烛火燃到了纸上,一束火光猝然在林倾白和郗安之间亮起,照亮林倾白面色苍白的脸颊,也照亮了郗安面容阴冷的面庞。
直到那一张纸燃成了灰烬,火光熄灭,郗安才凑近了些,笑着轻声对林倾白说:“师父,今日之事我想告诉你,如今我想要的,你什么都阻止不了。”
说完郗安目光一厉,对着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
没多时王府的侍卫统领便大步的走了进来,他连看都没有看林倾白一眼,毕恭毕敬的对郗安行礼道:“郗将军。”
郗安望着林倾白,声音冰凉的发号施令:“云王爷近日身体不适,得了伤寒,需要在府中静养,为防止传染,从即日起云王府任何人不得踏出王府半步!若是有人敢违我命令,不用请示,直接杀无赦!”
“是,郗将军!”
林倾白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就轻声笑了起来,他笑的眼睛泛红,眼角湿润。
他一向自觉聪明,算天算地,竟然不知道在何时,郗安早已将他身边的每一股势力都归于他掌下,将他所有的权位都抽干抽尽,在他无知无觉中早就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
空壳子。
这里是云王府,可是云王府的统领竟然奉郗安为主。
而他却被囚在府中,一举一动皆由不得他。
林倾白的手指垂在身下,指尖狠狠的缠绕着踏垫上的一根丝线,将他的手指勒的青紫红肿,阵阵刺痛。
待到郗安挥袖要走时,林倾白忽然停住了笑,低哑的开口:“.......一直以来你都在有图谋的靠近我,从你六岁开始,对吗?”
郗安顿住了脚步,沉声的应着:“对。”
明明是已经知道的答案,林倾白却还是想要问的再清楚一些:“你利用我,利用你的婚姻,利用珉公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利用的?”
“没有。”
林倾白垂下头,低低的笑了说:“好啊,好.......有勇有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
郗安冷着脸向殿外走,却在要跨出殿门时忽然又顿住了脚。
他修长的身影映在黑夜的漫天大雨中,双手紧紧的握成拳,似在竭力的隐忍着什么。
就这样过了半响,忽然他声音低哑的开了口。
“既然你知当年惨烈,那你为何没有问过一句,当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倾白一怔。
郗安却并未等林倾白回答,大步的走入了雨中。
林倾白呆坐在案几前许久,久到他看见案几上滴落了水滴。
他擦了擦眼睛,抬手捂住了脸,无可抑制的哭出了声。
下人好歹还能在院中活动,而他只能被囚在寝殿内, 半步都离不得。
王府中的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当真以为林倾白是得了风寒, 见不得风所以连大门都出不了。
至于朝堂上的人都忙的焦头烂额。
一边是刘尚书和周侍郎满门被杀的事情,另一面是郗安和珉公主的婚期将近。
这么多的事情都压在了朝廷的身上,自然也没有人会去记挂云王爷这个病秧子是不是又生了什么病。
郗安提防着林倾白, 就连每日给他送饭的人都换成了郗安的侍卫。
那些侍卫每日都守在林倾白的府门口,就连一只蚊子都难以飞到殿中。
林倾白便开始不吃饭。
每日侍卫来送饭,林倾白都坐在案几前像个雕塑般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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